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靈寶畢法》乃為師成道之法,煌煌十卷,一朝豈能盡授?此番便先授你這些,你且日日修行不輟,一年後築基鞏固,某再來傳你其餘。至於那青龍劍法,你也當勤加練習,須知劍法不比刀法,世間刀法隻須三月,便可初成,而劍法便練三年,也隻是尋常。你天資雖好,習武卻有些晚了,更需以勤補缺,不可怠慢,日後終有所成。”

鍾離權雖然萬事看淡,但既然已經收了李曜為徒,也還是詳細指點,並無一絲輕忽。

李曜微微躬身:“師尊放心,弟子絕不偷懶,弱了師尊名頭。”

鍾離權搖頭道:“些須虛名,某是不放在心上的,隻是你既為金火天殺之相,日後必多征伐,為師所授這些,都是保命護身的本事,是以提醒一二罷了。”

他說到這裏,又轉頭對憨娃兒道:“你天門未開,靈智難啟,此中別有機緣,某亦不便插手,今日授你的這套金剛棍法,某料定你必然有難解之處,屆時你可向正陽請教,他是天予造化之才,必可為你解惑。”

憨娃兒雖然憨癡,卻是天生神力,所以剛才鍾離權授了他一套金剛棍法。憨娃兒在學武上似乎天資極佳,看了兩遍便自記住,越想越覺得比自己那兩三棒子強了許多,正是興頭之上,尤其他這等人,最信世外神仙中人的傳說,已然斷定鍾離權必是天上星辰下凡點化……點化郎君,當然也順便指點一下自己,此刻哪裏會怠慢了,連忙誠惶誠恐地道:“俺自是蠢人,若有不懂之處,原也隻有郎君教俺,俺不問郎君還能問誰?仙長放心,俺都記得了。”

鍾離權笑著點點頭,對李曜道:“這小娃本是木土之命,但卻正可以相助金火,你日後可多將他帶在身邊,於你二人,皆有好處。”

李曜心中一動,點頭稱是。

鍾離權扇了幾下棕扇,不知想些什麽,過了半晌,忽而笑了起來,道:“某今日所為,果然暗合天道,此番相見,緣止與此,為師去矣!”

他說罷,大袖飄飄,翩然而去,雖然看似體態肥胖,偏偏步子極大,走出沒幾步,已然老遠。李曜遠遠喊道:“弟子恭送師尊法駕!”

鍾離權全無回應,倏忽間便自消失不見。

李曜轉頭問憨娃兒:“剛才那金剛棍法,你記得幾成?”

憨娃兒道:“俺都記得啊。”

李曜微微疑惑:“都記得了?”

憨娃兒更是奇怪:“一共隻有八式,如何記不得?俺記別的不成,記這個倒是在行哩!”

李曜笑起來:“你……很好,果然是天生練武的材料。”

憨娃兒嘿嘿傻笑,倒似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曜卻苦笑起來:“你這金剛棍法倒是方便,前後隻有八式,我這三十六路青龍劍法可就難辦了……”

憨娃兒吃驚道:“莫非郎君沒有記住?糟糕,仙長所授神技,郎君卻沒記住,萬一仙長再來之時查看,郎君如何是好?啊呀,要不然趁仙長走不甚久,俺們趕緊追上去再問一遍,總好過學不會!”

李曜一愣,苦笑道:“你想到哪去了,我不是沒記住,而是……這三十六路劍法,名曰青龍,你可知為何?”

憨娃兒果斷搖頭:“俺自然不知。”

李曜道:“那麽,你可知龍之變化否?”

憨娃兒一聽李曜提起龍,肅然起敬,但依然搖頭:“不知。”

李曜作為後世人,自然不至於對龍有古人這般敬畏,當下淡然道:“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誌而縱橫四海。”

憨娃兒“哦”了一聲,不知道是沒聽懂還是怎的,就沒了下文。

李曜心中苦笑:“老子怎麽跟這夯貨說起這事來了,煮酒論英雄,光有曹操一個人有屁用?曹操能跟劉備論英雄,難道會跟自己麾下的典韋、許褚論英雄麽?失策,失策!”

哪知道憨娃兒不接話,自然有人接話,隻聽見王笉故作深沉的聲音傳來:“正陽兄果然高見!隻是正陽兄說到龍乘時變化,猶人得誌而縱橫四海,卻不知是指何人?”

