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輕心離開的五年後,合肥。
華美是這個城市最大的電子品牌商,它的市場部經理正是蘇輕心。當年,蘇輕心自考花了一年多就修完了本科學業,隨後便進入了這家電子公司。
她在這裏,認識了一個人,一個眉眼長得十分像魏然的人,這個人在一年前成了她的男朋友。
蘇輕心還記得剛進入華美時,自己跟張以時說了這個好消息,張以時請她在大排檔吃到撐才回家。可是第二天,蘇輕心便兩眼泛紅地回去。她說她在華美見到了一個人,他的眉眼像極了魏然。
張以時說:“那咱們就換個地方,不去那兒了!”
蘇輕心說:“不,我要去,我要賺錢,要還錢給你。”
那時,張以時笑著摸摸蘇輕心的腦袋,逗她說:“我不急。”
他一點兒都不急,他隻需要養活自己,也不想結婚,所以,他沒有什麽地方需要花錢。
蘇輕心繼續留在華美工作,她替市場部原經理收拾了一個爛攤子,自己便因此幸運地取代了原經理,坐上了經理的位置。
至於很像魏然的那個男人,他叫池越城,是生產部的總負責人。蘇輕心如何與他相識的、如何與他成為情侶的,這對她來說,是一場不願提及的夢境。
“輕心。”穿著西裝的池越城身材挺拔,麵容成熟俊朗,他打開辦公室的門走進來,將百葉窗簾拉上,說,“如你所願,那個叫馮強的男人把股份讓了出去,估計將自己的存款賠出去,就剩不了什麽了。”
“這是他自作自受。人是在他負責的工地上發生意外的,他和他的房產公司都得賠償。既然他把公司自己的股份讓了出去,那麽他所有的財產是不是就隻剩下那棟房子了?”蘇輕心停下飛快打字的雙手,抬起頭問池越城。
池越城坐在辦公桌上,雙手交叉環胸,說:“沒錯,不過這棟房子在桐城,價值也不大。聽說馮強現在天天在家無所事事,喝得酩酊大醉。”
蘇輕心想了想,說:“他的兒子跟老婆呢?現在怎麽樣了?”
“他兒子還在桐城本地的那所大學裏混日子,依舊不學無術,他現在跟他老爸的關係越來越不好了。”
蘇輕心靠著座椅,深吸了一口氣,想問什麽卻始終沒有問出口。
池越城看著她,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說:“至於他老婆……好像精神越來越抑鬱了。”
聽到這句話,蘇輕心沒有應答。她端起放在電腦旁的一杯茶,匆匆地喝了一口,說:“謝謝啊,沒事了就先出去吧。”
“嗯。”池越城捕捉到她眸子裏的神色,輕聲道,“別忘了下周日的約會。”
蘇輕心點點頭,心思已不在此。池越城離開辦公室後,蘇輕心臉上終於露出疲憊的神色。她單手撐著辦公桌,食指和拇指緊緊捏著眉心,不停地揉按。
她在合肥待了三年,常會暗地裏了解馮強一家的動態。她找人遊說了馮強公司的其他股東,讓他們爭取到馮強的股份,避免公司因賠償而損失太多。至於舒凡,她其實知道她現在過成了什麽樣子。
蘇輕心說不清對舒凡是什麽樣的感情,她對她又愛又恨,愛是來源於血肉之親,恨隻恨她拋棄了爸爸,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勇氣對馮強說一個“不”字。就連自己十八歲那年不知所蹤,她都沒有來找過自己。
舒凡變成這樣,都是她自私的後果!
