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話可說
自古紅顏多薄命,不許人間見白頭。
紙張上幾個大字墨跡未幹,江公子愣愣瞧著這字這紙,心中百感交集。半晌輕歎著又把幾個字揉成一團丟進紙簍。這時有人推門而入,燦爛陽光隨著門開灑落滿屋,整個房間都明亮起來。
江公子以為是管家,未及抬頭道:“我已抄寫好了,奶奶等急了?”
“我瞧瞧。”
江公子聞聲抬眸,隻見白雲溪蓮步翩躚步入房間,冬衣下曲線窈窕,行走間風華絕代。
白雲溪隨手翻看桌上江公子抄好的《孝經》,字跡工整卻不刻板,行文之間頗有風骨,隻是落筆有些不連貫,似乎是心緒不寧。再看江公子情誌不暢,眉宇低斂,體貼道:“我已經收拾好房間,你若是累便先睡一覺。這些我替你送到奶奶那裏。”
“恩。”江公子看著白雲溪,眼前卻不由自主浮現出如意的模樣,心中一痛,下意識移開了視線:“你不用管我,我在書房歇歇就好。”
那聲音太急、太快、趕人意味十足。出口時無心,江公子遲片刻才覺得過分了,解釋的話又說不出口。白雲溪抬起頭來,視線在江公子僵硬身軀轉了轉,手掌輕輕落在江公子肩膀,柔聲問道:“夫君,你有心事?”
感受著肩膀上的溫柔撫慰,江公子隱隱鼻酸,側過頭不讓白雲溪看見他的表情,深吸氣道:“好累,懶得動也不想說話。”
“不想說便不用說,你若是想說,我聽著便是。”白雲溪也不追問,在江公子背後站好,輕重有致揉捏起江公子肩膀,替他放鬆繃緊的身體。
舒適的力道讓人興不起抗拒的念頭,而且江公子是真的累了。不知不覺中放軟了身軀,懶懶靠在椅背上。鼻息中滿是身後白雲溪的獨特味道。不是濃鬱的脂粉味,也不是姑娘們身上的花香,江公子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麽,隻能聯想到幹淨這個詞。
這樣幹淨細致的人兒,怎麽舍得她陪自己擔驚受怕?
而自己又有什麽樣的方法可以護得住她?
腦海宛如亂麻,越理越亂,之前強壓在心底的念想隱隱浮現。朦朧中房間冒出個黑衣人抓走了白雲溪,他急忙帶兵去追,黑衣人越逃越遠,他眼睜睜看著白雲溪被拖進深淵;接著是如意,渾身帶血在床上掙紮,拚命把手伸過來,江公子去抓時卻落了空;再是許多黃衣服官兵衝到府裏,強行把侯府牌匾摘下來,在江家祖堂裏打砸搶燒,老太太被推搡倒地老淚縱橫;當表哥屠公子突然出現在眼前,他穿著嶄新官袍,得意地揚起頭顱讓江公子向他下跪時,江公子再也按捺不住猛撲上去……
渾身震顫,江公子猛然抬頭醒來,隻看到書架背後隱隱透出光亮,他這邊卻是漆黑世界。厚披風從肩頭滑脫,江公子驚出滿身冷汗,恍然方才是在做夢。凝神定心後,江公子彎腰撿起披風,書架後的白雲溪聽到動靜端著燭台走過來。
“醒了?”
“恩,我睡了多久?”
“睡了好幾個時辰,天都黑了。”白雲溪放下燭台推開窗戶,清朗寒氣灌進房間,讓人精神振奮,同時也揭開了夜空中滿天星辰。
“好漂亮!”
