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人(5)

我從那堆書的最後一本裏,找到了一張照片。相中的我隻有十幾歲,模樣青澀又呆滯,麵無表情地站在學校的正門口。我挽著許諾,她的樣貌被直射的陽光蓋過,在照片裏模糊成一片。那是我第一次牽她,也是最後一次。

我給她寫了很多信,她回了我很多信。我給她錄歌,用廢了一盤又一盤的磁帶,小心翼翼,躲著所有人,害怕被人覬覦出我的那份心意。

一直到高考之前,我鼓起勇氣,用一封三頁紙長度的信告訴她我喜歡她。

我喜歡了她六年,從12歲一直到18歲,橫亙在我們中間的是我無法挽回的青春年華。可之後那封信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半點回音,直到我不棄不饒地追過去,約她出來談了一次,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砸在我的心坎上。

再後來我開始避忌她的話題。她繼續給我寫信,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我忙忙碌碌地在城市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偶爾回複,次數越來越少。逐漸地,許諾的影子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我將關於她的一切塵封起來。

在某天的酩酊大醉後,我一人逛著街,忽然想起許諾,想起當初我們走在學校的林陰路上,我想要牽她手卻不敢動彈的可悲模樣,我的心異常地平靜,沒有絲毫鈍痛的感覺。從那時起我知道,這段當初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的初戀,終於結束了。

我將照片收進錢夾裏,使勁揉揉眼睛,又一次重播那份錄音。

“冷天這封信寄得太突然,我也沒帶別的東西給你。”

“我隻想你過來啊。”我忍不住,點上煙盒裏最後一支煙,往後一靠,喃喃地和錄音裏的許諾說著話。

“我可不知道你當年對我有這種意思,還以為你就當我是死黨呢。”

“你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喜歡我。”

“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嘛。”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特別好的人。”

“我去,你別又發我一次好人卡行不?”

接著她繼續說著別的事情。說她的生活,說她的人生。我模模糊糊地聽著,時不時回上一句。

末了,又到了音頻的最後。我往前傾身,按下暫停鍵,那一刻噴湧的感情無法抑製,我咬著牙開口:“許諾,既然當年你不想接受我,又為什麽今天要不斷地來提醒我呢?”

每一種自以為是的永恒都是幻覺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把所有少時的書籍都翻了出來,一本本地看著。我發現許諾貫穿了我的整個少年時代。我有些咋舌,從不知道自己小時候竟會那麽瘋狂。

看累的時候,我會停下來休息一陣。馮安華那裏依舊沒有絲毫的消息,明明感覺就近在身邊的許諾,此刻卻不知為何,離我天涯海角。

就在我盯著課本陷入沉思的時候,那陣熟悉的電流聲毫無預兆地再次出現在我耳朵裏。盡管已經逐漸適應了他的突然出現,可我還是被嚇了一跳。

滋——滋滋——

我猛地站起來。潛意識告訴我,每當這個聲音出現,那個神秘的孩子就會帶來一些跟許諾有關的事情。

我知道這一切已經無法抑製地往詭異的方向滑行了,可我還是想去一探究竟。

在短暫的交流電音後,時空仿佛暫時停滯了一會兒。接下來,一陣突如其來,更大的聲響回蕩在我的耳邊。我猛地捂住耳朵,跪坐在地上。而那聲音如影隨形,急促地催促著我。我捂著耳朵跑到窗邊,靠直覺一下拉開窗簾。

外麵的陽光傾瀉一室,我低頭去看,就在我看見那個帶著棒球帽的孩子時,電流聲不出意外地消失了。

他就這樣安靜地站在我的樓下,遠遠的,似乎抬著頭,可因為距離太遠,所以看不清麵目。

接著,他對我招手。

我挑起眉,大聲喊起來:“你是誰?”

他的手放下去,轉身跑開了。我一頓,鞋也來不及穿,撲到門邊,開了門衝出去。街上陽光灼熱,我光著腳跑在路麵上,行人像看瘋子一樣看我。

我跑了許久,在十字路口停下來。綠燈亮著,車流不息。我焦急地伸長脖子往街對麵看去,在一輛巴士路過後,如同所有影視作品裏的狗血橋段那樣,帶著棒球帽的孩子就站在那裏,靜等著我。

我忽然覺得這整件事情都是從這個孩子開始的。如果抓到他,我就能找到許諾。我不顧那些異樣的目光,抬腿闖過紅燈,在車輛中跑到了對麵。

那孩子在我快到時又抬腿往前跑去。他就像一個引路者,一直指導我往前。

我跑得氣喘,被他帶到另一個十字路口。我體力透支,汗水幾乎全部蒸發在空氣裏。他回頭看著我,我始終無法辨認他的模樣。

可我已經很肯定自己認識他。我一定見過他,我熟知他的每一個動作。

我隻是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站在不遠處對我招手。我抬頭看著他所在的位置。我的腳底很痛,身體疲憊,頭暈眼花。可我還是看清了那個地方。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這個地方了,自從上次和許諾見過一麵之後,我曾經發誓不會再來。

這個咖啡吧,至今八年了。在它開張的第一天,我約了許諾在這裏相見。

那時我給她寫了情書,而她一直沒有回應。我不死心,非得要個結果。

我在屋子裏等了她一個小時,她姍姍來遲。我閉著眼睛仿佛還能記得她那時的穿著打扮。素淨的衣裳,長袖,高領,披著長發,一直垂到腰間。

“如果我當時回信了,你是不是會放棄一切來找我,帶著我遠走高飛呢?”

那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怔怔地看著她,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她笑了笑,撩起耳邊的頭發。我眼尖地看見她無名指上的戒指。

那光亮得我睜不開眼睛。

“你不會我也不會。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低頭去喝咖啡,她的話連珠炮似的打開:“韓明軒,我就要出國了。我們繼續做朋友不好嗎,不要打破這種關係不好嗎?我一直給你寫信,給你寄我錄的音,這樣不行嗎?”

那時我編織的所有未來在她的拒絕裏分崩離析。我的女主角就在我的麵前,可如她所說,所有童話的結局並不是王子和公主永遠在一起。公主會變成童話裏最讓人討厭的王後,而王子則會變成昏庸的陛下。

隻有在故事裏,我們才是完美無缺的,那些青春的片段,才不會是緘默無聲的。

我隻能唯唯諾諾地使勁嗯著聲。我心裏恨她,因為我不明白如果她一早想拒絕我,為什麽還要和我做那麽多曖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