可即使是這樣,蘇輕心還是會忍不住去看望舒凡。
張以時每次都會陪她回桐城。蘇輕心戴著一頂帽子,化著濃豔的妝容,沒人會認出她來。她看見滿臉疲憊、神情恍惚的舒凡提著菜籃子,穿著拖鞋從菜市場往馮家走去,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
街頭過來一個風一樣的少年,他腳底下踩著一雙旱冰鞋,在路過舒凡的時候,隻輕輕一擦,舒凡便被他碰倒,手裏的菜籃子瞬間掉落在地。
蘇輕心有些動容,想要去幫幫舒凡,可是她又忽然停住了。張以時扭頭看著她,見她兩隻眼睛裏噙著亮晶晶的淚水。
其實張以時看得出來,蘇輕心對舒凡,愛是大過恨的。
那個少年摘下棒球帽,蘇輕心才看清楚是馮芮星。五年未見,馮芮星的眉眼成熟了不少。他板著一張臉走過去扶起舒凡,又將蔬菜全部撿進菜籃子,自己提著菜籃子踩著腳下的旱冰鞋,往家裏滑去。
舒凡呆立在原地,耷拉著腦袋。忽然,她的腦袋動了動,像是要往蘇輕心這邊看過來。
蘇輕心連忙轉身,毫不猶豫地走了。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不想讓舒凡看見自己。
張以時跟上蘇輕心,說:“丫頭,把你媽帶出來吧。”
蘇輕心走得飛快,沒有理會張以時。
張以時攔下蘇輕心,兩隻手揣在褲兜裏,說:“你真的舍得你媽媽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嗎?”
“我現在心裏很亂。”蘇輕心垂著頭,聲音小小的。
張以時歎口氣,也不逼她,說:“那咱們先回去,你啥時候想把你媽接去合肥,你就告訴我,知道嗎?”
蘇輕心點點頭,悶不吭聲。
張以時拿她沒辦法。他們其實來了好幾次,每一次蘇輕心都是這樣的狀態。他摻和不了蘇輕心的所有生活,但是他心裏比誰都清楚,蘇輕心現在事業有成,還有一個那麽優秀的男朋友,可她過得一點兒也不快樂。她心裏有始終放不下的掛念,這個掛念是她母親,更是另外一個活在記憶裏的少年。
張以時把蘇輕心送回家後,就回了自己的小屋。自從蘇輕心有了池越城,張以時就沒讓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了。可蘇輕心又不願那麽快跟池越城同居,便自己租了間小公寓來住。
第二天,蘇輕心照常去上班,在過道裏遇見了人事主管。人事主管跟她打招呼:“蘇總,市場部新招進來的人在你辦公室等你。”
“哦,好,我馬上就去。”蘇輕心連忙應道。
她都忙忘了,前幾天有一個下屬被自己罵走了,今天招了一個新人,她還要給人安排工作去。
蘇輕心一身灰黑色的職業裝,勾勒出她十分美好的身形。她闊步走去辦公室,打開門,看見一個正在擺弄桌上毛絨公仔的身材豐腴的背影。
“久等了。”蘇輕心關上門,嘴角帶笑。
那背影嚇得差點兒弄跌手裏的公仔,她連忙放好公仔,回頭說道:“對不起,對……”
女子的話忽然噎在喉嚨口,她怔怔地望著眼前的蘇輕心,震驚得僵立在原地。
蘇輕心困惑地看著眼前的人,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蘇輕心!”女子尖叫一聲,猛地衝上來抱住了她,隨後,她聽見女子悶悶的哭聲從肩頭傳來。
蘇輕心怔怔地站著,兩隻手舉在半空,喊道:“盼……盼?”
抱著蘇輕心的人還是沒止住哭聲,她一邊哭一邊捶打著蘇輕心的後背,責備道:“你去哪裏了?去哪兒了?這麽多年來,我好想你啊,輕心……”
蘇輕心輕輕推開眼前的人,抓著她的胳膊,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眼裏有驚喜流溢出來。她問:“你真的是盼盼嗎?”
這怎麽會是朱盼盼呢?這不是當年那個圓滾滾的朱盼盼啊!
