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招招,鐵騎濤濤。河中解州池神廟外,今日來了不少精騎,看那黑袍黑甲的裝扮,不是今日入主河中的沙陀大軍又能是誰?
這支隊伍約莫千人上下,前後各有騎兵五百,中間則是儀仗:從右至左,依次有鼓、角手各四人,分左右列隊。鼓、角手後麵有武騎兩隊,每隊四人。再後麵是文騎兩隊,每隊也是四人。在兩隊文騎之間有舞樂一組,共八人,分兩組對舞,旁邊立樂師十二人。八名舞者排成兩隊,甩動長袖相對而舞。後麵跟著的樂隊,除兩邊各有一麵大鼓外,還有琵琶、橫笛、篳篥、拍板、箜篌、腰鼓等。再往後,則跟著六名執旗者,立六纛。隊伍最末跟隨著衙前兵馬使三騎,散押衙二騎。
儀仗隊的最中間,是一名身材修長的年輕將領,他穿黑色燕居常袍,腰係革帶,胯騎白馬,氣度儼然,卓爾不群。然而最為引人注目的,卻是在此人身邊,由四名騎士高高舉起的雙旌雙節。
這竟是河中節帥的儀仗!隊伍正中那年輕將領,不是新任河中節度使李存曜又能是誰?
行至池神廟前,前隊騎兵兩麵散開,儀仗兵分立左右,李曜行至端門之前,抬眼看了看代宗皇帝禦筆親提的“靈慶公祠”四字,翻身下馬,步行入內。隨行眾將,跟隨節帥身後魚貫而入。
穿過神廟前部的山門、過殿,便可見到中部並列著三座戲台及東西配殿和套院,後部三座大殿並立,皆為重簷九脊十獸歇山式屋頂,雕梁畫棟,氣度雍然。
三大殿分別是池神殿、日神殿、風神殿,並列勾連,威嚴壯觀。李曜親帥眾將祭拜三神之後,才至偏殿暫歇。
河中鹽池名動天下,自李都、王重榮起,河中節度使依例身兼兩池傕鹽使之職,因此新任節帥上任之後,來鹽池祭拜池神,乃是常例,李曜自然也不例外。
李曜等人方才暫歇,鹽池宮觀呈上一方錦盒,道:“節帥新獲旌節,兩池便有蚩尤血現世,實乃天降祥瑞。”
李曜微微一怔,便知這盒中之物,當下笑了笑,接過來打開,果然是一盒紅色的鹽晶。他知道這紅色鹽晶被稱為“蚩尤血”,也知道此物形成的真正原因,不過祥瑞之說,隻要有利,他並不排斥,更不會在這時候去搞什麽科學普及,當下便哈哈一笑,道:“來,諸位,都來看看。”說著就將這盒子遞給眾將觀摩。
李襲吉對鹽池最為熟悉,他早年曾在此處做官,見李曜這般表現,便也湊趣道:“說起這池神廟,還有一段典故。大曆十二年(公元777年),中條山一帶,陰雨連綿,連月不開。雨澇成災,淹沒鹽田,原鹽生產損失慘重。天放晴之後,被淹的鹽畦中出現了紅鹽自生現象,這紅鹽,便是今日諸位所見的蚩尤血了。當時有鹽官命崔陲者,就把此事當作自古未有之異狀,立即報告給戶部韓滉,韓戶部稱之為祥瑞,隨即報告給代宗皇帝。代宗皇帝本不相信有這種事,就派諫議大夫蔣鎮前往鹽湖實地察看,蔣某人回去複命,言自生紅鹽屬實。代宗陛下龍顏大悅,特下詔書,賜解州鹽湖為寶應靈慶池,欽定在鹽湖建廟,賜封池神為靈慶公。於是同年冬十月按皇帝敕旨,在鹽池北畔臥雲崗上建起了這座池神廟。後來德宗皇帝,還曾親臨祭奠池神。”
諸將大多都是武人,哪知道鹽湖的神秘,聞之皆歎。李曜雖然也一臉笑容,口稱祥瑞,其實卻知道這蚩尤血的來曆,不過是由於鹵水和淡水結合操練,鹽在結晶過程中就帶有顏色,尤以紅色居多。所謂紅鹽自生就是天雨浸入鹽畦鹵水中,影響結晶所致。這本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可在此時無法用科學原理解釋這種現象的情況下,遂成奇聞異象,號曰祥瑞。
眾人嘖嘖讚歎之時,憨娃兒卻奇道:“為何鹽巴成了紅色,便叫蚩尤血?”
