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欽一路走來,自以為瀟灑地和看向他的男客們微笑點頭,隨即徑直走到楚瀟寒身前,似模似樣地拱手作揖道:“久仰楚大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真是幸會幸會。”
他兀自說得起勁,楚瀟寒卻始終那冷硬的側臉對著他,竟是從頭到尾,連眼神都欠奉一個。
裴子欽這一下是熱臉貼了冷屁股,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如此無視,讓他頓時覺得顏麵無光了。
他的笑臉就那樣凝固在了臉上,繼續笑也不是,收也不是,頗是有些滑稽。
楚瀟寒這樣的態度,還真是讓他有些惱怒了,心中不禁暗想:這個楚瀟寒,身上既無官爵,又非身處官家,隻是個住在景寧侯府那個空殼子裏的少爺。充其量,最多就是個高貴些的百姓罷了。
可他就不同了,他可是真正的官家子弟,平日裏誰不給他三分薄麵?今日要不是為了楚池絮,他才不會來和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楚瀟寒打交道。
如今這個楚瀟寒倒好,竟這般不識好歹,看來自己不得不提點他一下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比他高的。
想到這裏,裴子欽不由得有些隱隱得意,他直起了身,裝模作樣地咳了聲,道:“咳咳,想必楚大公子不識得本少爺吧?倒是本少爺失禮了,當該自報家門的。在下裴子欽,家父乃禮部侍郎……”
正在裴子欽想著報出身份來曆,好讓楚瀟寒刮目相看的時候,楚瀟寒卻直接打斷了他。
“這位公子家中長輩莫非沒有教授過世俗禮教?如今諸位賓客正在觀賞台上戲曲,這位公子卻大聲喧嘩,有礙視聽,極是不妥,還望自重。”
裴子欽臉上的得意之色再一次凝固住了,而後,他原本下搭的眼皮慢慢眯起,嘴角微微翹起的得意弧度狠狠抖了抖,隱約還能聽到幾聲磨牙聲。
顯然,他是動了氣了,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有人這般掃他的麵子。
他雖然是個紈絝子弟,好色無度,卻也不是個真傻子,楚瀟寒這個態度,他哪裏看不出來是刻意疏遠羞辱於他。
想來,他已然聽聞了後花園之事。
如此正好,既然楚瀟寒不識好歹,他也不必賞那麵子給他。今日他便要當著眾賓客的麵直接說出他與楚池絮在後花園會麵,看是他楚瀟寒沒臉,還是他沒臉。
裴子欽本來就是個極不要臉的,雖說心中氣怒,可是麵上卻片刻便恢複了笑容,道:“哈哈哈,楚大少所言極是,倒是本少爺太著急了,想著盡快與楚大少熟悉起來,畢竟本少爺與令……”
他正說得正起勁,就盼著說出楚池絮的名字,好能看到楚瀟寒大驚失色的模樣,以供自己取笑。
楚瀟寒的確是給了他一個表情,卻不是大驚失色,而是冰寒徹骨。他一雙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直直盯住了裴子欽,那其中似蘊含著風暴,將裴子欽渾身的氣惱憤怒絞得一幹二淨。
楚瀟寒的唇畔微微抿著,明明無甚特別,可那樣的弧度卻像鋒利的劍鋒,給裴子欽一種殺伐果斷的狠厲之感,讓他不由得心生膽怯。
裴子欽被楚瀟寒一身氣度所懾,不由自主地往後小退了兩步,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住,竟是隱隱露出一絲畏懼之色。
此時,正坐在不遠處的裴望之也將這邊的情形瞧了個清楚,知道事情不好,便忙起身趕了過來,站在了裴子欽身邊。
“嗬嗬,舍弟素日受盡長輩疼寵,行事無狀,倒是無意得罪楚兄,還望楚兄莫怪。我在這裏,替他向楚兄賠不是了。”
裴望之,禮部侍郎府大公子,裴子欽的哥哥。與楚瀟寒年歲相當,也是今年將參加秋闈人之一。
雖然是兄弟倆,可這個裴望之與裴子欽的胡作非為、臭名昭著卻是大大不同的。相反,他在京都的名聲極好,名氣也高,是今年報名秋闈的人中,最受矚目和期待的一個。
這一切,皆因裴望之素日裏與友人們一起舞文弄墨,吟詩作賦,每每總有佳作流出,其文采風流,的確未有幾人能及。甚至有不少人大膽斷言,今年的頭名,非裴望之莫屬。
見是裴望之來了,裴子欽的膽怯立刻就飛到了九霄雲外,隻覺得自己來了靠山,氣勢又是一起,開口便要謾罵,可卻被裴望之一個眼神製止了。
裴望之身為大哥,又是名聲不小,裴子欽還真是有些畏懼的,隻得悻悻住了口。
而楚瀟寒見是裴望之出來打圓場,臉色也微微放鬆,也不再看裴子欽一眼。
“裴兄言重了,方才隻是一場誤會而已,不足掛齒。”他口吻仍是淡漠疏離,卻沒有了方才對裴子欽的淩厲。
裴望之知道,這件事算是揭過去了,便想著再活絡活絡氣氛,將這場不愉快徹底抹去,於是便道:“哈哈哈,如此甚好,甚好啊。我看這樣吧,在座多是今年將參加秋闈的學子,與我等而言,這戲曲再好,也及不過飲酒作詩來得暢快。不如趁此機會,我們來一場行酒令,楚兄意下如何?”
