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楚瀟寒一身月色繡金文玉蘭花的廣袖長袍,在八角牛皮宮燈的映照下隱隱生輝,腰間的玉色腰帶上,一顆羊脂白玉鑲嵌其中,更顯出淡雅高貴之氣,與他頭上那個鏤空雕如意的白玉冠相映成輝。

眾學子們看著這樣的楚瀟寒,心中也不得不折服於他的氣度出塵。隻是往日他雖少有與其他人吟詩作賦,隻光看他已有的詩詞,便隻能勉強稱得上差強人意。

故而,有些人已是露出一絲可惜之色,而更有甚者,卻是心中不屑。尤其是裴子欽,恨不得楚瀟寒就此落敗,醜態盡出。

可楚瀟寒對這一切都似無所覺,隻用他那雙深邃如淵的眸子,定定看著廳外高懸的彎月。

那彎月旁,不知何時已飄來了兩朵雲,漸漸將月華掩蓋,露出了空中依稀可見的星鬥,雖仍不能與月華爭輝,卻已然不容忽視。

楚瀟寒見此,淡淡一笑,啟唇吟誦:“浮雲掩映月曈曨,蒼穹浩攬星輝藏。”

靜,出奇的靜。在座所有學子,包括裴望之在內,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隻是愣愣望著楚瀟寒,那眼裏心裏,隻有震驚與難以置信!

那個往日裏鮮少與學子們探討詩詞文墨,更是沒有任何令人稱頌的詩品畫作的楚瀟寒,卻在今夜的行酒令中,吟誦出讓他們心服口服,無可比擬的絕唱!

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是嫉妒,也是歎服。

站在眾人之外的裴子欽,原想著能一睹楚瀟寒慘然失意,自愧不如其他學子的情境,卻未向楚瀟寒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就連他這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都聽得出來,楚瀟寒這句詩意境高遠。其他眾學子的詩句無論辭藻再優美,究竟都隻是局限於花前月下,困於眼下的方寸之地。

可楚瀟寒呢,他的眼界已出離這廳堂,出離這西府,甚至出離這家國,看到了廣闊的九天碧落,甚至看到了那璀璨月華遮蓋下的千萬星鬥,浩瀚宇宙。

單單是這份意境,已遠勝所有學子。

連裴子欽都聽得出來看得出來的事,其他人又怎麽會不明白?隻是,仍是無人說話,眾人在反應過來時,卻是齊齊望向了同樣麵露震驚的裴望之。

裴望之是他們之中冥王最高者,他不開口承認楚瀟寒的文采勝過自己,其他人,又如何敢?

終究是禮部侍郎府的大少爺,是裴家大力栽培的中流砥柱,裴望之的心性還是頗為沉穩的。

他不出片刻便回了神,對著楚瀟寒拱手作揖,微微躬身,歎服道:“楚兄之才,可謂驚才絕豔!裴某深感欽佩!”

他這一舉動,就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霎時間所有的學子們如同炸了鍋一般紛紛向楚瀟寒表達了欽佩之意,更是開始興致高昂地探討起楚瀟寒的詩句,越是探討,越是覺得極妙。

不僅其意與眼下情境相合,就是那遣詞用字也甚為精準,尤其是一個“攬”字,描摹出了穹廬之寬廣,而那一個“藏”字,不僅生動刻畫了浮雲散去後,星光漸暗的場麵,更隱含了韜光養晦,以期再現的深意。

更遑論,拋開詩句本身的字眼不去探究,光是它本身那高遠廣袤之意境,已是今夜之最。

裴望之自然也品得出這些來,一時間,他看向楚瀟寒的眼神就暗含了莫名的意味深長。這個楚瀟寒,平日裏的才智平庸,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有意為之?

莫非,那句“星光藏”,就是指他自己麽?

楚瀟寒卻似乎對廳內因自己而起的一切都毫無興趣,一如既往地神色淡淡,隻對向自己顯示好意的人,微微一笑。

男賓席行酒令結束時,台上的一出戲也唱滿了三場。

站在戲台兩邊的兩名打雜小廝,使力地拉拽著繩索,將聯結其上的厚重帷幕緩緩閉合。當那厚重的紅,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時,琴罷胡止,鼓息鑼歇。

女眷席上,一時間滿是低低私語之聲,仿佛還沉浸在方才的好戲之中,回味無窮。

“稟老夫人,稟夫人。”忽然,一個下人站在席前躬身行禮,道:“老爺命小的前來傳信,男賓席行酒令,大少爺驚才絕豔,拔得頭籌。”

小廝的話在此時相對安靜的環境中,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可眾人卻一時未有反應,隻是心頭疑惑,這小廝所說的大少爺,指得究竟是誰?

