在鹿辭眼裏,這一千人的性命不算什麽。

他本性狹隘,剛愎自用,不達目的不擇手段。區區一千人,不,哪怕即使一萬人,也算不得什麽。相反,鹿辭還很懊惱。認為這一千人就是白來了。五千禁衛軍,難道就一點對付不得了?

哼,等他等到救兵,殺羽歸來,這一千人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誰叫他們丟了自己的臉?況他又是頂頂要麵子的人。

鹿辭怕死。

顧三也怕死。

是人都怕死。

顧三別別仄仄的,不想替鹿辭遮擋。他明白,自己就是鹿辭的人肉包。

“顧三,你給我悠著點。那鸞蟾便是你投入水裏的,當我不知道?以前你當過山賊,命案累累。不要告訴我,你還妄想著投靠照水那禿驢,他會保你的性命。做夢!你是累犯,一旦被捉,就是死罪難逃的。我不過在這兒吃了個小虧,山未窮水未盡。一旦回去,即刻卷土重來!”

顧三也明白,他就是一螞蚱。既幹了那許多不道義的齷齪事,也就跟著鹿辭一條道走到黑了。顧三也存了僥幸,也不甘心。沒錯,鹿辭是皇子,照水敢和堂堂皇子死磕,那是不要命了!

顧三又激起了忠心,咬著牙,狠命點頭:“大皇子,小的哪怕折斷胳膊跌斷腿,也要背著您出去!”他手下還有那三名弓箭手,都是他以前邙山的舊部。他們如顧三一樣,自知回頭無望,隻有從這裏殺出一條重圍,護送鹿辭。

不周道人提劍飛身而來,擋住鹿辭的去路。

他二人之前交過手。道人更知:當年沐家之事,皆和鹿辭的母妃和舅舅有幹係。可以說,沐家十餘口人之所以慘死,直接的最後的禍首,就是鮑家。

這些,道人已然從冷琴口裏得知。

冷琴還在養傷。

道人待她的感情也自複雜。按著冷琴犯下的罪孽,道人本想一劍結果了她的。但劍刺胸口的一瞬間,他又心軟了,猶豫了。相反,還一改冷態,替她療傷。已然這般了,冷琴仍舊一言不發。

“鹿辭,哪裏跑!”袁勝大喝一聲。

鹿辭使詐。

“冷琴,你怎麽也在?”他故意看向遠處,神情奇怪。

袁勝一怔。冷琴?她……怎麽也來了?遂扭頭朝後。這就給了鹿辭機會。鹿辭冷冷一笑,指令顧三一邊兒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打開,一揚,空氣中就散滿了黑色的煙霧。煙霧越來越濃,彌漫四處。“顧三,跑呀!”

鹿辭又踹了他一腳。

若非顧三有用,鹿辭哪會顧及?

顧三機靈,跟著鹿辭一溜煙兒地借著煙霧,跑了。

鹿辭知道袁勝的弱點。袁勝武功雖高,但他有眼疾。不得經煙熏。一遇大霧天氣,或人為煙霧,眼睛便會流淚,酸澀無法睜開。

袁勝無奈閉眼。聽耳邊動靜,知道鹿辭幾人已逃。“照水照水……休要讓他們逃了,快追,追!”道人立在哪裏,嘴裏隻能大呼。

照水自然聽見。

他看著鹿辭等人的背影,對數名士兵吩咐:“你們,攙扶好道長!”

他另選幾名精兵,從小道急追。

五千禁衛軍,毫發無傷。鮑妃的一千侍從軍,降的降,傷的傷,死的死,慘狀不一。照水是存了仁慈之心的。能降的一概不傷、不殺。

他出過家,當過和尚。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然有人想棄暗投明,他概不為難。

鮑妃的侍從軍,說來,都是監獄裏的死囚犯。她買通了獄吏,私自收編,收為己用,對外宣稱這些兵士都是從家鄉招募來的。有些死囚犯,卻是罪有應得。但也有被冤枉被陷害的。

可即便死囚犯,如立了功,也可轉為死緩。

被冤枉被陷害之人,再審之後,即可自由出入大街,完全的自由人。

他們弄不清楚,為何大皇子要和雲景逸將軍作戰?似乎是雲景逸將軍所為,擋了大皇子的路,大皇子惱怒。

但看著鹿辭待手下的傲慢惡劣行為,和雲景逸將軍相比,雲泥之別。又見雲景逸身邊有一仙風逸骨的道人相助。那道人一臉凜然,一身正氣。

心裏都有點明白。

照水入小道追趕鹿辭。

袁勝就坐在樹幹上,一邊小憩,一邊舒展拂塵,清點投降的人數。

道人很滿意。

他命人去茅屋小院架起鐵鍋,煮粥烹茶,犒勞慰問。

他是出家人,不殺生。

但還是派人再去集市,買羊買豬。

照水帶來的菜肉糧食,因增援的人數多了,並不夠,大大不夠。

總之,今天將是燕子磯最熱鬧最不同凡響的一天。

鹿辭知道此戰已敗,一邊狼狽逃跑,想著回去見了母妃如何複命;一邊又令顧三給他摘些果子,取些水。

照水已經追趕而來。

雲翦囑咐的話,他記住了。

生擒鹿辭,留他一條性命。

前方一條小溪旁,顧三在溪邊取水,鹿辭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出行,不是騎馬便是坐轎,如此行走半日,實在疲累。