朱盼盼的眼線被哭花,她頂著一雙黑漆漆的熊貓眼抽噎道:“是我,我是盼盼,我,我減肥了。”
蘇輕心看著眼前大變樣的朱盼盼,完全說不出話來。隻是年少的回憶瞬間湧上心頭,令她思緒泛濫。她以為這輩子跟朱盼盼都見不上麵了,沒想到上天憐憫她,竟讓這個唯一的好友與她重逢。
中午,蘇輕心請朱盼盼去吃飯,兩個人互相講述著五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在得知蘇輕心失蹤的原因和後來的生活時,朱盼盼震驚不已。她和楊燁、魏然想過千萬種她突然離開的原因,卻始終沒想過蘇輕心當時竟然承受了這麽大的痛苦。
朱盼盼憋回眼淚,說:“輕心,你錯怪魏然了。”
蘇輕心笑笑,用手中的叉子輕輕戳著牛排,說:“不管是不是錯怪,我跟他這輩子都不再有可能了。”
“那……那你跟那個池越城,還有張以時……”朱盼盼對這兩個男人很好奇。
蘇輕心沒有避諱,朱盼盼值得她掏心。蘇輕心說:“張以時對我來說就像親人,他在我瀕臨崩潰、無路可去時救了我,讓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意義。我虧欠他的實在是太多了,永生永世都無法還完。至於池越城,他現在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很好。”
朱盼盼抿抿嘴,說:“既然他們對你都很好,我也無話可說。我現在跟楊燁在一起。魏然在大三的時候就離開桐城了,我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也沒有跟楊燁聯係。楊燁隻告訴我,他爸媽最終離婚了,爸爸留下信跟錢做生意去了,媽媽跟著開白色寶馬的男人走了,沒有人再管他。你走後的三年,他幾乎天天都去你樓下等你,望著你的窗戶發呆,有時候一等就是好久。我們都勸他別等了,他說‘萬一呢?萬一蘇輕心回來了呢’,他怕你找不到他會害怕,就一直等在那裏……”
蘇輕心吸了吸鼻子,眼裏水霧成災。她憋回眼淚,笑道:“哈哈哈!真是的,算了算了,別談過去了,吃飯吧。吃完飯你找時間把楊燁叫出來,我們三個聚聚。”
她有意避開有關魏然的話題,朱盼盼是知道的;她怕再提起魏然,朱盼盼也是知道的。隻是五年過去了,他們彼此都沒有時間和精力糾纏了。沒有人會守著回憶苦苦受累,他們都需要生活,需要忍著悲傷勇往直前。
蘇輕心從來不敢奢求能再見魏然一麵。
那天她們吃過飯後,蘇輕心帶朱盼盼回了自己的家。
被窩裏,朱盼盼含羞地告訴蘇輕心,她是如何如何喜歡上楊燁的,更是如何如何為了他而減肥的。
楊燁親眼看著朱盼盼減肥累得不成人樣,於心不忍,拉著她喊道:“好了,你已經很漂亮了!我就喜歡豐滿的女孩子,你不是喜歡我嗎?我們在一起吧。”
朱盼盼滿頭大汗地跟楊燁擁抱在一起。小時候她一言不合就會對楊燁動手,可是現在,她對楊燁溫柔得不得了。
朱盼盼說,這就是愛情的魅力呀。
蘇輕心笑而不語。也許吧,這也許就是愛情的魅力,隻是她未曾體驗而已。她雖然跟池越城在交往,卻體會不到不顧一切喜歡一個人的那種滋味。
周日,是蘇輕心和池越城認識一年的日子,池越城早早地就約了她去海洋館。
那天,蘇輕心打扮好自己,穿了一件修身的黑色繡花A字裙,搭地鐵去往池越城所說的地方。池越城這次沒開車來接她,說不定又是想給她準備什麽驚喜。
對於池越城的驚喜,蘇輕心已經習以為常了。
地鐵上的人有些多,蘇輕心擠在門口,抓著扶手聽歌。耳機裏的歌隨機切換到了周傑倫的《晴天》,裏麵唱著:“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她跟過去的距離,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好遠好遠了。
蘇輕心掏出手機,關掉這首歌,換成了另外一首。
地鐵裏人擠人,蘇輕心微微挪了挪位置,卻在不經意轉頭時,看見了一張跨越時光而來的臉龐。
她呆愣在原地,四周的嘈雜聲像是瞬間消失了,心髒似乎快要跳到嗓子眼,許許多多複雜的情緒衝擊著她的大腦,令她局促不安、不知所措。
視線越過幾個人的肩膀,蘇輕心看見那裏站著一個她以為終會忘記的人。他還留著和以前一樣的發型,側臉輪廓仍舊和以前一模一樣。隻是眼中的不再是稚氣與任性,而是成熟和溫柔。
蘇輕心怔怔地望著那個方向,看著長大的他低頭溫柔地對身邊的女人說著悄悄話,臉上帶著不經意的笑容。女人一隻手摟著他的腰,一隻手撐著自己的背。蘇輕心清晰地看見她的小腹微微鼓起,像是有了身孕。
“魏然……”蘇輕心失神地念出了這個五年都沒有再提起的名字,可她耳朵裏塞著耳塞,對自己念出魏然的名字毫無知覺。
近在眼前的男人似是聽見了什麽,濃眉微蹙,循著聲音望過來。
蘇輕心不知自己為何會驚慌不已,在還未迎上魏然的目光時,她便匆匆地趁地鐵開門跑了出去。
魏然瞥見蘇輕心的一抹背影,心裏升起困惑,他拽著身邊女人的手遲疑地擠出了地鐵。
女人看了看站台,說:“魏然,我們還沒到站呢。”
魏然似是沒聽見她的話,心中有莫名的情緒在湧動,他喃喃道:“輕心,蘇輕心……我剛剛好像看見輕心了……”
女人望了望四周,問:“你看錯了吧?”
