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日子突然變得恬淡悠然起來。
就好似那神魔仙妖，刀光劍影，古墓罅隙，海底迷影都已然與他們無關。隻是每日逍遙自在，或流連在青玉壇與衡山山水之間，或騰翔駕霧流連於周邊小鎮，難得的輕鬆暢快。
這個時候才忽然能夠想起，他們這群隊伍中除了紅玉千殤之外，最大的方蘭生亦不過隻有18歲的年齡，更別說其他幾個都在這歲數之下了。
年華尚好，青春正茂，正是最愛笑鬧的年紀，每日裏一邊遊覽打鬧不停，一邊又玩得形影不離。
紅玉見了笑著看他們，時不時的調侃逗弄一下方小公子，樂著見他上串下跳。尹千觴隻管泡在酒壇子裏，整日都是醉醺醺的模樣，一時興起，還會高歌一曲。大概是因為處於醉酒狀態下，那字句咬得有些模糊不清，但也正因為如此，倒是多了一份風流自在，不受拘泥的瀟灑。
桃花曾有一次很有耐心的靜靜坐在那聽完了他斷斷續續的整首歌，大約是邊境塞外哪兒的特殊曲調，配以狂傲自醉的狂人新詞，沙啞的，帶著寫意風流，笑談人生的歌聲，憑的是如此直抒胸臆，直衝雲霄。
狂放不羈自是真、率性妄為也不假。然而桃花，卻從那瀟灑豪邁的曲調詞意中硬生生聽出了一絲深處的，埋藏的，不引人注意的，諱如莫深。
如同初春泉水下隱藏了一道墨色的暗冰旋流，像是理所應當，像是融入一體，跟本不為外人察覺。
然而那絲違和在桃花聽來就如浮石沉木，寂寥與迷茫，無處遁藏。
在他笑吟吟的，醉意朦朧帶著幾絲調笑問她感想的時候
“你，在不確定什麽吧。所以才會，才會如此的矛盾麽？”
桃花將這份疑惑直白的問了出來。
——對方沉默良久。
久到她，都認為他睡著了。
而後才聽得一道，喟喟長歎。
這位看起來身材高大挺拔，不加修飾的成年男子，睜開了他的眼睛，直起身來看了桃花很久。
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能算是熟識。最起碼，女孩子當中，隻有晴雪和他的關係最好。雖然他看似對每個人都一副大大咧咧又耍寶耍賴的模樣，但是，對著晴雪的時候，是確實有著與別人都不同，親切的，保護的姿態。
這一次，恐怕是桃花，離他最近，最無他人幹擾的一回了。
那不是平時慵懶的無謂的樣子，不是醉酒耍賴的酒鬼狂徒的模樣。周身突然肅然的氣息，眼底那份精明和不加掩飾的探究，儼然是不為人知的——另一個尹千觴。
又是一次長久的沉默。
“嘛，成熟男人的世界是很複雜的啊，小桃花。”
對方突然彎了腰，就像每次聳肩攤手的隨性，突然用力的揉亂她的頭發，開口說道。
“要為我保密哦，我還想保持著神秘感來吸引更多像晴雪和桃花這樣的好姑娘嘞~”
千殤……桃花難得的多想了幾次這個名字，突然覺得，若是沒有看到這兩個字，當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恐怕會以為，那是……‘千傷’而不是‘千殤’吧…….
