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漫漫,馳道獨開。蒲州南麵的官道之上,一支中型商隊正加速行進。
正中那輛馬車的側簾忽然掀開,露出楊潞秀雅的小臉來。她朝騎馬走在車邊的一名中年文士道:“戴先生,再有數裏,便是蒲州了。您若再不肯將此行目的告知,待會兒見了李正陽,奴家可就一言不發,隻看您來縱橫捭闔了。”
這戴先生不是別人,竟是袁襲死後,楊行密麾下首席幕僚戴友規。此時他聽了楊潞這話,麵色也是有些尷尬,苦笑道:“縣主莫怪,非仆故作姿態,此事實乃大王叮囑,仆受命出使河中,焉敢不遵大王教令?”
所謂縣主,乃是唐朝親王之女可以得封之爵位。按唐製,皇姑為大長公主,正一品;姊妹為長公主,女為公主,皆視一品;皇太子女為郡主,從一品;親王之女為縣主,從二品。如今楊行密乃是郡王,楊潞本不夠受封縣主,然則但凡一朝末期,封爵授官必濫,楊行密前番打敗朱溫之後,雖然自己不可能如此簡單便得封親王,但其子女卻都有超拔之恩賞,楊潞也因此受封廬陽縣主。
戴友規說完這話微微一頓,瞥眼見楊潞麵色不悅,又立刻道:“不過,大王雖說,仆隨縣主至蒲州方可將此番目的與縣主明言,但眼下離蒲州已不過數裏,便是對縣主說明,想來也已無礙。”
楊潞微微蹙眉,不過仍是點頭:“如此最好,先生請講。”
戴友規略微沉吟,緩緩開口道:“大王當日收到朝廷邸報,得知李正陽已然持節河中,頗為震驚,遂召仆前往節帥王府議事。大王以為李正陽冠弱之年便掌重鎮,以其大才,日後必為一代豪雄,而我淮南與河東,有共抗朱溫之盟,如此大喜,不能不遣使以賀。”
楊潞淡淡地道:“倘若隻是如此,大人(注:父親)何須瞞我?”她看似有些不悅,語氣漸顯不滿,已然自稱“我”了。
戴友規卻正色道:“縣主,大王並未要瞞你,隻是此事縣主不便親自參與,這才未予告知。大王命仆來河中,一是賀喜,二是探個話。”
楊潞眼珠一轉:“什麽話?”
戴友規垂下眼簾:“淮南河中,親上加親。”
楊潞瞬間明白了楊行密的心思,臉色有些發窘,飛快瞥了戴友規一眼,見他已經低頭垂目,心頭略覺一鬆,輕咳一聲,道:“如何親上加親?”
此言一出,她立刻後悔,但戴友規卻已經回答:“有兩個辦法。其一,聽聞李正陽有一養女,名無憂,極得他之寵愛,雖是年歲略小,不過比大王長子、令弟楊渥也隻小個二三歲……李正陽冠弱之年,便是重鎮節帥、中都令尹,與大王也算門當戶對,正可以提前向他提親,定下好事。若得李正陽應允,今後楊李兩家,便是姻親,這許多事,便好合計,實為上策。”
楊潞本來臉有微紅,聞言麵色一白,衝口就是一句:“豈能如此!”
戴友規麵色詫異,似極驚訝:“為何不可如此?縣主以為有何不妥?”
楊潞略微語塞,忽然找到理由,瞪著眼道:“我與李正陽平輩論交,若大郎與李無憂訂婚,我豈非平白無故便矮了李正陽一輩?自然不妥,極為不妥!”她說完,為表示憤怒,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戴友規啞然失笑,笑嗬嗬地搖頭道:“這哪算什麽理由?縣主此前或與李正陽平輩論交不假,可縣主也須知曉,當日李正陽在揚州,與大王似也算平輩論交。而且,此事一旦成了,大王也比李河東小了一輩,連大王都不計較此節,縣主又何必在這無關輕重之事上執著?”
楊潞還未出言反駁,戴友規卻又接著道:“縣主須知,這聯姻之事,所為非是這些輩分虛名,而是實效。當日大王做此決定之時,李正陽才初持旌節,前些日子某在汴州去見縣主之時,更聞朝廷有意複行大行台製,建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以李河東為大行台尚書令,而李正陽則為大行台尚書左仆射……縣主可知,此事一旦成真,意味著什麽?”