魏然搖搖頭,急忙朝出站口跑去,在上手扶電梯時,不住地說著“對不起”。他插隊跑上去後,發現出站口並沒有蘇輕心的身影。
蘇輕心並沒有去出站口,她一出地鐵就躲在了旁邊,看著魏然衝上手扶電梯。
她不敢見他。
她怎麽敢見他呢?
蘇輕心仰著頭,抹抹臉頰上的淚水,進了反方向的一輛地鐵。她給池越城發短信,說身體不舒服不能去海洋館了。
魏然找了一遍後找不到蘇輕心,用手掌覆蓋著臉龐,壓抑著情緒,說服自己冷靜下來。也許真的看錯了,這麽多年了,一點兒關於她的消息都沒有,現在怎麽可能突然出現?
“魏然。”隨行的女人跟了上來,體貼地安撫著他,“你沒事吧?”
魏然鬆了口氣,怕她擔心,便說:“沒事,我可能真的看錯了。”
女人拍拍他的後背,笑道:“沒事就好,我們今天就不去商場了,你帶我先回去吧。”
“不給孩子選衣服了嗎?”魏然問,卻心不在焉。
女人拍拍自己的肚皮,笑著說:“離出生還早呢,不急。”
“好吧,咱們先回去。”魏然轉身扶著女人,又往回走去,重新搭地鐵。
女人知道魏然此刻一定沒心情陪她逛街,她聽魏然說起過那個叫蘇輕心的女孩兒,那是他一直放不下的執念。
偶遇魏然的蘇輕心回到了家裏,一頭栽在沙發上不肯起來。短信響了很多次,微信響了很多次,電話也響了很多次,她都沒有起來接。
直到門口傳來鑰匙扭動鎖孔的聲音,歪倒在沙發上的蘇輕心才微微一動。是池越城擔心她的身體,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這才回來看看的。
“輕心?”池越城走過去,拉開窗簾,看著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的蘇輕心,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問,“怎麽了?”
“覺得人生沒了意義。”蘇輕心轉過身,麵向沙發靠背,背向池越城,聲音冷淡。
她每次心情不好都會說這句話,池越城知道她並非真的覺得人生沒了意義,隻是純粹不想跟他講而已。看著蘇輕心蜷縮在沙發上,池越城走過去,也在沙發上躺下,從背後抱住蘇輕心,輕輕咬了咬她的耳朵,說:“那咱們做點兒有意義的事情,讓你的人生豐滿起來。”
蘇輕心慢慢睜開眼睛,對池越城的挑逗無動於衷,說:“我們曾約法三章,沒有我的同意,你不能碰我。”
池越城將頭埋在蘇輕心的後頸處,聞著她長發上的清香,說:“你以前可不是這麽想的。”
蘇輕心皺眉,又想到了自己不願再提及的那晚。她掰開池越城禁錮在自己腰上的手,從沙發上爬了起來,紮好頭發係上圍裙,說:“既然約會黃了,那麽我給你做一頓好吃的吧。”
池越城坐起來,蹺著二郎腿,懶懶地靠在沙發靠背上,眯眼看她,說:“好啊。”
蘇輕心轉身就去冰箱拿了菜,進廚房開始切菜做飯。
池越城閑得無聊,走進廚房從蘇輕心背後摟著她,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切菜。
蘇輕心的菜刀停在空中,說:“你這樣會讓我分心的。”
“那我不管。”池越城絲毫不在乎,說,“我就抱著你,這不算違反我們之間的約定。”
蘇輕心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地切起菜來。
池越城在外人麵前穩重成熟,私底下卻很霸道,這是蘇輕心早就知道的。她很佩服池越城的演技,真是弄得身邊的人眼花繚亂。好在池越城無賴了些,但是會聽蘇輕心的話,不會真的強求什麽。蘇輕心不想說的話,他也不會追問到底。兩個人明明就是情侶,也明明會為對方著想,可就是看起來不像情侶。