李曜轉頭一看,果然是王秦和書童小平二人,王秦正拱手笑道:“正陽兄在此許久,盧三公以將兄長飯菜熱了三遍,他不好來催,某隻好來做這惡人,所幸令師已去,不至怪罪晚輩失禮。”

李曜笑說無妨,王秦便又問:“正陽兄以龍喻英雄,卻不知正陽兄以為天下誰是英雄?”

李曜心道:“煮酒論英雄的二位,算來我還是喜歡曹操一點,那可不能讓你搶了我的台詞啊……”當下便笑著反問道:“燕然家學淵源,學識翰博,依你來看,天下何人可稱英雄?”

王笉自然不知道李曜是在“搶台詞”,微微沉吟,淺笑道:“秦雖幼承庭訓,然見識未廣,天下豪雄之士所見寥寥,如何能知英雄?”

李曜笑道:“縱未見麵,亦當聞名,你我隨意相論,又有何妨?”

王笉想想,便問:“汴梁朱公,中原強藩,擁數鎮之地,精兵二十餘萬,可為英雄否?”

李曜擺手道:“朱溫雖狡,見女色而迷心誌,得權勢而忘恭謙,即便小有所成,必當死於肘腋之患。”

王笉悚然一驚,想了想,又道:“宣州楊公,江左之望,兵精餉足,可為英雄否?”

李曜淡然笑道:“楊行密根基淺薄,雖有誌向,麾下分心,或可成偏安之局,難成英雄大事。”

王笉又道:“徐州時公,得獲巢賊首級,論功第一,又據徐州形勝,地勢險要,兵甲精足,可為英雄?”

李曜哈哈一笑:“時溥塚中枯骨,三年之內必備朱溫破城擒殺,豈足以英雄論之?”

“隴西郡王李公,節度鳳翔、隴右,護衛關中,深得陛下厚望,麾下關西銳士十餘萬眾,可為英雄否?”

李曜哂然:“李茂貞貌似忠厚,心實叵測,日後必患長安!此人崛起,不過因緣際會,一旦遭遇強敵,被破速矣,算甚英雄?”

王笉皺眉道:“晉陽李公,沙陀豪傑,鐵騎過處,無人可敵。討龐勳則龐勳亡;征黃巢則黃巢滅。如今天兵降近,亦夷然不懼,坐擁表裏山河,手控沙陀五院,可謂英雄否?”

李曜哈哈一笑:“李克用麾下騎兵確然鋒銳,其人領兵亦深知兵法,麾下更有猛將如雲。然則此人治軍不嚴,其軍多有作奸犯科而不為懲罰者,民怨不輕;又有賞罰不公,任人唯親,麾下諸將已漸離心;三有不識大局,不查時機,自恃強大,四麵出擊,戰果煌煌,盡送他人。如此何以為英雄?”

王笉麵色微變,又道:“朝中張相,名門之後,聲達天下,陛下視為肱骨,今帥五十萬天兵征討河東,威震天下,可為英雄否?”

李曜冷笑道:“張浚之能,唯虛談耳,此番出兵,隻合大敗,朝廷聲威,必為所累,稱狗熊尤嫌不足,遑論英雄!”

“若是如此,則李匡威、王鎔、王處直、孫儒、王重盈、王建等,可謂英雄否?”

李曜哈哈一笑:“碌碌之犬,亦稱英雄?”

王笉麵色大變,欲言又止,歎息一聲:“如此,依兄長觀之,天下何人可為英雄?”

李曜自聽了鍾離權一番“金火之相”的說法後,心思有些蠢蠢欲動,此時下意識冒出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王笉一愣,看著李曜,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曜話一出口,便知失言,連忙遮掩道:“夫英雄者,胸懷大誌,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誌者也……如此人物,某今實未聞之,隻得寄望於英雄即將出世,如此而已。”

王笉笑了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隻是兄長如今正值並帥治下,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不知兄長打算如何抉擇?”

李曜抬眼望天,片刻才道:“某曾聽聞一句俗語:是金子,總要發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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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幾日,李曜早晚勤修,白日裏領著商隊緊趕慢趕,終於抵達晉陽。到晉陽之前,李曜本待吩咐熟路家仆為王秦找些腳夫運王弘靈柩歸宅,不料王秦卻不須勞煩於他,帶著小平去了附近一家田莊,不多時便有數十壯漢出來,恭恭敬敬地將靈柩抬走。

王秦出來與李曜道別,拱手深施一禮:“連日來多承兄長照拂,弟感激不盡。昨日曾聞兄長與貴仆商議,須將潞州之事報知於並帥,或將於太原停留一夜,不知可有其事?”