楚瀟寒向來淡漠,與任何人都不甚親近,而且他的學問深淺,裴望之是心裏有數的,楚瀟寒雖一直勤勉有加,隻可惜天賦一般,至今並未有什麽令人稱頌的表現。
故而裴望之這般提議,本沒有抱多大希望楚瀟寒會參加。
可是,楚瀟寒這次的反應卻令裴望之意外了,他竟然隻是略微想了想,便點頭應允了。
裴望之沒想到他會如此幹脆,一時愣住了,但片刻也便回神,大笑道:“”
一聽這話,眾學子都來了興致,紛紛點頭附和,隨即,眾人便動手將幾張桌子合並一處,一時間,男賓席間熱鬧非常。
不多時,要參與行酒令的所有學子便圍著幾張圓桌繞成了一圈,正在相互探討著該選誰做行令官。
這群學子多是官家子弟,又是做學問的,自然是行的雅令。雅令需推舉出一個令官,由令官或出詩句,或出對子,其他人按首令之意續令,所續必在內容與形式上相符,不然則被罰飲酒。
裴望之作為提議之人,又是眾學子中聲望最高者,自然而然便成了眾望所歸的令官人選。
“承蒙各位兄台不棄,裴某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裴望之麵帶笑容地說完,便舉目望向廳外。隻見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中,唯有一彎殘月傲然懸空,全不見星鬥微雲,顯得那般清冷孤傲,奪人眼球。
如此情境,裴望之不禁脫口而出道:“夜涼星鬥漸微茫,露冷月殘人未歇。”
這句詩詞一出,眾學子們無不口中默默念誦,在看廳外夜空,隻覺越品越是好。這句詩完全是眼下景致的最貼切描寫。且前後對仗工整,遣詞用字精妙,想必就算不在此地的人看到這句詩,也會有身臨其境之感。
“好詩!裴大少爺果真不虧是京都學子第一人!”不知是誰讚了這麽一句,頓時,滿堂皆響起了讚美之聲,所有人對裴望之的文采都是敬佩不已。
裴望之雖然對自己這即興而來的詩句也甚是滿意,但仍是謙虛有禮道:“各位謬讚了,謬讚了。既然各位都覺得此句尚可,那不如,今晚便以這‘月’字為題,七言為式,來行酒令,各位以為如何?”
眾人聞之,自然不會反對,紛紛點頭應了。可裴望之在行令伊始,便吟誦出這般精詞妙句,可真真為難了緊隨其後的學子了。
雖眾人皆是佩服他的文采,但自然也不想就這般認輸,便都忙各自低頭思量,氣氛一時便靜謐起來。
裴望之見此,轉頭笑看著站在自己身旁的男子,下一個該行令的,便是他了。
那是一個麵色白淨、麵容清秀的男子,他微顯瘦削的身上穿著一件湖藍色廣袖長袍,腰係一條白色鑲翡翠寬腰帶,愈發襯得他整個人淡雅如霜。
隻是這男子此時同樣望著空中殘月,白淨的麵容上,卻染上淡淡愁緒,縈繞不散。
“多情隻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就在眾人以為,他或許要想不少時間才能接的上裴望之的行酒令時,男子那清如微風的嗓音便淡淡響起,便如同廳外樹梢上被風吹下的落花餘香一般,緩緩飄入眾人的耳中。
那字裏行間的離愁別緒,深刻得叫人動容,似乎深陷其中的,就是自己一般。這樣美的詩句,這樣深的愁緒,叫人聞之幾欲淚流。
在這樣情緒的感染下,大家似乎也都帶上了一絲淡淡哀傷。
就在這樣的哀傷中,眾人還來不及發表什麽看法,就聽該在下一輪行令的學子忽然道:“寒月不知心裏事,冷風空落眼前花。”
同樣的愁緒滿腹,同樣的優美辭藻,眾人不由又是一愣,繼而低頭慢慢吟誦。
這兩句詩,論起來,意境皆是上品,句式亦是工整。隻是前者更令人有深刻的感受,而後者卻與裴望之的詩句在句式和遣詞用字上更為對仗。
如此一來,倒是各有千秋。
裴望之第一個出聲給出了評價,其他學子也紛紛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而那兩位行令的男子似乎不甚在意這些,隻不知想到了什麽事,兀自沉默。
就這樣,一個接著一個的學子,都竭智盡力地行令而下,誰也不敢在第一輪便敗下陣來,那就著實是無顏見人了。
如此,很快便輪到了楚瀟寒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