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曜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的一刹那,憨娃兒那高壯得看似有些笨拙的身體忽然猛地往前一滾。他的動作順溜之極,完全不像是這麽高壯的人能做出來的,甚至這動作還讓李曜在極端緊張之中想到一個對身法的形容:“靈鼠滾油鍋”——隻是這隻鼠的體型委實大了一些。

憨娃兒這一滾,時間、方位當真都是恰到好處,那巨虎的右爪拍下,離憨娃兒身體最近之時隻差了不過一寸!

然而憨娃兒偏偏就是緊挨著虎爪前端那銳利的指甲滾了過去!

避過一擊,憨娃兒毫不猶豫,已然飛快轉身,而老虎不僅轉身,還突然斜斜橫移了一些。李曜見憨娃兒無事,剛鬆一口氣,此時見了老虎的動作,不禁一怔,忽而明白過來。

原來老虎這種貓科動物,生性謹慎,雖然此時被射了一箭,又一撲落空,說來應該是最為憤怒的時候,可它知道背後還有一人,因此挪動了一下位置,不使自己背後有一名對自己有威脅的“敵人”。現在這個站法,它正麵麵對著憨娃兒,側麵則仍然可以觀察到李曜的動向。誰敢說畜生就一定蠢笨?這種野獸每天獵食,幾乎都可以說是在麵對生死搏鬥,它們的戰鬥智慧哪裏差了!

剛才這老虎飛撲過來,打算以掌擊的方式拍擊憨娃兒的頭部,這個動作其實是老虎搏鬥的“三板斧”之一。與獅子不同,掌擊是虎搏鬥的常用手法,其掌力居貓科之冠,其力量可高達1噸,後世科學家測試,老虎掌力比獅子大一倍左右,而身體力量比雄獅也大20%。甚至李曜還看到過動物園的雄東北虎一掌拍暈雄非洲獅的驚人視頻,因此剛才看見那巨虎飛撲一掌拍向憨娃兒頭部的動作時,他才會一下子覺得心都抽緊了。

憨娃兒雖然天生神力,但也不可能跟飛撲過來的虎掌比拚蠻力,不過憨娃兒似乎一遇戰鬥就有一種類似條件反射一般的敏捷,而且鬥誌之盛,簡直驚人!

此刻他一旦轉身站穩,並未有一絲停頓,立即大吼一聲,蹂身而上,竟然要跟這巨虎正麵搏鬥!

李曜開動腦筋,希望回憶起老虎有什麽弱點,可是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老虎怕山雀糞的傳說。那傳說是講,老虎的毛皮如果遇到山雀糞,就會慢慢潰爛不止,最終使得老虎死去。然而這個傳說李曜似乎在什麽地方看見過,說是以訛傳訛,根本不是真的。退一萬步講,即便是真的,也沒有用。一來潰爛反應不可能跟潑了硫酸似的飛快就完成,二來這一時半會兒上哪去找什麽山雀糞?

除此之外,老虎還有什麽弱點?李曜一時感覺自己頭都大了!

說時遲,那時快。憨娃兒猛然衝上去的一霎,那斑斕巨虎也向前小撲了一步,然後人立而起,左右前掌連環開弓朝憨娃兒拍來。

這個動作李曜也在後世的“獅虎大戰”視頻中看過,那雄獅四肢的力量都不如老虎,後肢力量不足就不如老虎立得高直,在對拍中處於被老虎從上往下俯視的“地理劣勢”,而前肢力量不足則導致拍擊的力量不如老虎,被老虎的“連環掌”打得沒有還手之力。

“別跟這大蟲對掌!”李曜也不知道憨娃兒會做出什麽反應,隻能大喊一聲做個提醒。

好在憨娃兒也沒有打算跟這巨虎硬拚掌力,而是臨時向後一仰,一支右腳猛然踢出,正踢中那人立而起的老虎腹部!