裴氏也有這般疑惑,隻是她心中直覺不會是楚汐衡,畢竟今日來的都是外賓,在外人麵前,景寧侯府自然是一體,按理說,大少爺該當指楚瀟寒。

隻是裴氏心中終究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小心求證道:“你說,大少爺?”

小廝似乎明白裴氏此言深意,又將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道:“正是楚瀟寒,楚大少爺。”

說著,小廝也將男賓席行酒令的過程挑著要緊地說了一遍。

他話一說完,便猶如平地一聲炸雷響起,震得眾人耳膜生疼!他們沒有聽錯吧?傳言楚瀟寒雖治學勤勉刻苦,卻天資平庸,怎地今夜在如此多的學子中卻能拔得頭籌?

更何況,還有一向被默認為學子之首的裴望之在場?

裴氏心中也同眾人一般想法,卻哪裏會表現出來。她臉皮隻是一僵,便很快恢複了神色,一臉與有榮焉地笑道:“嗬嗬嗬,好好好,真是個好消息啊,寒兒今日可算是又送了老身一份不薄的壽禮啊!”

一眾貴婦千金聽她這般說,也都給足了麵子紛紛附和著,心裏卻仍是猶自不敢相信。

誠國公夫人在最早的驚詫過後,片刻便恢複了神色,麵上帶上了一絲真誠笑意,道:“楚大少爺真是個深藏不露的,楚少夫人好福氣,絮兒也是個好福氣的。”

“嗬嗬,正是正是。”溫如瑾微微偏頭看著紀雲卿和楚池絮,笑道:“親家大舅如此有才,我們誠國公府,也是麵上有光。”

誠國公夫人點了點頭,楚池絮自然也是滿臉喜色,雖然她也很驚訝於自家大哥的表現,可終究是歡喜更多於驚訝。

而紀雲卿可就不隻是他們這麽高興了,她瞪大了一雙水盈盈的美眸,直愣愣地坐在靠背椅上,臉上的訝異不遜於任何人,隻是那訝異中帶著的是極大的歡喜。

看她那挺直的背脊和微微前傾的姿態便可知,她如今已然喜不自勝到幾欲立刻離開座位,親自去男賓席瞧上一瞧。

幸而楚池絮眼疾手快地及時拉住了她,這才未有失禮之態。

“妹妹,我……我沒聽錯的,是吧,相公他……他。”紀雲卿此刻反握住楚池絮的柔荑,那力道緊得幾乎要捏疼了楚池絮。

楚池絮此時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反而是麵帶笑容道:“大嫂,大哥在今夜的行酒令時,作了一句詩,以裴大公子為首的眾學子們紛紛言說,大哥可謂驚才絕豔。”

聽楚池絮確認了自己聽到的消息,紀雲卿猛地咬住了下唇,眼中瞬間蓄滿淚水,可那嘴角卻分明在笑,那幾乎要喜極而泣的神情看得楚池絮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更有些不明就裏。

楚池絮自然不會知道紀雲卿為何這般心緒波動。她的相公,那個本該考取功名,施展才華與抱負的人,前世卻為她所累,鬱鬱不得誌,遺憾一生。

而如今,他終於開始初綻鋒芒,這一刻等得真是漫長而煎熬。

好在,已經等到了。

紀雲卿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壓下心中漣漪。需知,如今可不是她該當如此的時候,往後還有許多難關等著他們一個個去闖。眼下這一點收獲自然可喜,卻不該太過。

她想,把她的歡喜留到回府吧,好好地與自家相公說道說道。

“驚才絕豔,當該如是,當該如是……”她低聲喃喃著,臉上的神情漸漸恢複,掛上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楚池絮忍不住笑了,調侃道:“大嫂與我大哥真是伉儷情深呢,瞧,大嫂得了哥哥的消息,便連國公夫人和溫小姐的話都顧不上搭理了呢。”

紀雲卿被楚池絮這般打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有些失禮了,就算她如何八麵玲瓏,此時也不禁紅了臉,衝著誠國公夫人和溫如瑾尷尬一笑,道:“是雲卿失禮了,還望國公夫人和溫小姐莫怪,莫怪。”

“不怪不怪。”誠國公夫人和溫如瑾竟然異口同聲這般笑言,惹得紀雲卿更是臉紅了。

紀雲卿還待再說兩句來為自己掙點臉麵時,卻是宋貞雲那不陰不陽的聲音傳了過來。

“母親說得極是,這寒兒平日裏不見學問如何了得,今夜卻是穩穩壓了眾學子一頭,看來是沾了母親這個壽星的福氣呢。”

紀雲卿幾人聞言,麵色就是一沉。好一個宋貞雲,她這話,說得可算是沒遮沒掩,直指楚瀟寒素日學問一般,隻有今夜偶然得意罷了,不值一提。

她的心思,不隻是紀雲卿幾人,在場的所有人哪裏有看不出來的。隻是堂堂一府主母,饒是如何不喜侄兒,也不可當著外人的麵這般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