蘇輕心做好飯,與池越城相安無事地用餐。
池越城像往常一樣,在吃完飯離開前,摟著蘇輕心,在她發間落下一個吻,說:“有什麽事就找我。”
蘇輕心點點頭,目送他走遠。隨後,蘇輕心回到屋子裏,再次倒在沙發上,長長地歎了口氣。記憶追溯到蘇輕心不願提及的那晚,她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擺在窗台的蠟燭特別的灼人。
池越城真的長得像極了魏然,不知道是不是蘇輕心太過想念魏然,每次看到池越城的時候,她總是會在背後默默地注視他許久,但當池越城對上她的雙眼,她又慌忙躲開。
池越城注意到了這個滿腹心事的女孩兒,總是有事沒事出現在她麵前。
那次公司聚會,池越城送喝醉酒的蘇輕心回家。蘇輕心在大馬路上抓著池越城的袖子說:“別,別送我回去,張以時要是看到我喝了酒,會罵我的。”
池越城問:“那……我帶你去我家?”
蘇輕心貪戀池越城身上的味道,更貪戀他像極她執念的人的眉眼,沒有拒絕。那天晚上,沒有誰強迫誰,沒有誰受了委屈,兩個各懷心事卻又醉意微醺的人便那般幹柴烈火了。
第二天醒來,蘇輕心平靜得出奇。她裹著一張薄薄的床單,站在衛生間裏,麵對牆上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的鏡子,丟了魂魄。
池越城從她身後抱著她,在她耳邊說:“蘇輕心,我們交往吧。”
蘇輕心麵無表情,呆呆地問:“你就不介意我心裏的人不是你嗎?”
池越城將臉埋在她的脖間,慵懶的聲音直擊她大腦:“沒辦法……介意的話,我也隻能將那個在你心裏的人驅逐走了。”
池越城以為他能驅逐走那個在蘇輕心心裏的人。他是個多自信的人,就沒有女人不會臣服在他西裝褲下的。
但是蘇輕心,他用了一年的時間,好像也沒能牢牢握住她。她在他的掌心邊沿,一不留意,就會跌下去,逃離他的掌心。
池越城懊惱過,卻從未表現出來。
自從上次未能赴海洋館之約後,蘇輕心工作一直不太上心,老是走神。池越城碰見了好多次,包括在重要會議上。
池越城找到朱盼盼,問:“你們老大怎麽回事?”
朱盼盼擔憂地望了一眼蘇輕心的辦公室,說:“我也不知道,但總覺得她很累,需要休息。”
池越城微微皺眉,盯著某處出神。
下班後,蘇輕心接到池越城的電話,讓她去停車場。來到停車場的蘇輕心上了池越城的車,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池越城發動引擎,車子開出停車場。他說:“吃飯。”
蘇輕心坐在車上,沒有再說話,一直盯著窗外的風景看。她在池越城麵前惜字如金,池越城習慣了。十多分鍾後,車子停在一家西餐廳樓下。池越城打開車門,帶著蘇輕心進了餐廳。
“這裏環境好,食物也不錯,挺適合你的。”池越城走在前麵,跟蘇輕心說著話。
蘇輕心四下環顧了一圈,說:“挺好的。”
說著,二人在靠窗的位子坐下。隨後,服務生拿著菜單過來。池越城點了兩份牛排和一瓶紅酒。
“你氣色不太好,有空的時候多出來轉轉。你不是說那個朱盼盼是你年少時候的好友嗎?平時多和她出去走走。”等菜上桌的間隙,池越城看著妝容下仍略顯憔悴的蘇輕心,說道。
蘇輕心笑笑,說:“我知道。你也不用擔心我,我會很快調整過來的。”
“我當然相信你。”池越城望著蘇輕心的臉,替她整理了一下垂落的鬢發。
廚房門口,方才去點餐的服務生忽然捂著肚子,臉色難受起來。他對著在旁邊忙碌的另一個男人招手,喊道:“魏然,魏然,你過來。”
魏然走過來,問:“小何,你怎麽了?”
