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人(6)
後來許諾仰起臉看著我,輕輕地抓住我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和我扣緊,貼在她的臉上。我轉頭看著她,說話很是困難:“你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她搖搖頭,垂下眸子,將我的手放開。離開她皮膚的那刻,我感到一股冰涼的風灌進了心底。
“許諾,你到底喜歡過我沒有?還是這麽多年你隻是享受被我注視的感覺?”
我本來想問的不是這個問題,可不知怎麽,那話到了嘴邊就變了味道,又刻薄又寡毒。那一刻我離她很近,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她轉過頭看著我,睫毛微微地發顫,像是有風經過。
“你覺得,風箏斷了線,會怎麽樣?”她沒有回答我,隻是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為她放上天的風箏,還有那封我沒能給她的信,還有那段當時的我給現在的我的話。我頓了良久,搖搖頭。
她笑著收回目光,攪動著咖啡杯裏的**。
我們沉默著,許諾忽然抬起臉,指著我身後的一個老頭跟我說:“你猜猜他多大了?”
我眯著眼睛打量了下,說:“七十。”
許諾搖頭,說:“六十五。”
我忽然來了興致,伸出手指對著她:“咱們打賭吧,一會兒看看誰猜得對。”
“好啊,”許諾點點頭,“輸的人彈腦門。”
這是我們上學時經常玩的東西。坐在一起,猜測一切可以猜測東西。打賭,為那稍後可能的碰觸而歡欣鼓舞。而後,許諾輸了。她緊緊地閉著眼睛,拉著衣服的領子,睫毛在緊張中微微顫抖著。
我湊上前,吹吹自己的手指,她哆嗦了下,眯著眼睛看了我一眼:“橫豎都是一刀,你快點!”
我笑起來,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慌什麽,我就喜歡看你緊張的樣子。”
我咬緊牙。我覺得當時我的動作並不是出於本意,隻是不想讓她過於得意。於是我保持蒙住許諾眼睛的動作,俯身過去,親在了她的額上。
許諾怔住了,我也一樣。我清清嗓子,趕緊退回來,低頭喝了口茶。許諾盯著我看了看,撩起耳邊的碎發,什麽也沒說。
我斜著眼睛瞥著她,發現她的臉很紅,一直紅到了耳根,和脖子上的項鏈連在了一起。
我更迷惘了,為什麽我這樣做,她也同意呢?
那天回家,下了小雨。我們沒有傘。我立起衣裳擋在許諾的頭上,順手摟著她的肩。她變得很瘦,骨架纖細,好像一握就會斷掉。
我送她到了車站,看著她招手來了輛的士,在我麵前絕塵而去。那時我瘋了一樣追著她的車過去,在她讓司機停下來的片刻時間裏敲著她的玻璃嘶吼道:許諾許諾,我會一直給你寫信,一直找你,一直到你接受我為止。
她神色複雜地看著我,搖搖頭,吩咐司機將車開走了。而我則蹲坐在便利店門口,買來一袋子的白酒,一口口喝下去,直到爛醉得不省人事。我眯著眼睛,取下耳機。
許諾的那句“再見”幽幽地回蕩著,我記起她上車時最後的那個眼神。欲說還休,仿佛還有很多東西想要告訴我,可最後她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做,由著那車開走了。我還是沒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盡管現在,那答案對我而言也顯得不是那麽重要了。
我抬起表看了看,中午十二點。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節。我聽過一個說法,說情人節是愚人節,而愚人節,才是真正的情人節。
我覺得說得出這句話的人,一定有著無法回頭的殘酷過去。
我記起我給許諾寄信的那一天,也是一個愚人節。我忐忑地將信丟進信筒裏,接著數次想要等到郵遞員來幫我把信取出來。
在一年之中,隻有愚人節那天我可以說喜歡她,所以那聲“喜歡”傾我全力。但當它石沉大海之後,我竟開始怨恨。
直到現在我才想通,我怎能因為她不愛我而怪她?
我的心髒忽然鼓噪起來。我早該想起我深愛過這樣一個女孩,用盡我所有的心機和青春。如果可以再來一次,如果可以。我一直以為年少時的愛情是一種近似自戀的幻覺,最是天真也最容易忘記。無論當初你覺得那份感情多麽刻骨銘心,時年稍過,總會消失得一幹二淨。直到剛才我才發現,那類似幻覺的東西其實一直被我掩埋在心底深處。
我發了瘋似的陷入幻想,我想在沒有案子的下午,回到初中那個校園,以及校園裏的路。帶著許諾走過那條我們分開時反複踏足的林陰小路,在太陽要落下的時候。我希望能牽著許諾的手走一次,就像我曾經期待的那樣。然後在她仰起頭,微微閉著眼睛聞著樹上的花香時,我想跟許諾說——我愛她。
就像我當初提筆寫下的情書一樣。
就在我沉浸在一種失而複得的喜悅中時,電話再次響了起來,是馮安華。
無法直視的除了傷痛,還有愛情
我跌跌撞撞地被馮安華攙扶著回到家裏,雙膝發軟,幾乎不能動彈。
就在我想通了一切,回憶了一切,準備重新找到她開始新人生時,馮安華告訴我找到許諾了。
他找到她了,在死亡名單裏。
許諾死了,車禍。
我驚若木雞,站在咖啡吧門口聲嘶力竭地衝馮安華吼著:“你看錯了!都是假的,你快說你看錯了!”
馮安華沉默良久,問清楚我的位置,讓我等著他。過了一會兒,他來了,開著他那輛經年不變的福特。
他走到我跟前,蹲下來。我抬起手遮住太陽,心裏一陣陣作嘔。
“給你,這是當年登了事故報道的報紙,這是許諾後來的地址。她一直就住在這個市,隻是一直沒有告訴你而已。”
我看清楚上麵的照片後,手倏然收緊。我將報紙搶過來,仔細地翻查。我忽然驚愕地發現,這報紙就是那張用來包裹前幾天,許諾叫小孩送來的那個盒子的,此刻它已經被我揉得快要碎了。
八年前的今天,某城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據調查,是車主的全責。女人當場就死了,男人被送到了醫院搶救。之後的事情沒有報道,篇幅很短,接近中縫,靠在整張報紙的下角處。
我一直沒有看到。
馮安華顯然不知道我在震驚什麽。他有些猶豫地拍拍我,我沒理他,他蹲下身,扶起我,將我帶進車裏,關上車門。
“你也別太難過了。她就算不是車禍,也活不過那個月的。”
我猛地抬起頭看著他,他聳聳肩,歎了口氣:“我查過了,她當年得了絕症,是遺傳疾病,沒救的,活不過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