……而且，他並沒有沒有回答呢。關於她的提問。
取而代之的得到的是，被揉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和來自金花係統莫名的好感提示音。
朔月果然安然過去。
還記得初次見到百裏屠蘇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麽一個朔月之日。這一次的朔月之日卻是有史以來度過的最為輕鬆的一次了。
慳臾首先為他平複過煞力，風晴雪教過他一些心法來抑製煞氣，而青玉壇地勢雖比不得天墉城那般為天下清氣最為合聚之地，可也是一片不多見的清靈之處，再加上最後，對引導淨化煞氣之力越來越熟悉的桃花姑娘的幫助，除了最開始發作時那幾分經脈寸斷的疼痛，之後的，幾乎都被壓製在一個可控的底線之下。
不過，煞力發作，並不是那麽輕鬆的事情。哪怕有著眾多的合力，也不如往常那麽痛苦，可是百裏屠蘇依然帶著沉沉的疲憊睡去。
在確定百裏屠蘇的眉間的褶皺撫平過後，桃花輕輕的踱出了石屋。
青玉壇的下層，永遠都是陽光明媚的模樣，好像絕不會有任何陰霾烏雲降臨到這裏一樣。
隻是事事太過極端，反而叫人心生不安。當沒有人的時候，哪怕是豔陽高照，隻是那份空洞和冰冷也無法掩蓋。
——嘛，不過人少的好處也有就是了。
在下層法陣的旁邊，挨近青玉壇入口處的地方，半天然的小瀑布自雲端上一縷一縷地傾瀉下來。銀白色的水流瀑布注入水潭的一霎那，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騰空而起，濺玉拋珠一般。
桃花姑娘沉吟片刻，便沿著坐了下來，無比威武將鞋子脫下來，也不管被自己甩的亂七八糟的模樣，露出一雙嫩白的小腳丫，就這麽放進了潭水中去。
穿雲過水拂麵而來的風，帶著些高處才能體會到的雲卷濕氣。自息自生的搖亂發鬢，沾衣濕擺，足下帶來清涼沁人的寒意，桃花舒服的眯上了眼睛。
“青玉壇乃活水之泉，因煉丹對水質有著非常嚴格的需求，必不能隨意應付。因而門下弟子多取門內水源以為煉丹，一為方便取用，二亦其為高山雲顛之水，冰玉雪融，清澄透徹，納日月精華，對修行大有助益。”
杏衣青年帶著清冽高華的氣度站在那裏，嘴角一抹慣然的溫和淺笑。
——才怪。
那分明是不懷好意意味深長長籲短歎歎為觀止（……什麽東西=_=）的笑容好麽！！
誰能告訴她本來還抱著不嫌棄地麵土屑直接席地而坐泡泡腳而已結果被告知這是人家門派老本舉傾派之力誓死護衛清不容玷汙冰玉潔的門派清水包括這兩天吃的小點心也是用著水和的還好死不死這一幕被人現任頭號boss全權領導頭頭長老給抓了個正著順帶科普了一下這門常識_(:3ゝ∠)_
桃花姑娘決然嚇呆。
“……”
現在收腳還來得及麽qaq
那啥，亡羊補牢總是聊勝於無吧。
縮腳，盤腿，壓住，蓋衣——用一秒鍾完成。
歐陽少恭帶著興味的看著桃花姑娘立刻板著臉完成打坐修仙思考人生狀。
古人曾用‘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六寸膚圓光致致，白羅繡屧紅托裏。’等詩詞來形容女子的纖纖妙足；又用‘足趺如春妍，獨我知可憐。’這樣的句子來形容其私密性。某種程度上，是比身體更加隱秘的存在，畢竟當你果果出現的時候，首先被注意到的一定不是你的腳。
盡管江湖兒女的男女大防並不很嚴重，不過依照歐陽少恭翩翩君子的性格，怎麽著也得在現身之前就應該輕輕示意並好心提醒。而毫不避諱，又帶些許惡意直接出現的，不應該是那個令人如沐春風‘歐陽少恭’。
若是紅玉在這裏，恐怕會對此人疑心更甚。
然在這裏的，隻有常識極度缺乏的桃花姑娘。
歐陽少恭看準了桃花的心虛，進一步開口道
“桃花，若是無事，可願與我四處走走。”
“……”
就算有事也不敢說有了好伐。
歐陽少恭頗有耐心的等著桃花慢吞吞的把鞋穿上，除了在此期間內他也毫無避諱之外，嘴角帶著溫柔笑意的歐陽少恭似乎還是那個溫文儒雅的青年。
