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宣武軍節帥王府。
朱溫滿麵怒容地訓斥麾下諸將:“爾等昨日還說李存曜在輝州,預計他將走大野澤(無風注:此處便是後來的梁山水泊。)而偷襲濮州,孤王於是發下王命旗牌調兵至濮州堵截,如今卻又說他兵至曹州城下!不日即將殺入汴州!何其荒唐!何其可笑!孤這汴州,有大軍十萬,堅城水繞,他三千騎兵難道能還插翅飛來不成!”
朱溫這番話說得火氣十足,蓋因為這段時間被李曜帶著的三千騎兵折騰得夠嗆,帳下幕僚、諸將對李曜軍的行動從來就沒料對過一次,從頭到尾被牽著鼻子走,十幾萬大軍圍剿區區三千騎兵,卻弄得疲於奔命,連馬蹄揚塵都沒吃到。若隻是如此也還罷了,偏偏不僅圍追堵截毫無作用,反而被李曜連下大小七城,其中甚至將輝州都丟了。那一戰對朱溫來說,當真打得窩囊,輝州當時本有五千守軍,按說守城是綽綽有餘的,但他們忽然接到命令說李曜陡然調轉槍頭往兗州奔去,東平王命他們尾隨東去,伺機合圍,哪料輝州守軍剛剛出城,李曜的三千河東騎兵卻忽然殺出,不僅迅速打敗措手不及的汴軍,而且順勢殺入城中,輝州守將被陣斬當場,刺史在府中被殺,輝州一朝淪陷,汴州聞訊大震。
輝州被攻下之後,朱溫就很是發了一通怒火,但危險近在咫尺,光發火也解決不了問題,又與幕僚和眾將商議,最後一致認定李曜下一步必然北上濮州,因為到了濮州就到了黃河,過了黃河之後,是魏博軍轄區,這三千騎兵就算是北歸成功了。汴州眾將一致認為,連汴梁都拿這區區三千河東騎兵沒辦法,十幾萬大軍被人家遛狗似的帶著玩了一個多月,那麽李曜一旦到了魏博,魏博方麵別說出兵驅逐了,能保住魏州和博州兩個主城,就值得高宣佛號阿彌陀佛,大呼菩薩保佑了。
但朱溫覺得讓李曜帶這麽區區三千兵居然直接穿自己整個中原轄區而回河東實在太沒臉麵,怎麽說也得將李曜留下,那麽濮州就是最後一站,於是連發王命旗牌,將附近能抽調的軍隊全部抽調到濮州方向,布下老大一個“口袋”等李曜去鑽。
誰知道今天一早又接到斥候快馬飛報,說李曜昨晚入夜之後忽然棄守輝州,趁著夜幕殺到曹州城下,當時天尚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也是人睡意最濃的時刻,曹州方麵得知李曜的河東騎兵忽然殺至,一邊驚恐地臨時組織城防,一邊派人快馬飛報汴州。
而朱溫昨夜借酒澆愁,宴飲到三更天,這一日天剛亮就被叫醒,火氣自然壓都壓不住。
敬翔麵色尷尬,看了眾將一眼,眾將多次料敵失誤,此時也都不敢吭聲,他隻好硬著頭皮拱手道:“大王……汴州,如今隻有三萬多兵……”
朱溫聽得一愣,忽然想起前日自己下令調動了七萬汴州軍往濮州去圍堵李曜,此時……隻怕快到濮州了。
雖然三萬守軍兵力已經十倍於李曜,但朱溫這段日子實在被李曜弄得心力交瘁,聽說汴州隻剩三萬兵,居然沒來由的心裏一慌,忙道:“附近可還有大軍?”
敬翔也聽出來主公的心怯,但附近有多少兵丁,主公自己豈能不知?明顯是給李曜嚇到了,心中不禁一歎:“李曜此子,用兵神鬼莫測,區區三千騎兵便能攪動整個汴梁,倘若今後他在河東掌握了更大的權力,那還得了?以宣武軍目前的情況來看,誰可與之爭鋒!”