江公子就被星空深深吸引住了,冬夜星空澄澈得讓人心動,無限遙遠而神秘,這種波瀾壯闊強有力地直擊心底,毫無招架之力。
“爺爺常說日月星辰亙古不變,與之相比,我們不過是螻蟻,些許煩惱轉瞬即過,隻需過得精彩,無愧天地父母便可。”白雲溪同樣欣賞這美麗夜空。她口中的爺爺,自然是指白老相爺。想白老相爺一生傳奇,遭逢的大小劫難何止百次,依舊俯仰天地無愧無疚,最後安然抽身後世留名,可謂真瀟灑真自在。
江公子搖搖頭,他何嚐不想瀟灑風塵中,隻是談何容易。上有朝中關注,下有內賊作亂,他本身就是江家軟肋,手中可以操作的籌碼不多,走錯半步就是萬劫不複。周圍至親所愛都被無辜牽連,他想要努力想要護他們周全,如意之事卻是當頭棒喝,他所做的並沒有半點意義。他其實有些怕了。一個如意已經讓他痛徹心扉,再經不起第二個甚至第三個如意。
江公子再看白雲溪,窗口冷風吹得她衣袂飄飄,黑眸中映襯著璀璨夜空,明亮又美麗。江公子自問已經沒把握護她周全,至少能給她多謀條後路,不至於陪著江家跌落深淵。
“臨近過年,後輩們也該去給白老爺子拜年。後天我便安排你回門,在京城等開春了再回來,也安穩些。”
白雲溪眼眸流轉,輕笑著拒絕:“回門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待明年你我同去,爺爺才喜歡。”
江公子搖頭道:“聽我的,你回去對你沒有壞處。”
白雲溪反問道:“可是對白家呢?何況我已出嫁,夫君要我回哪裏去!”
字字真言,不容駁斥。聽白雲溪提到白家,江公子就清楚白雲溪早已發覺江家處境不妙,畢竟出身官宦世家,許多事情耳濡目染都已養成本能。明知其中利害,白雲溪還要留在這裏等個未知結局,江公子不知道她到底是為什麽在堅持。在心底某個角落隱隱猜測著不可能的答案,江公子卻強迫自己不要想。
到底該拿她怎麽辦才好呢?
江公子輕歎息,起身把披風給白雲溪圍上。白雲溪對他微微笑,兩人迎著夜風並肩欣賞著星河夜空。心跳很近,所想卻越飄越遠。
或許是之前睡了一覺,當白雲溪起床時身邊已經沒了江公子身影,被褥冰涼。出門問下人,下人回答說早早就去晨練,然後被老太太叫走商量事情。
白雲溪剛剛梳洗完,遠遠有吵鬧聲靠近這邊,聲音並不熟悉。江家規矩不多,下人卻是極有分寸,現在吵成這樣,作為名義上的少夫人,白雲溪少不得要出門看看。
遠遠望去,白雲溪看到個意料之外的人。屠表哥挺胸抬頭,臉上塗得粉白,正與老管家爭吵著,頭發也抹得油光水滑,好似驕傲小鬥雞。
“讓江楓橋出來,我要當麵問問清楚,他個武將憑什麽對文臣出手?竟然逼得主簿拋棄妻子四處喊冤,他還有沒有王法?”
老管家繃著臉厭惡得攔在他身前:“少爺不會見你的,屠公子請回!”
“你讓開!……江楓橋!江楓橋你出來!”屠表哥邊推搡邊衝著小院子喊。
那些放肆言語聽得白雲溪眸光凝重,胸中怒氣暗生。她不急不緩邁步上前,清冷道:“我夫君不在這裏,就算是在,也不是你個白身書生相見就能見的。在侯爵府直呼貴族名諱,該掌嘴!”
語罷白雲溪便看向老管家,老管家心領神會,有白家小姐撐腰,他怕什麽?
老管家大掌呼出去,火辣辣抽了屠公子一記耳光。老管家看起來年老體弱,這巴掌卻扇得不輕,抽得屠公子暈頭轉向,臉上的粉撲簌簌往下掉。看得老管家惡心,不由把抽巴掌的手在背後擦擦,生怕粘上那些白灰。
這巴掌直接把屠公子抽懵了,捂著臉頰半天才反應過來。臉上氣得通紅,厚厚脂粉都遮不住,渾身抖如篩糠,食指在白雲溪和老管家隻見來回指:“你!還有你!不過是仗著現在的些許威風!侯爵?哼,江楓橋也配!隻會藏汙納垢,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府裏的齷齪,那間小院子還真以為能瞞得過天下人?!……”
“啪……”清亮耳光聲再次響起,這次老管家不等白雲溪反應就動手,動作比之前更重更狠,屠公子臉頰都腫起來,嘴一張吐出兩顆大白牙,抽氣聲都含混模糊。
小院子?什麽小院子?