“我肚子疼,去趟洗手間,這是23號桌點的牛排和紅酒,你替我一下。”小何將點菜單塞進魏然的手裏,躬著身子鑽進了洗手間。
魏然困惑地看著手裏的點菜單,乖乖地等在了廚房門口。
不一會兒,牛排煎好,魏然替小何送餐過去。
魏然老遠就看見池越城對著一位女士在講話,臉上帶著笑意。在西餐廳遇到的大多是情侶,魏然習以為常。他走上去,單手將托盤舉到中間,將其中一盤牛排放在女士麵前,微笑道:“你好,小姐,你的……”
話未說完。話已說不完。
眼前的這張臉仿佛跨越了時空出現在麵前,魏然端著牛排的手還沒放下,他癡癡地看著眼前的蘇輕心,心頭的情緒一湧而上。
蘇輕心微微抬頭,對上魏然的目光,隻是這一眼,就再也挪不開了。
他們還是遇到了,而且是以這樣的方式。
兩個人平靜的臉龐下藏著決堤的洪水,頃刻間泛濫成災。
“Waiter?”池越城叫著魏然。
魏然回過神來,看了一眼池越城,將手裏的牛排放下,說完未說完的那句話:“你的牛排。”
隨即,他又放下另一份牛排:“先生,您的牛排。”
他一氣嗬成地又將紅酒打開,替蘇輕心與池越城各倒了杯紅酒。整個過程,他的目光未離開過蘇輕心。蘇輕心卻一直微笑地看著池越城,仿佛不認識他,仿佛從來沒見過他。
魏然退到一邊,站在那兒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人。
為什麽她會突然出現?為什麽她假裝不認識自己?這些年她到底去了哪兒?經曆了什麽?她和這個男人又是什麽關係?
太多太多的疑問占據著魏然的大腦,他輕輕敲著自己的額頭,滿臉痛苦。
蘇輕心瞥了一眼魏然,低下頭擺弄著盤子裏的牛排。
池越城將蘇輕心那一瞥看在了眼裏,不動聲色地將手伸過去,幫蘇輕心切牛排,溫柔地道:“你看你,心思放哪兒去了?牛排不是這樣切的,我來幫你。”
蘇輕心放下刀叉,說:“謝謝。”
“謝我做什麽,你是我女朋友。”池越城寵溺地道。
魏然一愣,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她是他女朋友?
蘇輕心看著池越城切牛排的動作,直到他叉起一塊牛排遞到她嘴邊。蘇輕心微微探頭,將牛排吃了進去。池越城立刻眉開眼笑起來,說:“這才對嘛。”
蘇輕心將胳膊搭在桌上,說:“阿城,我們先回去吧,我有些不舒服。”
池越城塞了一塊牛排進嘴裏,聽蘇輕心說身體不舒服,忙說:“好,咱們馬上回家。”
說著,他將車鑰匙拋給站在旁邊的魏然,說:“麻煩你幫我把車開出來,尾號55的白色奧迪。”
“好。”魏然應允,轉身出去幫他開車。
池越城又衝蘇輕心笑道:“我去付錢。”
蘇輕心點點頭,走到門口去等池越城。視線裏出現了池越城的那輛白色奧迪,還有駕駛位魏然的臉,她遲疑了一下,走了過去。
魏然將車停好,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車,剛關上車門便看見了迎麵走來的蘇輕心。
二人麵對麵站著,隻一伸手便可以觸摸到對方。可是距離明明這麽近,卻又覺得那麽遠。
魏然這才可以好好瞧清楚蘇輕心的麵容。五年了,她褪去了年少時候的稚嫩,比以前更漂亮了。隻是這麽久沒見,明明那麽想她,一天都不曾停歇,可是真的重逢時,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輕……”魏然微微啟唇,連她的名字都還沒有叫出來,便被池越城打斷。
“久等了,輕心。”池越城結完賬後走了出來,又對魏然笑笑,“謝謝了,小哥。”