李曜客氣了兩句,才答道:“確有此事。”

王秦點了點頭,問道:“非是小弟多嘴,並帥節府非同一般之地,若無人引薦,怕是未必得進,不知兄長可是已有安排?若無安排,小弟倒可請族中叔伯輩來為兄長引薦一二。”

李曜心中一動,原來王秦家裏還蠻有社會地位的嘛,居然能引薦人進節度使府。不過,他還是笑著搖了搖頭:“多承燕然盛情,不過此番某已準備經由給事帳中李存孝將軍而入節帥府,倘若不能得節帥接見,隻須將潞州之事告之李給事,便也是一番交代,卻也未見得一定要見節帥當麵。”

王秦放下心來,再次拱手一禮:“如此便請兄長多多保重,事畢之後,定要來晉陽小敘。”

李曜笑道:“這是自然,某雖不知燕然族中何事為難,但既然答應王公,萬一燕然用得著某,隻須報訊一聲,某便立即趕來。”

王秦再謝,這才離去。

送走王秦,李曜便叫盧三備下禮物,帶著憨娃兒往李存孝宅邸而去。

到了李宅門外,盧三上前與門子答話,道:“代州李記五郎君拜會李給事,勞煩門房通稟則個。”這時門房還不像“煌煌大清”,非得給了銀子才幫人通稟,這門子約莫四十出頭,拿了拜帖,看了看李曜的家世名字,便點頭道:“代州李家阿郎與我家阿郎頗有情誼,既是李家小郎君來了,想來阿郎當願一見,且請小郎君門房等侯,容某通稟。”(阿郎,是對自家主人的稱呼,前文無風用了“老爺”,意思自然是一樣,不過最近想想,用“老爺”還是不好,為了統一風格,今後還是改用這個唐時標準稱呼。)

盧三謝過之後,便帶李曜和憨娃兒到了門房,那門子便去通稟,過不多時,門子回來,拱手施禮道:“李小郎君請了,某家阿郎正在演武場練武,若再沐浴更衣,既廢時候,又顯見外,是以請小郎君徑去演武場相見。”

李曜笑著應了,請門子帶路。心中卻道:“這門子倒會說話,李存孝明明是沒把我這個商人庶子看在眼裏,這才懶得出正廳會麵,可到了門子嘴裏,就成了李存孝處處為我著想了,嘿嘿,倒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李曜隨著門子穿門幾轉,到了一處大院,便聽見院中呼呼風聲直響,穿過影壁,果然看見一人穿著燕居常服,做武夫打扮,正拿著一挺長槍在院中狂舞。

李曜心中微微有些激動,這可是他來唐末之後第一次見到自己當年向往過的人物啊……此前雖然見過什麽李克恭、李元審,甚至還指揮憨娃兒殺了馮霸,可那都不在他眼中。然而眼前這位李存孝,那可是他當年小時候經常想著模仿的人物。當年看某書,李存孝這天下第一猛將的形象可是深入人心,李曜經常撿一根棍子,裝作李存孝的模樣,奶聲奶氣地“大喝”一聲:“誰敢擋我!”

如今,當年偶像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激動。

李存孝本在舞槍,忽然身子一扭,手臂向前一摜,那長槍猛然飛出,直撲李曜腳前。

這一槍聲勢極大,槍尖甚至帶起破空的風聲,然而看其目的,卻並非要傷李曜,充其量不過是開個玩笑。

李曜根本沒有要動的意思,當然他也不能動。往前,擋不住這一槍,往後,平白丟了臉麵。

但這一槍卻惹惱了李曜身後一人。

隻見憨娃兒怒目圓睜,搶出一步,二話不說就是猛然一腳側踢!

他這一腳不快不慢,正好踢中那長槍槍身。這一踢之下,長槍如同弓弦拉開又被鬆開一般,發出一聲彈弦似的聲音,已然被崩出老遠。

“咦?”

