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朱溫清口敗北,龐師古戰死沙場,雖然損失不小,但此時的朱溫已然實力雄厚,儼然天下第一強藩,這般損失也無須太久便可恢複元氣。此時李克用已圍住邢州的消息早已傳入汴州,於是便有一幹幕僚紛紛勸他渡河北上去解邢州之圍。因為一旦解了邢州之圍,就可以得到李存孝這天下第一勇將,如此便可以完全壓製李克用;如果能乘機羈服河北六鎮,則實力上更是全麵壓倒太原。可是,朱溫對此事的態度卻是一個來說,拒絕一個;一群來說,拒絕一群。

眾幕僚都不知道自己的大王為什麽放著如此大的實惠不要,偏偏在這兒坐等、觀望,隻有敬翔能夠看透,他對眾人道:“李存孝是一隻惡虎,已經被李克用養壯,一旦發起威來,便是掃蕩天下,不會聽命於任何人,誰也奈何不得。現在好不容易被主人設計用圍牆圈起來了,要慢慢困死,我們哪還能去把他解救出來?李克用自己養虎為患,如今就讓他自己去除患吧!大王卻可乘此時間休養生息,消化兗、鄆,恢複戰力,壯大實力。那時,李克用失去猛虎,大王在實力上照樣壓倒於他。”眾人方才醒悟。

此話傳到朱溫耳裏,他也不由感慨:“知我者,敬子振也!”於是,暫將兵馬休整,待厚積薄發,再渡河北上,爭奪河北歸屬。

不覺李克用作塹壘圍邢州已有二月。因原先李曜在洺州,軍械監的運力在洺州比較集中,而糧食的轉運權雖然蓋寓始終牢牢把握著,但由於李曜強力掌握了“物流”——也就是車隊、馬隊、駝隊,所以事實上蓋寓在後勤上最後的大權其實已然被李曜隱隱地侵占了大半。正因為這個原因,過去邢州的糧食都是從洺州轉運而來的,李存孝當日與李曜乃是摯友,邢洺兩州離得又近,自然從來沒擔心過糧食的問題,邢州城中儲存的糧食也就一貫不多,哪知道後來臨時被逼得反叛,存糧自然就很不夠,如今被圍雖然不算很久,但糧食已然用盡。

此時,劉夫人卻從太原來到前線。女人畢竟心腸如水,她不相信自己養的猛虎會為患自身,因而對克用說道:“二郎已然窘迫,何必兩敗俱傷,讓仇人恥笑。妾請往城中,勸他回心轉意,豈不是好!”

李克用感歎良久:“我又豈忍心殺他,夫人但勸他向我認錯一聲,我必與他再作父子!”

劉夫人於是入城,存孝以子之禮迎見,泣訴:“孩兒蒙義父義母深恩,位至藩帥,如果不是讒言離間,何必舍父母深恩,附仇讎作黨羽!若得生見大王一麵,訴說我心中委屈,然後赴死,也是甘心的。”

劉夫人也泣道:“你父已有話,我兒但認錯一聲,即得寬恕,仍為父子。”存孝當即同意,背荊自縛隨劉夫人謁見克用。

在路上,他不由得回想了之所以有今日,完全是被李存信、康君立、李存質乃至朱溫陷害,而大王不能明察;再想到又要重新麵對存信,君立,心中又發切齒痛恨,最後又想到,當日十四郎曾隱隱奉勸過自己多次,自己都未曾聽信,不然隻怕那日也不會憤而反叛,日後見到十四郎,自己麵目何在?

他心裏糾結許多,待見到李克用,竟忘了先認錯,隻顧訴委屈:“孩兒自歸大王,大小功勞立了不少,並沒有明顯的過錯。雖然心胸狹窄,器量有限,那也是存信、君立誣陷,孩兒申辯無路,方才迷昧至此!今日知錯回歸,還請大王海涵!”

克用聽他說是“海涵”,那意思明顯是他李存孝不認罰,而且還有請自己處罰李存信、康君立二人,他才肯全心效命,也不由得三千丈無明業火衝起,叱責道:“你與王鎔通書信,列我萬端罪狀,這也是存信、君立逼迫的嗎?”

李存孝本不是善辯之輩,頓時無對。

劉夫人急忙上前:“二郎已經知錯,大王何必再動怒呢!”

李克用這種脾氣的人,火氣上來得快,當時還是怒氣難消:“聽他的話,毫無認錯的意思,其心未服!且先押歸太原,再作商議!”

李存孝既已自縛,如今又在李克用大營之中,自然無從反抗。等到了太原,劉夫人又求見李克用道:“大王準備如何處置存孝?”

李克用歎息道:“原本我命存曜來戰存孝,也是一直沒有想好如果我親自打敗存孝,該如何處置於他,可我又實在憤憤不平,終於忍不住親手將他製服,如今聽說存曜正領軍從朱溫轄區穿過,東一榔頭西一棒子鬧得朱溫滿是苦惱,可畢竟他人還沒到,我又偏偏將存孝抓了……我也想赦免其罪,但恐眾將不服,怪我偏心。”

劉夫人歎道:“大王可在眾將麵前,宣斬存孝。眾將若為他求情,則正好賣個情麵,存孝必感念眾人之恩,而不敢再以功自傲。若眾將不為其求情,則說明存孝已不容於眾,那時任憑大王處置便是。”

李克用想想,也隻好如此,畢竟抓到手裏始終不給個處置,明擺的就是要拖延時間,於軍紀危害太大,於是集合眾將,共議對存孝的處置。駐外鎮使薛誌勤、李罕之、康君立等也被臨時召回。

克用當眾宣判李存孝犯謀逆大罪,合當處死。此言一出,眾將無一不驚,麵麵廝覷。但也有喜又悲。然而,最後跪地懇求李克用饒李存孝一命的,卻隻有李嗣昭、李嗣源兩人。李克用很高興,然而掃視餘眾,卻再無一人求情——甚至包括李存審等人,雖然麵色猶豫,卻遲遲不肯站出來。李克用心中發寒,倍感失望。

李嗣源央求眾人道:“請眾兄弟為太原前程著想,替二兄說一句話!”