魏然挪開身子,欠身道:“不客氣,歡迎下次光臨。”
池越城單手摟著蘇輕心的腰,道:“上車吧。”
蘇輕心上車,池越城隨後。他幫她係好安全帶,又摟著她的肩膀在她唇上烙了深深一吻,這才開車離去。
魏然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轉身。
原來,這麽多年了,他們之間,隻有他一個人在每時每刻地掛念她,原來她身邊,早就有了別人陪伴。
一陣風拂來,一朵枯敗的油桐花落在魏然的腳邊。魏然沒有看見,一腳踏上油桐花,往西餐廳裏走去。那本就枯敗的油桐花,此時更加零落不堪。
那天,蘇輕心回家後,看著池越城開車遠去,又重新打車去了張以時家。
張以時**上身,臉上貼著黃瓜片給蘇輕心開了門。看到蘇輕心一臉不開心的表情,他忙道:“等我一下啊。”然後,他洗掉黃瓜,穿好衣服走了出來。
蘇輕心歪歪扭扭地靠在沙發上,失神地說:“張以時,我見到魏然了……”
張以時給蘇輕心泡了杯茶,在她對麵坐下,問:“然後呢?”
蘇輕心爬起來,有些委屈地道:“我發現我還是沒忘記他。”
“你不是一直都沒忘記他嗎?”張以時不以為然地道,抬起雙腿,摳著腳板心上的死皮。
蘇輕心皺眉,道:“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婆婆媽媽的。你就說你是不是想甩了池越城,跟魏然好?”張以時見蘇輕心又嘰嘰歪歪起來,不爽地道。
蘇輕心站起來,兩隻手撐在茶幾上,俯下身盯著張以時,一字一句地道:“我跟魏然已經不可能了,我想忘記他,但我沒有辦法,你幫我。”
張以時懶懶地抬起頭,目光剛好落在蘇輕心若隱若現的胸口,他兩眼直直的,說:“我又沒談過戀愛,怎麽幫你啊……”
蘇輕心捕捉到張以時直勾勾的眼神,立馬捂住胸,抄起一個抱枕就砸向了張以時的臉。
張以時接住抱枕,斜著眼睛瞥了一眼蘇輕心,說:“行了,我又不是婦女之友。”
“你在我心裏就是!”蘇輕心開始耍潑皮,轉而又道,“要不你幫我這次,我幫你介紹個女朋友。”
張以時依舊斜著眼睛看著蘇輕心,兩秒後,他忽然笑起來,滿臉猥瑣地道:“要那種胸和屁股都很大的。”
“知道了。”蘇輕心臉上冒冷汗,如看流氓般嫌棄地道。
張以時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哎呀,蘇輕心啊,要忘記一個人其實不難,隻是你在鑽牛角尖而已。要叔說啊,反正你們沒有彼此的聯係方式,合肥這麽大,難道還能天天遇見?你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魏然不能奪人所愛吧?實在避免不了要見麵,我看你們還是握手言和,拉拉小手做個好朋友。”
“唉——”這根本就不靠譜,蘇輕心歎氣。
張以時瞟了她一眼,又說:“一天的時間這麽短,上個班吃個飯,散個步洗個碗,約個會睡個覺,一天就這麽過去了。你堂堂華美市場部經理,居然還有空去想念一個黃毛小子?”
蘇輕心又在沙發上坐下,盤起兩條腿,點頭道:“說得也是。”
“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幫我找個女朋友。”張以時又說。
蘇輕心一臉鬱悶,他繞來繞去,還是繞到了自己的身上。
“除了胸大屁股大,還有什麽要求嗎?”蘇輕心懶洋洋地問。得了,張以時是她的大恩人,還是張以時的事情最重要。
張以時仰著頭,故作思考說:“嗯,還要長得漂亮,特別性感,風情萬種……”
“啪!”