李襲吉看了李曜一眼,見他並無阻攔之意,便笑著答:“朱押衙有所不知,此事上溯極早,要從黃帝戰蚩尤說起……不知此事朱押衙可曾與聞?”
李曜做了節帥,將開山軍和原河中鎮兵全部打散,新立四軍,為開山軍、陷陣軍、蕩寇軍、破虜軍,又單獨將原開山軍牙兵旅獨立,號近衛軍,由憨娃兒獨領。此五軍如今皆不滿員,還要等新募的新兵到位,作為補充。
因如是故,憨娃兒水漲船高,得授河中節度使府左都押牙、近衛軍都指揮使,所以李襲吉稱呼他為朱押衙。
憨娃兒憨憨一笑,道:“這個俺知道,黃帝打贏了。”
李襲吉微笑點頭:“不錯,這蚩尤是九黎部落的酋長,鹽池當時屬九黎部落所有,因此,九黎部落的財力較為雄厚,而且,中條山有銅礦,所以武器也先進。那時節,黃帝由陝西東進,占據在河南邊上想要鹽池,帶著佩戴著木棒、石塊武器的部族殺過河東來,結果‘九戰九不勝’、‘三年城不下’,最後黃帝不得不和炎帝聯盟,又策反了解州本地人風後、力牧兩人,內外夾攻,破了蚩尤的堅固堡壘,蚩尤被殺後,身體被分開棄於解州,解州的‘解’字,由此得名。”
這倒是個連李曜也不甚了解的典故,他不禁又看了李襲吉一眼,心道:“此人博學,確可重用。”當下示意李襲吉繼續說下去。
李襲吉便又道:“黃帝戰蚩尤血化為鹽池的神話傳說,早期《孔子三朝記》載:‘黃帝殺之(蚩尤)於中冀,蚩尤肢解,身首異處,而且血化為鹵。即解之鹽池也。因其屍解,故名此地為解’。解州鹽澤方圓二十裏。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嚐溢;大旱未嚐涸,鹵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俗俚謂之為蚩尤血。”
李襲吉這話的意思是:蚩尤身首異處,脖子腔裏噴出一股白霧,白霧過後,身子轟然倒下,又湧出大股大股的鮮血,黃帝怕蚩尤複活,命將蚩尤的手腳也肢解了,然後才從他身上搞下血染的枷銬,拋擲在大荒之中。後來這刑具化成了一片楓林,每一片樹葉都是鮮紅鮮紅的,據說那就是蚩尤身上濺出的斑斑血跡。蚩尤身子裏流出的血很多很多,浸在泥土中,形成一條黑河,集中到低窪地方,就化為了鹵;他身子中噴出的白霧,遇到南風吹來,將鹵蒸發,就是“成之自然”的鹽,而一旦是發現紅色的鹽,理所當然的,就被當地稱之為蚩尤血。
聽了李襲吉這番話,憨娃兒長長地“哦”了一聲,卻不禁遲疑道:“這人吃油太多,血流了這麽久,還一直有……”
李曜見他又開始買傻,幹咳一聲,岔開話題道:“昔日舜帝有《南風歌》頌鹽池,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我今既為蒲帥,亦當解吾民之慍、阜吾民之財,既總兩池之務,又值多事之秋,更當檢吏通商,機能製用,矯時阜俗,儉以率先,凡立科條,皆能刻勵……傕鹽使之下,尚有多職,其中尤以傕鹽催勘副使、鹽鐵判官兩職為要。今日某來解州,一則祭拜池神,二則確定是官……”
榷鹽副使和鹽鐵判官二職,對於河中而言,是十分重要的,李曜今日來此,也是為了宣布這兩個職務的任命結果。他此言一出,眾將雖然深知與他們這些武官無關,但也都下意識瞥了一眼隨李曜而來的幾名文官。
李曜環視一眼,緩緩道:“河中節度支使李襲吉,充兩池榷鹽催勘副使;進士及第王讚,充兩池鹽鐵判官。”
李襲吉與一名三十歲上下的俊朗文士聞言出列,齊齊拱手,謝道:“蒙節帥信重,敢不竭心盡力?”