顧三取來水,鹿辭接過,咕咚咕咚喝,全然沒了皇子形象。

那三名弓箭手,此刻已不見了蹤影。

他們比顧三清醒。半途逃跑時,彼此用眼神示意:莫如還是走了的好。趕緊地,比大皇子提前一步,返回雲都,帶上一家幾口,速速離開。

顧三又懊喪,又阻攔不住。

鹿辭威脅恐嚇,無奈三名弓箭手不聽。他手裏又沒武器,顧三也隻有一把短刃。看了他們不管不顧地隻管走人,鹿辭放狠話,說要滅了他們的家眷。

三人更是加快腳步。

顧三呆呆盯了半日,竟很羨慕。

他孽冤積得深,因而也更無法抽身。

“過來,給我捶腿!”鹿辭大手一揮。

他以為自己行走得快,小憩片刻,還是可行。

顧三隻得過來。

“大丈夫能屈能伸。這點事情,算不得什麽!你也別老喪著臉!這筆賬我記在心裏。那禿驢得意一時,我要讓他失意一世!爺爺我有的是手段!”鹿辭還模仿了顧三的語氣。

“是是是!”

“顧三,照水敢和我決鬥,那是犯上,犯的死罪!回到雲都,我就寫狀,參他一本。我是皇子,他是外人。父皇和母妃一生氣,即刻便會將照水殺了解憤!”

雲翦看出鹿辭野心,但假借生病,從不點破。

鹿辭半點不知,反更猖狂。

以前,他還懂得收斂。但自璽宴失蹤消息傳來,便不屑於偽裝,急不可待地要代替璽宴,當太子、登皇位的醜態,暴露無遺。

雲翦更是反感。

可笑這鹿辭,還以為自己仍是父皇心中內斂穩重的好皇兒。

鹿辭喝完了水,又吃果子。

“怪了怪了!這些野果子,我從來正眼不瞧的。真正宮裏每天進貢的好果子,那天上的蟠桃,地下的人參果,也是不缺的。哪裏又吃這些?嘖嘖……我卻品出新鮮滋味……”鹿辭將顧三摘下的果子,三下兩下地全吃光了,一地的果核。

顧三隻想快些兒走。

他預感很有些不妙。

不同於鹿辭的大意,憑直覺,顧三猜測照水已追趕上了。

一轉頭,果不其然。那棵大鬆樹下,赫然地,站了數人。其中一人,長身玉立,猿臂蜂腰,不是照水又能是誰?

如此正是晌午,陽光正好。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將光芒點點滴滴灑在照水臉上、肩上、身上。顧三看得一怔。

照水還是那個照水。和昔日在虞山看到的那個窮和尚並無二異。

但又是那麽不同。

眼前的照水,蓄了長發,威嚴端重,光華奪目。

顧三沒來由地,就低了頭,軟了膝。

照水大步走來。

本能地,顧三折斷一根樹枝,想要抵擋。

“顧三,沒用的。”

“照水……你……你不能絕了我的路。當初在虞山,我也沒將你趕盡殺絕,你也需……放了我,放我一馬!”

他不說這話還好。

一說,更讓照水想起,以前在虞山,阿田被他逮住了,差點兒活埋的悲慘舊事。照水是寬宏之人,不然不能引得將士愛戴。但那是對為善的人。對惡人,尤其是顧三這中無可救藥的歹人,照水早放棄了解勸。

“顧三,你以為我記性不好麽?阿田差點死在你手裏,這筆賬我還沒和你算呢?”

顧三一怔。

他壞事幹得多,一時竟想不起來,還愣愣地反問:“是麽?有這回事麽?”

這更引得照水動怒。

休要廢話了。

他命手下:“你們,活捉住他。不,就地將他正法,也是可行。”

照水簡短交待,便要走向水邊。

那鹿辭吃完了果子,疲憊的竟然睡著了,半點不知照水走近。

顧三一人,照水手下七八人。

顧三嚇得一動不敢動。那七八人一步步靠近時,半生膽大妄為的顧三竟然尿了褲子。

照水走向鹿辭。他已經發現了鹿辭。

鹿辭翹著腿子,嘴裏發出沉重的鼾聲。

照水也不驚動他,相反,坐在大石一旁,默默打量了鹿辭片刻。

鹿辭,與他年紀相仿。

幼時,他進宮也常見鹿辭。

那時的鹿辭,性情文弱,內向少語。

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一點點變了?

後來,他出家為僧。

等他還俗返回雲都,鹿辭已變成一個心機深沉,為登皇位不擇手段的陰險小人。若非他,璽宴定然已死在他手裏。

興許,還有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