但作為謀主,敬翔卻仍不得不打起精神,道:“大王,一日便能趕到汴州的軍隊,附近怕是沒有了。最近的仍是濮州方向,在濮州及其附近州縣,共有大軍十三萬之多,若調動來援,汴州豈能有失?怕隻怕……”
“隻怕什麽?”朱溫忙問。
敬翔麵色有些尷尬:“怕隻怕李曜又忽然調轉槍頭往別處走了,那我等便仍是被他牽著轉,如此……終究是抓不住他的。”
朱溫臉色一沉,掃視了眾將一眼,森然道:“如今友寧、友裕、友倫皆不在我身側,通美也去了濮州統領大兵,汴州之安危,便在諸將身上……如今李曜奇兵來襲,爾等有何破敵之策?”
麾下諸將中走出一雄偉大漢,大聲道:“大王何憂之有!李存曜小兒近來雖然猖狂,但若細看,他也未必如何了得!”
朱溫一看,乃是麾下大將張歸厚。此人字德坤,有機略,長於弓槊,中和末年與兄歸霸投靠朱溫。與秦宗權作戰時,和張晊單騎格鬥,張晊不敵而逃。與兗、鄆賊寇作戰時,持槊步鬥,身中二十餘箭而還(注:此事前文已有介紹,不再贅述。),朱溫本以為全軍覆沒,見他殺回,涕淚縱橫地撫著張歸厚的背說道:“隻要歸厚全身而還,縱然損失無數兵馬,又有什麽好計較的呢?”。景福年間,他隨朱溫於鄆州作戰,朱溫軍不利,也靠張歸厚殿後得以保全。
因此一看是他,朱溫的臉色就溫和了一些,不過仍有些嚴肅,問道:“德坤有何高見?”
張歸厚抱拳一禮,道:“大王,縱觀李存曜這月餘領兵四擾來看,他雖有難測之謀,卻並無死戰之心,從未與我大軍交手,不過是零打零碎地欺負些兵少將寡之弱旅,一旦遇見我大軍,便是遠遠避開,足見此人隻善逃竄,並無多強戰力,與李存孝相比,遜之遠矣。既然他不敢打硬仗,我汴州如今仍有三萬大軍,又是堅城繞水,他那三千騎兵有何可懼?正如大王所言,他還能飛進來不成!”
張歸厚這一說,朱溫聽了倒也覺得有些道理,當即沉吟起來,心道:“莫非我果然將他看得高了?”
哪知道敬翔聽了卻不以為然,搖頭道:“德坤此言差矣。”
張歸厚還未說話,朱溫卻已然奇道:“子振何故有此一說?”
敬翔道:“大王,我等不如反過來想想。倘若我等是李存曜,此番隻有三千騎兵,卻要穿越敵境數千裏,中有敵軍大軍近二十萬圍追堵截,且我等乃是輕裝出戰,後方並無絲毫輜重糧草,更無兵員補充。如此,如何戰之?”
朱溫與諸將聽了,果然齊齊麵色一變,氏叔琮搖頭道:“這個仗,換了某去,那是沒得打的。”
李思安則道:“若是俺來領這一軍,唯戰死報恩而已。”
張歸厚默然無語,虎著臉點了點頭,看那模樣,想法倒與李思安差不多。
敬翔見了,心中了然,便道:“這便是了,如此情形之下,我等皆以為全無可打,然則李存曜不僅領兵來戰,而且拖得我十數萬大軍兵疲馬乏。諸位莫要隻看到李存曜不與我大軍交手,便以為此人無勇。試問當日他破澤潞、敗張浚、滅赫連、定府麟……莫非都是兒戲、都是運氣?人說李克用有文武雙璧,某常哂之,某意,李存曜之強,遠勝李存孝!想那李存孝匹夫之勇,縱然霸王在世,安可逆天?然則李存曜此舉,卻是以三千騎軍劍指中原,兵鋒所向,萬夫難當,已然直追陳慶之當年,‘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之故事,實乃逆天之行!”