又一個抱枕準確無誤地砸在張以時的臉上,蘇輕心嚷道:“自己找去!”然後,便叉著腰往外走去。
張以時抱著抱枕,喊道:“哎,先別走啊,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說。”
“沒空聽。”蘇輕心開了門。
“關於你媽的。”張以時扔掉抱枕,等著蘇輕心轉身回來。
果然,蘇輕心將門開到一半,怔了一下,便扭頭看向張以時。
張以時帶著蘇輕心來到了自己居住的樓道的最角落,那裏之前有一間小房子是空著的,張以時將它租了下來。
張以時把門打開,蘇輕心看見小小的房間裏擺放著床鋪、桌椅、衣櫃和電視機,房間裏麵還有小小的廚房與洗手間。
房間唯一的一個窗戶下坐著一個背影佝僂的婦人,她望著窗外,神情呆滯。
蘇輕心緩緩地走過去,站在婦人的背後,隨著她的視線望去。窗外是一株不知名的樹,上麵有鳥雀建造的巢穴。
蘇輕心蹲在她麵前,輕輕喊道:“媽媽。”
舒凡似是沒有聽見一般,眼睛都沒眨一下。她如今太滄桑了,她原本那麽漂亮,以前爸爸還給蘇輕心講過,當年他迎娶舒凡的時候,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說他是走了八輩子的好運,才能娶到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
“我帶她去看過醫生,醫生說她得了抑鬱症。”張以時走進來,說。
蘇輕心站起來,感到奇怪,問:“你去接她回來的嗎?馮強肯放人?”
張以時搖搖頭說:“是馮家那小子帶你媽媽出來見我的。”
“馮芮星?”蘇輕心驚訝地道。
張以時點點頭,說:“對,我去馮家的時候,是馮芮星開的門。我說明了來意,並稱想見馮強。結果馮芮星沒讓我見,他跟我說‘把舒凡阿姨帶走吧,她在這裏過得很不好’。”
蘇輕心看了舒凡一眼,思緒難平。
張以時又說:“馮芮星說,其實你媽媽和馮強這麽多年來根本就沒有領證,就算你媽媽走了也沒什麽關係。隻是你媽媽放心不下你,天天都會去你的房間等你,每次都是紅著眼睛出來的。馮芮星說你媽雖然有些抑鬱,但是對他很好,他也不想看著她繼續煎熬下去。他得知我是你的朋友之後,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什麽話?”蘇輕心問。
“他說……對不起。”
蘇輕心說:“就算他說對不起,就算他把我媽媽送回來了,我也還是不會原諒他和馮強!”
張以時微微一笑,說:“不管你原諒不原諒他們,你媽媽平安回來了,這就夠了。”
“謝謝你,張以時。”蘇輕心站起來,背著手道謝。張以時總是默不作聲地為她做著這些她不敢麵對的事情,她已不知該如何回報他。
張以時若有所思,笑容裏帶著深意,說:“你不用謝我,這間房子不貴,五百塊錢一個月而已,我替你交了前三個月的房租,後麵的所有房租啊、水電費啊,還有你媽媽的生活費啊,這些都由你來承擔了。我呀,我可不管了。”
“知道了。”蘇輕心打了一下張以時,扭頭看向舒凡。
這樣她已經很知足了,隻要舒凡在身邊,就可以了。她會用去想念魏然的時間來陪在舒凡的身邊,直到她能記得自己這個女兒。
蘇輕心每隔一天下班後都會去舒凡那裏,給她做好兩天的飯菜放在冰箱裏,叮囑她餓了記得在微波爐裏熱一下拿出來吃。舒凡每次都是癡呆地點頭,卻從不答話。張以時離舒凡住得近,常常會去幫蘇輕心照看一下,然後發短信給她報備。
他們倆周末得空時還會推著舒凡出去轉轉、曬曬太陽,每天躲在屋子裏總歸也不是什麽好事。蘇輕心太忙了,忙得幾乎沒有時間顧及自己,工作與媽媽的事情幾乎已經占據了她全部的生活。
這天,蘇輕心疲憊得在辦公室裏睡了過去,剛睡著便被電話吵醒,是前台打來的電話。
“蘇總,大廳有人找。”
“我知道了,馬上就下去。”蘇輕心掛完電話,揉了揉眉心,腳步趔趄地往樓下走去。
朱盼盼見蘇輕心精神狀態很不好,十分擔心她,便跟了上去。
大廳裏,魏然等在會客處,麵前擺放著華美公司的宣傳冊,冊子翻到了有蘇輕心的那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