楊潞麵色不忿,哼了一聲:“意味著什麽我豈不知?此事一旦成了,李正陽便是河東治下諸鎮除李克用外的第二人……可那又如何?若非我在盈香妙坊費盡心思安排謀劃,使朱溫改變主意,出兵河中,李正陽縱有通天之能,此時也未必能這般順利入主河中,他還欠我偌大一個人情呢!”
戴友規聞言,忽然臉色一正,肅然道:“縣主,此話與仆提起,倒是無妨,可與李正陽交涉之時,卻千萬不可這般直白。須知今日之李正陽,已非昔日之李正陽。當日他與縣主商議之時,不過開山軍使,即便那邢洺副使,也不過虛掛其名,邠寧四麵行營副都統,更隻是臨時設職,當不得真。而今日,李正陽已是重鎮節帥,更有希望成為河東第二人,此時我等若將當日之功絮絮叨叨,隻恐為其所厭,實不足取。”
“這個我自然知曉,戴先生大可放心。”楊潞微微蹙眉道。
戴友規點點頭,又道:“縣主既然知道李正陽今非昔比,便該知道,如今這世道之下,虛名其實是最無用的,唯有實力,方是稱論英雄之根本。當日王行瑜號稱尚父,何其張狂,一旦其行為激怒李克用,試問下場如何?不過身首異處罷了。而今李正陽持節河中,手握兩池,又將為大行台左仆射,實際執掌河東四麵諸鎮之後勤軍需調度,可謂權傾河東,此時此刻,莫說大王找他聯姻,縱然是天子有此所為,仆亦毫不驚訝。至於那什麽輩分……何足道哉!”
楊潞隻覺得自己憋了口氣,不吐不快,不過也知道所謂輩分問題實在拿不出手,可她是何等精明的女子?眼珠一轉,已有了計較,當下輕哼一聲,道:“聯姻縱有千般好處,但這嫁女還是收婦,卻也大有區別,我揚州何必舍優求劣?”
戴友規低著頭,嘴角露出一絲不可察覺的笑容,抬頭之時,卻已是一臉驚訝:“哦?縣主此論,友規卻是從未與聞,倒要請教則個。”
楊潞微微抬起下巴,輕哼一聲:“若是大郎(這裏指楊渥)取了李無憂,李正陽縱然對淮揚局勢心有羈絆,卻也僅止於此,李無憂既然嫁入我楊家,與李正陽遠隔萬裏,豈能對他有多少影響?這般情況,時日越久,就越發明顯。反之,若是我楊家嫁女至河中,則其日日與李正陽相伴,予李正陽之影響,豈是小可?春風化雨之下,李正陽如何能不淮揚局勢格外關注,另眼相看?由此可見,嫁女遠勝收婦。”
戴友規這才“恍然大悟”,一拍額頭:“是了,大王也說過,嫁女著實更勝收婦,隻是二娘、三娘年幼,才不過六七歲,要適李正陽,委實過於勉強。至於大娘……大王說,縣主你自幼聰慧過人,學無不精,及其年長,更視天下英雄如無物,李正陽雖則年少英雄,卻恐怕也入縣主法眼……縣主自幼隨大王磨礪,非是其餘諸兒女可比,大王也不願勉強於你,因此將這嫁女聯姻之想,放在了收婦之後……”
楊潞心中不忿,暗道:“我再如何小視天下英雄,終歸也是女子,這個不假辭色,那個瞧不上眼,難不成便要孤老終生不成?李正陽文才武略,俱是上上之選,更是仁義君子,我曾多次在耶耶麵前稱讚,耶耶怎生忘了?”於是下意識便道:“那也須看是對誰……”
此言一出,楊潞忽然覺得不對,心中一驚,抬頭望向戴友規,隻見戴友規麵上似笑非笑,眉頭一挑,道:“這麽說,縣主願為淮揚大業出嫁河中?”
楊潞才知上當,又羞又氣,猛地把車簾摔下,怒哼一聲,卻是一句話也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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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好吧,這一章從昨天糾結到今天,才算是略略滿意。後麵兩三章,才是精彩的對手戲……不過無風明天要回常德老家,那邊網線不知道牽好開通了沒……呃,那啥,我……盡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