白雲溪狐疑看著兩人,明顯感覺其中有貓膩。屠公子怒急返笑,也不去捂紅腫難看的臉頰,雙手背在背後表情猙獰猖狂,含混道:“你怕了!你怕了!江家也不過如此,今日我便要親眼瞧瞧,這江公子小侯爺到底是個什麽貨色!”
又對白雲溪嘲笑道:“也讓你瞧瞧你家的夫君的本來麵目,哈哈哈哈!”
屠公子狂笑著轉身,腳步激奔向內宅。白雲溪略略猶豫,老管家急忙道:“少夫人,別聽他胡說!”
白雲溪正想說“身正不怕影子斜”,遠遠隻聽屠公子道:“是不是胡說,你親眼看就知道了!”
“我去看看。”白雲溪繞開老管家,腳步追向屠公子。慌得老管家在背後追趕不已,眼看兩人直奔小院子去。老管家跺跺腳,返身向另一邊走去,眼下這情形也隻有請老太太出馬了。
屠公子對於江家內宅很熟悉,七彎八繞就把白雲溪帶到條小路上。沿途綠植府中常見,但是這條路白雲溪在江家數月卻從未走過,暗衛也沒有報告過。環顧四周,隱隱望見“流瀑石”的石台,當初在那個角落曾望見白煙升起之地,當時江公子說是貯藏室,在熏蒸食材。言辭含混,莫非真的另有玄機?
再走片刻就瞧見一間小院子,院門半開,傳出些許笑語,那聲音的確是江公子的。屠公子譏笑地看看白雲溪,猛然推開大門,大笑道:“所謂江家,所謂侯爵公子,不過如此!”
展現在眼前的是兩個仆婦下人圍在江公子周圍。江公子就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抱著繈褓中的孩子,疼惜笑意還凝在臉上。此刻三個人和白雲溪麵麵相覷。倒是屠公子不住狂笑,驚動了睡夢中的嬰孩,張著沒牙小嘴哭得撕心裂肺。
江公子慌忙把孩子送到乳母懷中,讓她們趕緊進屋哄孩子。眼中隻看到白雲溪一個人,手足無措道:“你怎麽來了?”
白雲溪尚未開口,屠公子就搶了先,譏諷道:“為什麽不能來,你還怕被別人看見?未婚生子,私建密室,暗通仆婦,白日**,藏汙納垢,威逼忠良,你哪配得上這侯爵爵位?趁早退位讓賢,說不定還能留那賤種一條狗命!”
本來就青腫相加的臉配上猙獰表情,惡毒語氣,江公子勃然大怒,多日以來負麵情緒驟然勃發,抬腳直接踹上屠公子小腹,這一腳毫不留情把屠公子踹飛起身,重重跌在牆壁上,震得牆壁微晃。屠公子這次直接暈了過去,臉上還帶獰笑,屋瓦灰塵揚了他滿頭滿臉。
門口站著的兩個人沒有理會暈過去的屠公子,互相對視無言,江公子嚐試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麽說。
白雲溪臉色發白,盯著江公子的臉龐道:“第一個問題,那孩子是你的嗎?”
江公子麵色掙紮,咬牙道:“是我江家血脈!”
“第二個問題,他母親是誰?”
“是如意。”
白雲溪身體微晃,想起許久之前送宵夜那次如意眼中的審視,那時的如意已經懷有身孕,是專門去向她示威的嗎?可笑她當時略有所覺,最後卻以為是自己小心眼,又被江公子的甜言蜜語給哄住了。
“最後,你對我有什麽解釋?”白雲溪看著江公子,眼中不無期盼。
少不更事也好,酒後亂性也好,負責任也好,這些理由荒唐可笑不負責任,但是隻要江公子說出來,她會盡可能去相信。那樣至少江公子還把她放在心上,至少曾經的細心體貼不是虛情假意,至少別讓她失望。可是白雲溪等了半天,等到心底都要涼透時才等到一句幹啞的回答。
“這孩子叫江寒山,如意是他母親,他以後會是江家的繼承人,其他的我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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