除了尋找到仙芝的那天與眾人一同見到歐陽少恭之外，好像還是這段日子以來第一次見到他。他似乎一直在煉丹，就算不是如此，那麽就是在處理青玉壇中大小事務。像這樣與歐陽少恭單獨會麵，似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然隻安陸那一晚的會麵，對桃花而言雖也說不上什麽太過糟糕的經曆，但也談不上是什麽愉悅的回憶，更不用說最後的結局是有些落荒而逃的姿態。
所謂的四處走走，就真的隻是字麵上的意義。歐陽少恭就像偷得浮生半日，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空閑稍作休憩，於是沒有目的般帶著桃花隨便走走。
“桃花，多日不見，在這裏過得可還習慣？”
一提到日常生活，桃花姑娘立刻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就生怕歐陽少恭有什麽不滿，會馬上轉到小水潭的話題上去。
“很好。”桃花拚命點頭“這裏很漂亮，其他人對桃花也很好很好。”
‘很好’這個詞都強調了三遍qaq
“在下想也如此。”歐陽少恭發出了短促的笑聲“不過，杜衡他們雖不是什麽刻薄寡禮之人，但也實在談不上什麽熱情好客，想來是因桃花十分可愛，他們更會特待幾分吧。”
不得不說，歐陽長老您真相了。不過大概還是不要知道自家弟子已經‘特待’到了連門派機關都被透露出去會比較好吧。╮(╯▽╰)╭
不過歐陽少恭也並非說謊，他帶著幾分玩笑般的
“在下在煉丹室外聽到弟子閑聊了幾句……突然想到，假若桃花是我門派掌門，必能受到青玉壇上下愛戴。”
全是男性弟子的門派八卦之心真的是海底針_(:3ゝ∠)_
桃花姑娘大為吃驚，連忙擺手
“不不不，千萬不要那麽想，黃雞哥哥你做的很好，大家才是真的愛戴敬重佩服你！”
“……”黃雞哥哥……
繼玷汙了人家純潔水源之後，還意圖染指門派首領？
在桃花聽來，這真的是個嚴肅的問題，尤其是看到對方突然黑沉下來的臉，桃花姑娘更是堅定要與這件事情撇的一幹二淨的決心。
桃花沒意識到連問題重點也被一起撇的一幹二淨了
“他們都在誇你呢。”
“……哦？”
“說丹藥哥哥你見解過人，擅長煉丹，又能編書……嗯，還有彈琴有利於他們修行什麽的呢~”
看樣子的確是與她說了不少啊。
歐陽少恭微微眯起了眼睛。
入青玉壇以後，他的確是將門中遺留的殘章補全，還自行編修了很多丹道之書。至於琴聲……太子長琴的仙靈之力，哪怕隻原來萬分之一二，於這些凡人修仙自是有益。
這不過短短幾日，看來她的影響力……還是小看了啊……
“不過桃花覺得……”雖然這段日子聽多了有關他的讚美之語，桃花笑了笑“你一定是非常堅定，非常堅強的人呢~”
杏衣青年懵然愣住。
少女甜美的笑著，絲毫不覺得自己吐出什麽特別之言。
——似乎無人如此說過。
他所聽過的溢美之詞，溫文儒雅有之、淡定睿智有之，謙謙君子有之。談吐得體，為人和善，精通音律，擅彈古琴，無論哪個方麵，自然都是容易引起他人好感，受到眾人稱讚的作為。
而那些知曉他渡魂之人……
現在也都不在了。
隻有巽芳、唯有巽芳……
隻是巽芳，是否有說過他心性堅強呢。
……或許是有，或許沒有。
然，他已遺忘。
也，再沒機會去求證與否了。
隻不過——
若非心性堅定，又如何能能忍受那渡魂之力的痛苦；若非心有執著，又如何能經受一次又一次所愛之人的背叛與厭棄。若不是擁有強大的內心和瘋狂的執念，又如何……能與那不公的天道，孤獨的命運進行抗爭？！
歐陽少恭隻覺胸口之下，有什麽，瘋狂的、執著的……就要破繭而出。
若是她、若是讓她知道……！
渡魂是什麽、歐陽少恭是什麽、太子長琴是什麽？那瘋狂的、煎熬的殘魂……是什麽？！
讓她知道……讓她知道……
——讓、她、知、道！！
她……會露出怎麽樣的表情呢？
會……用著怎麽樣的眼神呢？
“這一點……和辮子哥哥很像呢~”
……百裏屠蘇！！
胸口幾個微不可見的起伏，終究將那晦暗不明的思緒壓製了下去。
不要急，不能急......都等了那麽久了，那非常的歲月都熬過了……又怎不能，再多等這一時半刻呢……
險些……就叫他功虧一簣。
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呢。
百裏屠蘇。