朱溫的另一重要幕僚謀主李振雖與敬翔私交甚好,但見諸將麵色難看,不禁出言解圍道:“尚書所言誠然有理,但也未免過甚,李存曜雖然了得,與陳慶之相比,也還有所不如。”
李振是一片好意,朱溫卻覺得話題偏離了方向,擺手道:“此時不是討論李存曜與陳慶之誰強誰弱之時,你等且說說,如今當該如何!”
如今該當如何?
一眾人等,包括敬翔、李振,都覺得這是當前最要命的問題。按照之前一個多月的經驗來看,李曜的行動完全是羚羊掛角毫無痕跡,根本無法按照一般思路來判斷他下一步會往哪走。而眼下最大的麻煩是,他目前這一步看來是有打算要直接來汴梁走一遭了。
若是別人,三千兵來汴梁,大夥兒也隻是哈哈一笑,等他來打便是。可如今大夥兒對李曜……別看那些武將嘴上不在乎,其實心裏誰不發怵?跟這種仿佛自己每一個心思都會被他看穿的人對陣,就仿佛大庭廣眾之下沒穿褲子一般,任你千般能耐、萬種手段,都發揮不出來——那還怎麽打?
更何況事涉汴梁,攸關大王安危,誰敢拍著胸脯說一句:“讓他來,看老子弄死丫的!”
至少敬翔是全無把握的。雖然他怎麽想都覺得以三千騎兵要打汴梁,實在太也說不過去,但麵對李曜……他現在委實有些心虛。
李曜前次在汴梁戲弄他,當著他的麵悠然出城,已然將他的威風很是铩了一铩,這次出兵月餘,以他為謀主的汴軍被人家戲弄得仿佛搞馬拉鬆接力賽,現在三軍疲憊,汴州空虛,偏偏濮州安然無恙卻屯駐了大軍……細細想來,自從跟李曜交手,就沒撈到半點好處,這對於兩個鬥智之人而言,劣勢的一方心態會更加劣勢。敬翔現在便是如此,他心中升起深深地無力感,恨不能直接建議朱溫:“大王啊,您老就行行好,趕緊放了人家走吧,照這麽堵下去,咱就要把自己堵死了啊!”
李振看著敬翔愁眉不展,怎麽都不肯再置一詞,不禁有些意外。他雖然與敬翔私交甚好,但敬翔自然不會把心底的弱點坦誠相告。李振見敬翔不說,隻道他是謹慎慣了,不肯在李曜這種神鬼莫測的對手麵前隨意定論,也就釋然了。
但敬翔心裏怕了李曜,李振卻沒有這個弱點,他想了想,便開口道:“某方才得尚書所言啟發,忽然想到一事:我等之所以始終料不到李存曜之行跡,未必不是因為沒有站在他的立場來思考去路。”
朱溫心中似有所悟,但偏偏又抓不住那一丁點靈感,忙問:“先生此言何解?”
李振見敬翔依舊皺著眉頭不說話,隻道他已經陷入沉思,思考破敵之策去了,倒也不在意,隻是解釋道:“大王,我等原先的確輕視了李存曜,以至被其隨意調動來去,疲於奔命,窮於應付,這圍追堵截,完全沒有發揮效用,仆本幕僚,未有建言於大王,有罪。”
朱溫急道:“都火燒眉毛了,還認什麽罪!那李存曜小兒天生賊狐狸,狡猾之極,我等偶有失策,也不算什麽大事……先生快說,如何推測他的去路!”
李振道:“某觀李存曜這月餘作為,其實說來也未必神鬼莫測,不過是八個字。”
朱溫忙問:“哪八個字?”
李振看了眾人一眼,道:“就輕避重,以全其軍;攻其必救,以調其兵。”
朱溫眼前一亮:“還請先生教我!”