院中的李存孝和李曜身邊的憨娃兒同時發出這一聲疑問。

李存孝自然是對自己這一槍居然能被人踢走而驚訝,憨娃兒卻也意外不已,他的力氣他自己清楚得很,那把長槍隻是普通長槍,稠木所製,雖然韌性甚佳,不易開裂,但以他的力氣,這一腳下去,卻怎麽也該斷成兩截才是。

李曜這時才看清李存孝的模樣。他麵色微黃略黑,並不壯碩,也不算格外高大,比李曜略矮一些,其體型隻能用精悍來形容,如果一定要找一個類似形象,李曜覺得他的身材似乎跟李小龍很類似。那是一種極度的精悍,隻要眼睛沒瞎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他身體中蘊藏的驚人力量。

李存孝一邊走來,也打量了李曜一番,然後目光轉到憨娃兒身上。李曜不知李存孝脾氣如何,隻知道從史書來看,似乎有些暴躁,當下怕他一怒之下找憨娃兒晦氣,忙拱手道:“代州李曜,見過給事帳中。”

李存孝從憨娃兒身上收回目光,看著李曜。李曜頓時覺得自己仿佛被一頭正要獵食的鷹盯上,背後生寒。

好在李存孝隻是盯了一眼,便微微笑了一笑:“你叫李曜?字什麽?”

李曜心道:“按說門子剛才應該已經給你看了我的拜帖,怎麽連我字什麽都不知道?是了,這家夥肯定一直練槍,根本沒拿過拜帖細看。”

當下也不說破,微微笑道:“某字正陽。”

李存孝點點頭:“正陽此來,所為何事?莫非是來向某推薦這位壯士?”

“這位壯士”自然是指憨娃兒了,但李曜怎肯把憨娃兒推薦給李存孝,天知道李存孝是不是兩三年後還會扯旗子自己單幹,然後被李克用所殺?萬一仍是如此,豈非害了憨娃兒?

當下笑道:“李將軍說笑了,某此來,實有一樁大事須使節帥知曉。”

李存孝微微皺眉:“什麽大事?”

李曜正色道:“潞州隻怕丟了。”

李存孝目中精光猛然一爆,其中殺氣竟似乎刺得人有些目眩,李曜心中暗叫厲害:“這就是殺氣麽?果然有第一猛將的威勢!”

“潞州乃是克恭叔父所守,怎會丟了!嗯?”

李曜深吸一口氣,不被他的殺氣所攝,沉住氣道:“潞帥本遣牙將李元審送五百後院將至晉陽,兵至濁漳水,小校馮霸鼓動軍士作亂,某行商運送軍械至潞州,正遇此事,遂助李壯武斬殺馮霸。次日與李壯武返回潞州,潞帥因之有賞,後正欲出城之時,發現後院軍使安居受趁潞帥至李壯武宅邸商議大事而作亂,出兵包圍李壯武宅邸……某等惶急之下搶出城來,便見後院將關了城門,而城中火起,正是李宅方向。”

李存孝麵色大變,猛一跺腳:“壞了!潞州既反河東,定投汴梁!這潞州若為朱溫占據,則澤州亦危矣!”

李曜心道:“奇了,李存孝反應不慢啊,怎麽演義裏的李存孝都是傻傻的?”

李存孝飛快地轉了轉眼珠,看了李曜一眼,肅然問:“此事你可曾親見?”

李曜坦然道:“豈止親見,皆親曆也!”

李存孝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某立即去向大王說明。你此番報訊,如若屬實,也有大功。可在某宅中客居數日,一俟得證,大王必有所賞。”

李曜卻道:“多承將軍美意,隻是某家商隊之中連番有戰,已然死傷十數人,如今天氣漸熱,不便久置不葬,今日隻怕便要趕路北上代州……再者,報訊乃是河東子民分內之事,不敢貪圖大王賞賜。”

李存孝微微意外,但事情緊急,也顧不得許多,當下點點頭:“既然有事,那也無法了,不過大王若有賞賜,倒也不怕你回了代州,總歸也在大王治下。”他正要離去,忽然看了看憨娃兒,露出笑容:“你的力氣倒是不小,某那一槍,摜出之時運了暗勁,槍身震顫不已,你回去可查看一下腿腳可有受傷,若未受傷,自然是好,若有,則可連續三日,早晚以手心勞宮穴按住傷處用力揉動半個時辰,使其血脈不淤,可保無恙。”

憨娃兒一愣,看了李曜一眼,卻不知道怎麽回答好。

李曜忙道:“還不謝過李將軍。”

“哦,謝李將軍。”

李存孝見狀不禁一笑:“倒是有趣……某家去也,你等是去是留,皆可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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