歐陽少恭又揚起了淺笑“說來，在下與百裏少俠相識不過幾月。自翻雲寨得少俠所救開始，後又因去尋玉衡，故結伴而行。少俠行事自是引人傾心結交，想來世間緣法當真奇妙得很，百裏少俠又能得桃花這般紅顏知己陪伴，當真令人羨慕非常。”
“紅顏……知己……？”
又是一個對她而言似是而非的詞匯，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要如何回答，桃花隻是輕輕搖了搖頭，透露出一絲迷茫來。
歐陽少恭自是抓住了她的這份迷茫。
“我還記得，桃花有說過與百裏少俠亦是那日初識，卻不知……是為何隻與少俠那般……投緣？”
這是個尖銳的問題，歐陽少恭甚至連謙遜的自稱都沒用了。
“我……”
“是否因為初見便是百裏少俠，這大約是……雛鳥情結？”
……那是什麽？
桃花給了一個迷茫的眼神。
他看懂了這個眼神
“……既是對第一眼看到的人產生生特殊的依賴和信賴感。跟是誰沒有關係，這不過是因為，第一個看到的是那個人罷了……”
與其他無關。
歐陽少恭目色深沉的看著少女，以名為‘語言’的法術，溫和的，徐徐的引導著，朝著他所希望的方向。
這一次，桃花堅定的搖了頭。
“不會的。”少女毫不迷惑的“隻是因為……那是辮子哥哥。”
因為是他。
他所希望看到的懷疑，動搖，連片刻都沒有。
那雙漂亮的眼睛中大概是有星辰掉了進去，有雪花融了進去，才會如此透亮，清澈，……動人。
沒有在繼續爭論這件事，歐陽少恭突然轉了個話題，硬生生的。
“桃花似乎說過，患有失魂之症？”
她也沒有在意，隻是驚訝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昔年千殤亦患有此症，我曾經為他配過幾副藥，或對桃花亦有所助益。”
這個……不算是件壞事吧。
桃花猶豫了片刻，然後誠實的說道“可是，對桃花大概是沒作用的。”
“桃花，……是劍靈啊。”
青年又怔愣了一回。
關於劍靈之間事情，桃花從不沒刻意隱瞞。而且就算是劍靈，她的狀況也有些不同。平日裏覺得與其他人也沒什麽太不同，所以既沒有隱瞞，不過，也覺得沒必要主動提起。
當然百裏屠蘇和紅玉那是特例。
大概到現在，風晴雪方蘭生襄鈴都還不知道這件事。
也是歐陽少恭主動提起，桃花才告知了實情。因為也並未打算遮掩，所以很自然的直接就告訴了對方身份之事。
“……原來如此。”不過，歐陽少恭又是何等見識，何等心性，隨即便恢複了正常的態度，好似在平常不過的模樣“不過，我也願為桃花尋求一二方法，若得結果，希望到時候你不要推拒便好。”
人家好心費力幫忙，哪有推拒的道理。
桃花毫不吝嗇的給了一個甜美的笑容
“謝謝。”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許多，桃花突然覺得有幾分疲憊，小臉有些懨懨的。
歐陽少恭自是讀懂，聲音不自覺柔和了幾分
“今日多謝桃花陪我，一直照看百裏少俠，你也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桃花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又突然跑回來。
“怎麽了？”
“那個……”桃花姑娘盯著腳尖，不敢抬頭，輕輕軟軟的“水潭的事情……對不起。”
啊，差點把這事給忘了呢。
歐陽少恭加深了唇邊笑意，一字一句，緩緩地
“青玉壇流水乃是上層太陰之地湧出，納月之精華。流入潭中各處，滋養萬物，我的確常常用之煉丹。”
滿意的看著小姑娘一臉通紅，眼神亂飄，身體微僵。半響，才話鋒一轉。
“正因如此，我所取之水，皆在上層最為純淨之處。”
“桃花，不必介懷。若能使你能開心，倒也不是什麽大事。
欺負人。qaq
小姑娘一跺腳，這回是真的跑得沒影了。
歐陽少恭站在遠處，信手而立，跟隨著漸漸消失的背影伸向遠處，不知是擴展至何方。
——所以，人煙稀少真的是太好了。
至少現在沒有人能看到。
那雙——隻要看上一眼，就會令人戰栗，叫人立刻動彈不得、毛骨悚然的幽幽雙瞳。
所思所想，盡停留在他唇邊意義不明的淺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