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摶嗬嗬一笑:“他新近持節,要如李並帥一般出大軍靖難,固然是強人所難,但你莫要忘了河中與河東的關係。隻要李正陽傳檄天下,說要起兵勤王,別說李茂貞,就算是朱溫,怕也要掂量掂量吧?要不然,他李正陽起兵之後,一旦戰局有個萬一,李河東莫非便能坐視不理?到時候這沙陀飛虎再入關中,李茂貞就不怕真被人連鍋端?”
王笉微微蹙眉:“叔父的意思是,李正陽隻須做出姿態,李茂貞便要聞訊退兵?”她沉吟片刻,微微搖頭:“隻怕李茂貞未必這般好相與,當日沙陀攻打邠寧,李茂貞還打算去收點漁翁之利呢。”
王摶搖頭道:“當日李茂貞之舉動,隻是他心中猶豫,他那一支兵,可以是去救王行瑜,也可以是去趁火打劫,但後來事情既然未曾真個發生,那就誰也料不到他當日的真實想法。依某看來,他當時多半還是做個試探,看李克用是否真要一鼓作氣,連他一股腦兒打掉,卻並未真要去虎口拔牙。”
王笉便道:“正因如此,可見李茂貞也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梟雄之輩,若此番官軍敗績,李正陽就算真個傳檄天下說要西進關中勤王,李茂貞也未必會聞風而走。屆時,李正陽傳檄已出,李茂貞卻仍逼近長安,則李正陽是出兵呢,還是不出兵呢?以他之心智,難道會不顧慮這一點?”
王摶卻反而笑道:“這卻是李正陽該考慮的事了。”
王笉微微有些不悅,皺眉道:“叔父這話,奴家卻是不明白了,此事既然難辦,李正陽不去做便是,既然不去做,又何必考慮?”
王摶眯起眼睛道:“我卻敢說,真要是關中出現這般亂局,李正陽必會有所舉措。”
“哦?”王笉居然也笑了起來,反問道:“倒要請教叔父。”
王摶伸手指了指北邊,道:“李克用縱橫北國二十餘載,麾下功臣勳舊可在少數?然則那許多功臣勳舊,誰有機會染指河中節帥之位?那日李正陽擊敗朱溫,使其大敗而回,李克用當日便將陛下墨敕填上李正陽的名字,上疏朝廷,請授旌節。這說明什麽?這便說明,李克用麾下功臣勳舊雖多,但李正陽為蒲帥,在李克用看來,必有不可替代之優勢。嫣然,你說,李正陽有哪些優勢,是其餘人不可替代的?”
“嗯?”王笉眼珠一轉,略微思索,道:“叔父此言,確有道理。奴以為,李正陽為河中節帥,有四大優勢不可替代。”
王摶笑了笑,擺手道:“說來聽聽。”
王笉也不客氣,伸出一根青蔥玉指,道:“其一,李正陽用兵如神。”她如數家珍地道:“從其初入河中,第一次領兵以來,但有所算,絕無失策。其指揮兵丁,從數百人、數千人、萬餘人,直到此番河中大戰代李克用指揮近十萬大軍,一直都是得心應手。而反觀河東其餘功臣大將,縱然也多英雄之輩,卻沒有誰能如此出色,即便李克用本人,也偶有敗績。如此一來,對比便是明顯。縱然世上沒有誰真能常勝不敗,但至少至今為止,李正陽未逢敵手,如此派他坐鎮河中,李克用在兵事上,可謂放心之至。”
王摶點點頭:“確是一點,你再說其餘。”
王笉伸出兩根手指,道:“其二,李正陽忠心無二。族中對河東節帥王府很是重視,反有事出,叔父也得細報,當知李並帥也曾多次試探李正陽,而李正陽所言所為,均使李並帥心中歡喜,不僅時常公開讚譽,私下與蓋寄之等親信提及,也顯得十分滿意。由此可見,在李並帥看來,河中交予李正陽之手,必不會有當日李存孝之變。”
王摶再次點頭:“此言有理。”