李振微微一笑,道:“就輕避重,以全其軍。是因為李存曜手中兵力有限,而且無法補充,戰死一個,就少一個,戰傷一個,就多一個累贅。因此李存曜不斷地聲東擊西,不斷地進行欺騙、偷襲、轉戰,無非就是怕遭到太大的傷亡。他此次北歸,原本就是為了將這三千騎兵帶回河東,若是力拚我宣武軍,麾下軍兵死傷殆盡,那他何苦由來?是以我等首先可以確信的是:李存曜雖然未必不能打硬仗,但他此番卻決計不肯打硬仗。”
朱溫聽得眼珠亂轉,似在回顧和思索李曜的動向。
李振則繼續道:“攻其必救,以調其兵。這是他這月餘時日以來對付我軍圍追堵截最重要的手段,從宿州、徐州、毫州、宋州直到輝州,他真正拿下的大城隻有輝州一個,但前麵四州,他都趁我軍兵少之時去作了即將偷襲強攻的姿態,由於這四州之地我汴梁一個都丟不得,因而我軍被迫前去救援,而每每我軍一動,他便仗著河東騎兵之迅速,從容地從包圍圈中逃脫。”
朱溫馬上反應過來,問道:“先生之意是說,李存曜此番拿下輝州之後突然偷襲曹州,也是為了裝作攻擊汴梁,來調動我宣武軍在濮州設下包圍圈的大軍來救汴梁,而後他便可以虛晃一槍,從容北上,從濮州輕易渡河,從此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
李振昂然道:“正是如此!”
朱溫大喜,走下主席,握住李振的手道:“先生這一說,如當頭棒喝,又如撥雲見日,全忠受教矣!”然後麵色猛然一肅,環視眾人,喝道:“眾將聽令!”
“喏!”
“喏!”
朱溫麵露一絲猙獰,咬牙道:“文靖(無風注:指黃文靖,沒查到此人表字,隻好稱其文靖。),你持孤王命旗牌前往濮州,告訴通美,大軍不可輕動,無論汴梁如何吃緊,他隻須隱藏行跡,布好包圍圈,守株待兔!”黃文靖是黃巢舊部之一,作戰勇猛,又與葛從周交好,是以朱溫遣他去濮州,一是確保葛從周聽命不來救援,以免再被李曜調虎離山,二來也是再次加強濮州“方麵軍”的實力。
“仆領命!”黃文靖抱拳領命。
朱溫又道:“餘者眾將,各安其分,各司其職,務必將汴梁守得銅牆鐵壁、固若金湯!”
眾將齊齊領命。既然都聽李振說了李存曜來汴梁肯定隻是佯攻,那自然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李存曜的威懾力,來源於他神鬼莫測的戰術,在那種威懾力之下,就仿佛你永遠猜不到對方下一拳要打哪裏,而你又知道對方的動作比你快得多一樣無力。但是既然已經知道這人其實根本沒打算來打你,那自然就什麽都不用擔心了。
眾將紛紛領命而去,朱溫卻發現敬翔仍坐在原地愁眉不展,不禁微微蹙眉,問道:“子振何故不樂?”
李振也朝他看去,問道:“尚書可是不信某方才所言?”
朱溫心中一驚,忙朝敬翔看去。
敬翔仍然深深皺著眉頭,遲疑片刻,緩緩道:“興緒(注:李振表字興緒。)所言李存曜作戰之戰法,以及他不欲與我軍硬撼之心態,某以為都甚為有理。”
李振微微笑道:“那尚書何故仍然愁眉不展?”
敬翔搖搖頭:“分析雖對,某卻仍是覺得,李存曜之智,恐不僅於此。”
李振微微皺眉,心道:“莫非子振嫌我搶了他的風頭,所以即便沒想到什麽反駁的理由,也偏要來潑一瓢冷水?”
他想說卻不好說,朱溫卻沒什麽顧忌,皺眉道:“子振這些日子也勞累了,不必疑神疑鬼。李存曜再如何了得,也是人心肉長的,我等既然分析出他的心思,自然不必再憂其遁走,此番在汴州先讓他吃一癟,等到了濮州,孤便坐等通美獻上此子項上人頭了!哈哈哈哈!……不過話說回來,這般人才,若是能為我所用,倒也不錯,可惜他是李鴉兒養子,恐是難以歸順……可惜啊,可惜!”
敬翔見朱溫不聽,想想自己也確實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理由,隻得歎了一聲,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