-----
蒲州,河中節度使府後院某處偏院。王摶看著花圃中初綻的春花,淡淡地道:“等了許久,這花,終究是開了。”
他身邊一名年輕人微微一笑:“叔父說許久,奴可不依,這花開得可不遲吧。”
王摶轉頭看了他一眼,卻不答這話,反而問道:“再過一年,你便是雙十年華了,如今還做這般打扮,莫不是要等李正陽取了別婦,才來道明身份?”
原來這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王笉。她聞得此言,臉上隻是微微見紅,言語卻甚為淡然,微微一笑道:“叔父卻比侄女還要心急?”
王摶正色道:“非是我急,隻是情勢所迫。”
王笉微微驚訝,反問道:“情勢所迫?何等情勢?”
“覃王日前已然領兵西進,逼近鳳翔。”王摶看著王笉,緩緩道:“陛下因李克用讓出的邠寧被李茂貞侵占,執意用兵。我勸陛下不住,如今隻恐關中又要再曆兵災了……你以為陛下新募之安聖、保寧等諸軍,能與李茂貞爭勝否?”
王笉麵色一變:“陛下怎的又做這般輕易舉動?別說安聖、保寧等新募之軍,就算神策左右二軍仍聽命陛下,亦隻是屢敗之師,不足言勇,又如何能敵得過李茂貞鳳翔邊軍?陛下莫不是見沙陀軍一入關中,李茂貞便望風遁走,因此以為李茂貞不堪一擊?嗬,李茂貞縱然外強中幹,那也要看是對誰而言,陛下如今……糾長安地痞為軍,竟予其中興之望?”
王摶聽聞這般“忤逆”之言,也不出言糾正,反而歎道:“陛下如今脾氣漸壞,我等宰輔之言,順耳則聽,逆耳則怒,為之奈何?若然死諫奏效,某倒不惜一命,但觀杜相讓能公之歿,某隻恐白丟一命,卻於事無補。正因如此,某才以回太原祭祖為由,邀你來蒲州共見李正陽……”
王笉眼珠一動,問道:“叔父有話,還當明說。奴聽叔父言下之意,莫非是希望李正陽在官軍不支之時,承並帥之意,再入關中?”
王摶微微沉吟,道:“若能不入關中,乃是最上策,若然不能,也隻能請他再去關中走上一遭了。”
王笉搖頭輕歎:“叔父怕是想得太過簡單了些。”
王摶微微皺眉,問道:“此言何意?”
“前次並帥入關中,所領大軍七八萬之眾,皆沙陀精銳,因而可以一敗韓建,二敗王行瑜,並使李茂貞聞風而走。”她微微一頓,指了指地麵,道:“而今李正陽所部,無非開山軍與河中鎮兵,其中開山軍約莫萬五之數,河中鎮兵原有兩萬餘,此番大戰之後怕已不足此數,如此李正陽麾下至多不過三萬兵馬。並且,這三萬兵馬還要防範別家藩鎮,譬如夏綏李思諫、鄜坊李思孝、同華韓建、陝虢王珙,特別是汴州朱溫亦可從洛陽威脅河中……叔父以為,他此時足以出兵關中靖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