王笉便又道:“其三,李正陽八麵玲瓏。叔父也知,當日李存信與李存孝二人,在河東軍中均有一批擁躉,李克用那十餘名最為得力的義兒們,也都分附此二人羽翼之下,此後便發生了李存信陷害李存孝之事,使李存孝終於被逼造反……那時李正陽入河東才幾年?卻偏偏能將原依附李存孝的幾名大將紛紛籠絡,最終又趁李存信兵敗失寵之時發動反擊,將李存信一舉擊敗,使其在李克用心中再無半分位置!繼而,李存信勢力之下最重要的人物李存賢轉投李正陽派係,河東軍中義兒派係之爭幾乎便告結束。此一係列所為,雖也仰仗他自己屢戰屢勝之戰績,卻也可見其手段之高明。如今李克用義兒之中,再無人能與之爭風,這般手段,可當得八麵玲瓏之讚?更別說他那開山軍原是飛騰軍化來,而飛騰軍新立之初,成分混雜,他卻能將此軍打造成鐵板一塊,這其中手段又如何?還有,那李承嗣,地位原在李正陽之上,不過是隨他轉戰中原數月,便心甘情願雌伏李正陽之下,為其副軍使,這般手段,可算高妙?河中原是河東盟友,如今王珂被擄,河東遂自掌其鎮,若無李正陽這般手段之人坐鎮,誰知道河中會不會變生肘腋,遂成大患?”
王摶笑道:“甚是在理。”
王笉微微揚眉,又道:“其四,李正陽稱賢士林。當日李正陽尚在代州之時,便有仁人君子之名,後遇家變,遠走晉陽,在我王氏幫襯之下,闖出一番文名,遂成天下名士。他雖沙陀義兒,卻是漢家子弟,又與我太原王氏交好,天下士林無不矚目。如今他持節河東,隻須禮賢下士,何愁無人投效?如是數年,群賢畢聚,這河中,能不舊貌換新顏?河中既強,西可震懾關中諸藩,南可控扼兩都咽喉,東可威逼汴梁魏博……如此,不使李正陽為蒲帥,李並帥更立何人?”
王摶聽完,哈哈大笑,頜首撫須道:“不錯,不錯,嫣然這番看法,正與某不謀而合。李正陽之出掌河中,正有這四大優勢,不過你還漏算了一條,那就是生財有道。”
王笉一聽,“啊”了一聲,連連點頭:“是了,是了,卻將這一條忘了,李正陽於經營之道,確有非常之法。”
王摶大搖其頭:“豈止非常之法,某嚐言,此子之才雖博,然亙古未有之大才者,非是用兵、非是服人,更非文才小道,而是這經世濟民之法。我觀河中軍械監,雖無高階貴品,卻隱然為河東小朝廷也!大唐有政事堂,河東有軍械監!”
王笉雖也知軍械監之實力極其了得,卻也未料到王摶竟然將之看得如此之重,當下驚道:“軍械監雖盛,奴卻不知其竟可得叔父如此讚譽?”
王摶長歎一聲,似是感慨萬千,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可知李克用近日乃有一疏上呈庭闕?”
王笉苦笑道:“奴數日前在太原接李正陽之函所邀,匆匆南下河中,哪裏便能知曉長安庭闕台閣之事?”
“哦,也是。”王摶捋了捋須,道:“李正陽持節河中之後,李克用忽然上疏,請立‘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並求大行台尚書令之職。”
王笉一怔,一時反應不過來,遲疑道:“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總攬後勤諸事調度?”
王摶哼哼一笑,眯著眼道:“你也覺得奇怪,是麽?嘿,當時某聞之此事,也頗為詫異,李克用何時這般關心後勤調度了?結果……嘿,你道怎的?”
王笉下意識問:“怎的?”
王摶抬頭看了看天空,悠悠道:“李克用求為大行台尚書令的同時,又請聖命授李正陽為此大行台尚書左仆射……”
“啊?”王笉一怔,忽然眼睛睜得老大,衝口而出一句:“此必李正陽瞞天過海、金蟬脫殼之計!”