憨娃兒這一腳踢得親切,那巨虎怕不有六百斤重(此為唐製,前文有述),竟然被他一腳踢得朝後飛出數步之遙,“噗”地一聲摔到地上。李曜見狀大喜,老虎作為生物鏈的頂端(當然除了人類),雖然沒有明顯的弱點,但是貓科動物卻有兩個普遍的弱點,一是腰腹,一是頂瓜皮。《水滸傳》裏武鬆打虎抓住的弱點是頂瓜皮,但其實老虎的頂瓜皮豈是那麽容易被抓的?而腰腹,倒是有機會可以攻擊,那就是趁老虎“出招”,露出腰腹弱點之時。

憨娃兒雖然沒有打過老虎,但也許是戰鬥技能這種東西一通百通,他在被老虎一撲之後,就發現了這個弱點,並且立即抓住機會還擊過去,一擊即中。

憨娃兒這一擊雖然踢飛了那斑斕巨虎,但由於是側身飛腿,自己當然也要倒地,等他一挺身站起來,那巨虎也爬了起來。憨娃兒大喊一聲:“俺倒要看看你這山林之王究竟有什麽能耐!”說罷,再次猛然衝了上去。

然而意外發生了,那巨虎忽然掉頭就跑,半點猶豫都沒有!這巨虎雖然連續受傷,先中一箭,再挨一腳,可仍然健步如飛。尤其是在這山林之中,以憨娃兒的速度居然都追不上它,幾個呼吸之間,那巨虎便隻能看見迷蒙的背影了。

憨娃兒見狀大怒,吼道:“沒見生死,怎的跑了!”

李曜卻隻是一愣便明白過來。所謂山林之王隻是人們對老虎戰鬥力的形容,其實老虎作為典型的獨居型貓科動物,最大的一個習性特點就是謹慎,盡可能的避免受傷。因為作為自然界獨居的獵食者,它們必須保持自己的身體處於最佳狀態,如果總是受傷,甚至是受重傷,那麽受傷之後它就無法獵捕到食物,最終肯定會餓死。

正因如此,老虎獵捕之時,多靠埋伏,然後從背後偷襲,對付野豬、野牛之類的大型獵物,通常都是跳上其背部,用利爪扣住不使自己掉落,最後找準時機使用一擊必殺的“鎖喉”,也就是一口咬斷獵物咽喉解決戰鬥。如果獵物有了反擊的機會,老虎判斷出對付可能使自己受傷,多半便會主動退出戰鬥。

總而言之,老虎,是一種戰鬥力極其強大,但戰鬥方式極其謹慎的動物。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其實不如說老虎搏兔亦用全力更加妥當。

今日這頭斑斕巨虎已然受傷頗重,李曜想想,其實這頭巨虎也算是受了無妄之災,當下喊道:“憨娃兒,別追了,讓它去吧。”

憨娃兒轉過頭,睜大眼睛:“郎君,俺好不容易將它傷成這樣,就這般跑了,俺不是白幹了?”

李曜搖搖頭:“算了吧,這頭老虎若是沒有人醫治,隻怕活不得多久了。”

憨娃兒奇道:“俺那一箭雖然射中,可這弓不夠強,那大蟲又體型格外壯碩,這支箭不會致命的。那一腳就更別說了,俺那一腳若是踢人,便是人頭,也隻怕要踢爆了,可俺知道,那大蟲頂多斷了兩根肋骨,休息了十天半月怕就要複原了。”

李曜便反問道:“這大蟲傷成這樣,還能捕食麽?”

憨娃兒一愣:“這個,俺倒是不清楚,不過……嗯,怕是不能了。”

“那不就結了?”李曜說道:“以它這般巨大的體型,若是十天半月不能捕食,還不餓死?”

憨娃兒呆住,撓了撓頭:“那俺們也不能在這裏等上十天半月再撿便宜呀!”

李曜一瞪眼:“我何曾說要撿什麽便宜了?”

憨娃兒愁眉苦臉:“那它不是白死了?”

這時候王笉也走了過來,遲疑道:“要不……咱們想個辦法幫它醫治一下?”

憨娃兒瞪大眼睛:“幫誰醫治?那大蟲?”

李曜卻道:“那大蟲今日純屬遭了無妄之災,要是能幫它醫治,醫治一下也是應該,隻是我等怕是沒這般手段。”

憨娃兒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給大蟲醫治作甚?大蟲可是吃人的!”