李嗣昭的表現則很奇怪,雖然出來求情,但反而隻是跪著,一聲不吭。

李嗣源平時人緣不錯,但此時誰聽他的?卻說堂下澤州刺史李罕之聽李嗣源這麽一說,心中暗道:“我當日丟了洛陽,如今已年過花甲,仍然不過一州刺史,今生唯求再擁一鎮節旄,以安晚年足矣,邢洺,我所欲也!”遂上前說道:“大王,李存孝所犯乃叛逆大罪,今若赦免,他日眾將皆效此行,大王如何自處?”

劉夫人見狀不妙,忙道:“二郎已知罪了,大王要殺認罪之人,豈不是即自斷臂膀,資助敵人,又失信於天下!”這番理由,按說是可以保住李存孝的命了,但看李存審歎息一聲,帶著李存璋、李嗣本、李嗣恩、史建瑭四人一起跪下,求饒存孝一命就知。誰料,這時殺出了蓋寓。

他麵色平靜,拱拱手道:“大王,存孝此番,是因被困無奈而求饒,叛逆之心既然已在心中萌發,就再也難以消除幹淨。倘若他日後再行前事,還會那麽輕率的讓大王挖塹築壘把自己困住嗎?既然困不住他,天下又有誰能擒殺得了他?大王!縱虎容易縛虎難啊!”

蓋寓說實話,本心並不是因為對李存孝不滿而要殺他,隻是此人所作所為都隻為李克用考慮,他心中確實覺得像李存孝這樣木秀於林又已然叛跡昭彰之人,已經難容與河東。蓋寓覺得李存孝與李曜不同,雖然他也知道李曜如今的潛在實力已經很強,但李曜與李存孝是完全不同的,李曜是“文人底子”,曆來被譽為河東名士、君子之姿,這種人即便在生死攸關之時也有可能為了節操而不惜一死,他謀篡的可能性比李存孝小了千百倍還不止。李存孝呢?這是個沒讀過多少書,隻是勉強認得幾個字的糾糾武夫,偏偏又有天下第一勇將之威名,這種人絕大多數時候不相信什麽名聲,隻相信自己的實力,當他覺得實力超過李克用之時,他反叛起來不會有太多的顧忌。

蓋寓之所以會這般想,與他這些年自詡儒將自然大有關係。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對李曜實力數年之間膨脹到如此程度,也沒有產生太多的擔心,反而在李克用麵前力薦他為今後河東的第一輔臣,而偏偏對李存孝,他就極不放心了。這種心態說來有些不公,但縱觀古往今來的“文武之爭”,卻又不得不承認它確實存在,而且對人影響巨大。

蓋寓的話在李克用麵前效果不言而喻,李克用由蓋寓的話,不由得想到了元氏之敗。誠然,讓李存孝躍馬揮戈,我李克用都贏不了他,天下間還有誰能製住他?但是,就這樣親手毀掉跟了自己多年,立下大功無數的義子,叫誰也狠不下心來當機立斷。李克用因而優柔寡斷起來,平生唯一一次失了英雄氣概!也不與眾人招呼一聲,悲容滿麵地黯然退回後廳,獨自爛飲買起醉來。

李克用走時沒說話,李嗣昭和李嗣源因為得了李曜的信,一心想保李存孝一條命,此刻隻能傻跪著,走也不是,跟著去也不是;劉夫人知道此番李存孝隻怕保不住了,想起過去自己待他如親兒,忍不住掩麵而泣;其餘人有喜有愁,漸漸退去。

李存信、康君立等人退而合議:“大王雖下令處死牧羊兒,但並沒有發下斬令旗,也沒有委任監斬官。隻恐他忽而反悔,正當乘其酒醉,去請得處斬令旗來,速速將牧羊兒殺了。如此一來,大王醒後就算反悔也晚了!”

李存信奸詐,當下便道:“此事某去有些不便,還要勞煩君立吾兄走上一遭才好。”

康君立點頭應諾,去求見李克用,問道:“大王,該當如何處死存孝?”當時李克用已醉臥榻上,聞言有些惱怒,轉過頭去,恨恨道:“無列滅塔!”複又睡去。此乃是一句沙陀語,意思是“我已醉了”,言下之意自然是“我醉了,等我醒來再說!”

康君立也是沙陀五院諸部之胡人(無風注:當時的北方邊境上的史、康、胡等姓,很多是沐浴唐風,由胡人漢化而來。當然,諸君不要誤會,這些胡人按照唐時風氣、甚至包括我們現代的史學觀點來看,也都是華夏血脈無疑,甚至現在絕大多數已經被列為漢族。),自然聽得懂沙陀話,因而很是失望,出來告訴李存信。誰知道李存信聞言卻是大喜,道:“你已請的旨意了!”

康君立聞言不解,忙問何意,存信便一臉奸笑,說道:“大王所言可有‘無列滅塔’(五裂滅他)四字?”

康君立聽李存信念出來完全是漢話的口音,但也類似,恍然大悟,複入克用寢室,問:“大王之意,可是要對存孝五馬分屍?”

李克用早已鼾聲如雷。但那打鼾的動作也可以理解成點頭。康君立於是取過一麵令旗,出來與李存信直奔監牢,向李存孝宣諭道:“傳大王王令,罪將李存孝其罪難饒,當即處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