王摶目中精芒一閃:“何止瞞天過海、金蟬脫殼,他這麽做,表明他不但要將河東軍械監牢牢掌握手中,而且還要插手李克用麾下所有藩鎮……李克用這人,說打仗,那是有本事的,可他哪懂什麽後勤調度!尚書令之下,雖有左右仆射,但卻以左仆射為尊,更何況蓋寄之今年以來身體日漸不濟,他能監督李正陽?如此一來,這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雖然名義上以李克用為尊,實際上麽……卻還不是他李正陽一手操持!李克用恐怕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大行台,根本就是為李正陽打造的!他這河東四麵諸鎮之政務大權,從此之後,便有一半拱手交到李正陽手中了!”
王笉驚得呆住,好半晌才倒抽一口涼氣,語氣竟然有些慌亂,問道:“叔,叔父可知……李正陽何以……如此?他莫非……莫非……隻恐李克用察覺啊!”
王摶雙目眯成兩條縫,看著王笉,問道:“你擔心李正陽會冒險作亂?你多慮了,我料李正陽-根本沒想過要背叛李克用。”
王笉聽完,略微鬆了口氣,問道:“叔父何以見得?”
王摶嘿嘿一笑,捋須道:“這還不簡單?李正陽絕不肯背負這般叛主背父之罵名也!”
王笉再鬆一口氣:“如此便好……隻是,既然如此,他這般做法,又是何意……啊!他是為今後計?”
“不錯,你終於明白了。”王摶哼哼一笑:“李正陽非是那般鼠目寸光之輩,他不會將一年兩年之隱忍當做什麽難事,這從他這數年在河東的表現便可看出。他做這般布局,無非就是等李克用撒手人寰的那一天罷了!”
王笉本是靈慧萬分之人,方才不過是關心則亂,此時聽王摶開了個頭,哪裏還不明白?恍然大悟道:“叔父是說,他如今乃是河東年輕一輩中的頭號重將,將來即便不能承襲晉王爵位,也必是托孤之臣……一旦新主臨事,那時他不僅坐擁一鎮,手握雄兵,軍中大將盡與他交好,而且河東四麵軍械糧草之調度大權亦盡在掌握,此時那新主便是有李克用遺命,亦隻能安心做個傀儡了。”王笉說著,自己也變了臉色。
王摶瞥了她一眼,輕哼一聲:“怎麽,你覺得他心機太深,有些怕了麽?”
“我……”王笉深吸一口氣:“奴……奴隻是有些感慨。”
王摶輕歎一聲:“還記得當日你祖父如何評價你父親麽?”
王笉搖頭道:“不敢與聞。”
王摶嗬嗬一笑,搖頭道:“如今你手握家主之印,這個卻是你該知道的。你祖父說你父親為人過於方正,‘君子可欺之以方’,斷言你父親在仕途上不會有太大成就。後來,他老人家臨終前,教訓我等子侄輩說:‘欲再振家聲,吾家當出一人,既能正君子之心,又能不拘君子所為’。當日某還年少,未能體悟這番話之深意,如今宦海沉浮凡二十載,才知這話的意思,乃是說:能以君子之心持身,能以小人手段處事,此所謂……外圓內方是也。若要做忠臣,且是對天下有益之忠臣,僅僅有忠心是不夠的,還須有比小人更奸猾之手段。能做到這一點,便是千古名臣,自可流芳百世。嫣然呐,我王氏雖然文名鼎盛,但你也知曉,這百餘年來,出自我王氏之宰相,可不如那幾家多了……”
王笉默然片刻,忽然恭敬一禮,道:“笉,多謝叔父指點。”
這是王摶才悠悠地道:“天下藩鎮,誰為其主,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誰能使其地百姓安居樂業。”他看了王笉一眼:“你以為李克用諸親子,誰能勝過李正陽麽?”
王笉微微笑道:“怕是不用比了。”她忽然一怔,奇道:“隻是這跟一旦關中有變,李正陽必有所為有何關係?”
王摶忽然伸手折了一朵花兒在手,輕輕一嗅,淡淡地道:“無他,四個字而已。”
“請叔父指點。”王笉恭敬地道。
王摶將花往池塘輕輕一丟,轉身而走,留下輕飄飄地四個字:“正名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