李曜問道:“你可見過這頭大蟲吃人?”

憨娃兒搖搖頭:“俺又不是整天跟著它跑,就算它吃過人,俺也不知道呀!”

李曜點點頭:“既然沒有,我等有何理由殺它?”

憨娃兒再次瞪大眼睛:“這……這也需要理由嗎?”

李曜笑起來:“自然需要理由,這天下,做任何事都是需要理由的。就好像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是一個道理。”

憨娃兒撓了撓頭:“那……俺想吃它,算不算理由?”

王笉和小平撲哧一笑,李曜卻正兒八經地道:“這個倒可以算是一個理由。”

王笉和小平一愣,憨娃兒卻大喜:“那俺想吃它,是不是就可以殺它了?”

李曜搖頭道:“不是。”

憨娃兒不禁奇道:“那又為何?”

李曜反問道:“你要打這頭老虎,有沒有危險?”

憨娃兒“嗨”了一聲:“那自然是有危險的,俺要殺它,得打許久,它要殺俺……嗯,隻要一次打中,就差不多成啦!”

李曜再問:“那你僅僅為了吃它,就連命都豁出去,一不小心就可能反而被它吃掉,這不是太不劃算了嗎?”

憨娃兒呆住,支吾半晌:“俺……不知道。”

李曜笑道:“原來那大蟲反倒比你精明多了。”

憨娃兒麵露不服:“俺自是蠢笨,可怎的連頭大蟲都比俺精明了?”

李曜挑了挑眉毛,輕笑道:“怎麽,不服氣?”

憨娃兒憋住悶氣,道:“郎君說是,那就是,俺怎敢不服?”

“哈哈,這話不就是擺明了不服麽?”李曜招呼一聲,讓大家都坐下休息一下,然後才道:“那大蟲被你射傷,當即暴怒,一見是一個人,它認為你肯定不是它的對手,是以不顧傷勢,對你撲來,為圖保險,它並不打算撲倒你之後再咬,而是直接出爪打算將你拍死,這樣你就沒有反抗的機會,它便不會再有繼續受傷的危險。如此,它聰不聰明?”

憨娃兒一愣,想了想,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似乎……是有一點吧。”

李曜笑了笑,又道:“然後它一撲落空,你飛快轉身,它不僅轉身,而且挪動了位置,讓我也處在它的視線之中,這是在與你對敵之時,避免被我偷襲。如此,它聰不聰明?”

憨娃兒回想了一下,不情不願地點點頭,甕聲甕氣道:“嗯……”

李曜又道:“再然後,你衝過來,由於我們人是直立著的,它便直立起來打算與你對掌,但是你沒有選擇對掌,而是側空踢了它一腳,這是你聰明的地方。但是當這一腳讓它再次受傷,它起來之後,便看也沒看你一眼,立即掉頭便走,這卻是最大的聰明。”

憨娃兒果然不服了,睜大眼睛道:“這怎的倒是聰明了?這不是膽小麽?”

王笉在一邊聽到此處,已然明白李曜的意思。果然李曜哈哈一笑,道:“那大蟲與你交手三合,第一合被你偷襲,它先輸一手;第二合它撲擊落空,但你也沒能把它怎樣,算是平手;第三合你便傷到了它,使得它傷上加傷。如此看來,它從頭到尾沒有占到半分便宜,而且已然受了不輕的傷,這個時候如果它再與你繼續纏鬥,還會是你的對手嗎?”

憨娃兒果斷搖頭,要說剛才那種情況下,那頭巨虎還能給他致命傷,他是堅決不信的。

李曜一拍巴掌:“這便是了。既然它已然不能殺你,自己反倒很可能被你所殺,它這時還不快走,莫非留下來徒送性命?這便是趨吉避凶,不僅是人之常情,萬物皆有此心啊。”

憨娃兒呆了呆,遲疑道:“這畜生竟然這般狡猾?”

王笉這時卻蹙眉道:“正陽兄說趨吉避凶乃是人之常情,然則屈公曾言:‘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孟子亦曾有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李曜笑問:“殺此一虎,可是心中之善?殺此一虎,可是心中之義?”

王笉頓時語塞。

李曜正色道:“某不信佛,亦不戒殺生。然則殺也有殺的信條,那便是殺有所用,殺有所圖,殺有所慮。”

王笉第一次聽到“殺”的道理,不禁好奇,問道:“不知正陽兄此言何解?”

李曜麵色坦然:“殺有所用,便是要殺某人、某物,須不是濫殺、亂殺,譬如那潞州兵在城門口殺戮百姓,為我所不齒,何也?那些百姓並不能威脅到他們,殺之也並無益處,他們卻猶如屠豬宰狗一般將之殺戮,此所謂為殺而殺。”

王笉蹙眉道:“那何時該殺?莫非正陽兄是指作奸犯科之人才是該殺?”

李曜嗬嗬一笑:“作奸犯科或許該殺,但我所言該殺,卻還不全是。”

王笉眉角一挑,問道:“還有什麽該殺?”

李曜麵色淡然,道:“我需要他死,他便該殺了。”

王笉麵色一變:“此言……何解?”

李曜道:“譬如我逃難到此,腹中饑餓,若再不食,便將餓死。那麽此時,這山中任何飛禽走獸,隻要我能將其殺死而以之裹腹,它們便都可殺之。”

王笉麵色稍微好了一點,微微點頭:“若隻是如此,這個……天下畢竟不是人人為佛,皆能割肉飼鷹,是以倒也……倒也還說得過去。”

李曜笑了笑,心中忖道:“哥還有半句沒說出來,怕嚇著小兄弟你呢。”

王笉便又問:“那麽殺有所圖又是何意?”

李曜道:“譬如某地有一惡霸,平日裏欺行霸市、調戲良家,甚至還時不時毫無道理地將無辜之人打死打傷,偏偏此人背景深厚,官府也拿他沒有辦法,或者不願去管。那麽此時有人出來行俠仗義,將之殺死,這便叫殺有所圖,其所圖者,便是那一方平靖。如此種種,皆可歸為一類。”

王笉頜首道:“這個倒是有理。”

李曜心道:“有理個屁,俠以武亂禁,隻會把事情越搞越糟,這種事情唯有在製度上解決,才是最終解決。不過我心裏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們卻是不行的,太先進的思想,隻怕你們一時也接受不了……”

王笉接著問:“那殺有所慮又是何意?”

李曜答道:“殺有所慮,便是我說憨娃兒之意了。仍然拿前麵那個假設來說,那惡霸可惡不可惡?自然是可惡的,然則若我隻是一個幾歲的孩童,根本沒有能力殺他,難道還要在他麵前衝出來說‘你這惡霸,我要殺你’嗎?若是這般,隻怕惡霸未除,自己倒要出師未捷身先死了,於事無補,死有何益?”

王笉聽完,總覺得李曜的這番道理雖然古怪,但也未嚐沒有理由。隻是不知怎的,聽起來似乎總還有些不妥之處。

便在此時,一個戲謔地聲音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李家小郎君好一副尖牙利齒,這顛倒是非黑白的話說出來,竟然也能頭頭是道。”

李曜目光一凝:“又是你?”原來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遇到王博士父子前在濁漳河邊聽見的神秘聲音。

“是某如何,不是某又如何?”

李曜朝憨娃兒看了一眼,問:“憨娃兒,聽出來他在哪了嗎?”他知道憨娃兒腦子有時候不大靈光,靠眼神示意,隻怕他看了也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隻好直接問出來。

哪知道憨娃兒那般神奇的耳力也似乎沒了效果,一臉猶豫地四下望了望,竟然搖起頭來。

李曜心道:“難不成活見鬼了?”

那聲音見李曜不說話,嘿嘿一笑:“你方才所言,殺有所圖,依某看,那話還未說完吧?隻怕是誰敢擋你的道,你便要殺誰,然否?”

李曜冷笑道:“某如何想,豈是你這鬼祟之人所能知之!”

那聲音卻笑得歡快:“我自然不知道你如何想,可你麵相命格已變,如今正是這一副以殺止殺的天殺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