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襲吉聽李曜如此說,點了點頭,道:“楊行密此人,對百姓的態度,倒是的確有些明公的風格,不過若論手段,他與明公卻是相去甚遠。”
李曜笑了笑,沒接這個話茬。笑話,我跟楊行密比,等同於多活了一千年,收買人心的手段如果隻是跟他相仿,那才是讓人笑掉大牙呢。再說,他養民的辦法雖然思路沒有大問題,卻也隻是效仿文、景二帝,無為而治,修生養息罷了,哪裏及得上我這等動用一切政治、經濟甚至軍事手段三管齊下推動經濟發展,刺激軍、民各種消費來得立竿見影?
當然了,李曜也清楚,他這番手段,固然效力巨大,卻也不是別人想模仿就能模仿得了的。其中關鍵就在於李曜手裏有軍械監這個在短短數年間如同吃了膨化劑一般飛速發展的殺手鐧,如今的軍械監雖然仍叫軍械監,其實哪裏隻是一個區區軍械監了?說句不算很誇張的話,河東軍械監其實就等同於後世的發改委加上一個全國性跨軍事、民用至少十數個行業的超級大托拉斯。別看河東節度使是李克用,別看真正處理河東政務的是蓋寓,事實上除了軍糧調運李曜依舊插不進手去之外,其他事關經濟的政務,李曜如果不配合,河東節度使府都隻能幹著急!
數年布局,所為者何?便是今日局麵!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不知不覺,便是翻雲覆雨等閑間,大局隱隱在握。
李曜岔開了話題,道:“淮帥大業,目前來說,可分四步:第一步,初據廬州,蓄勢待發。第二步,兵出揚州,試劍淮南。第三步,另辟蹊徑,轉戰皖南。第四步,縱橫南北,一攬江淮。”
李襲吉微微皺眉:“如今,尚不算一攬江淮吧。”
李曜笑了笑:“早晚而已。”
“哦?明公何以如此斷定?”李襲吉反問道。
李曜挑挑眉:“襲吉先生何必明知故問?”
李襲吉哈哈一笑,搖頭道:“某雖能猜測一二,卻無這般把握將話說死,天下事……一變萬變,哪裏能一言而斷?也隻有明公你,才有這般自信,偏偏還從來未曾料錯,某是不服不行啊。”
李曜笑了笑,心道:“楊行密那邊的情況,我的蝴蝶翅膀明顯沒扇到,所以我才敢說得這麽肯定,隻是這一點,我可沒法告訴你。”
其實李曜在聽李襲吉述說楊行密生平經曆隻是,便已經聯係自己在史書中所讀到的那個“吳王”,認真思索了一個問題:作為五代時期的一方梟雄和“十國”核心的“創業”領袖,楊行密先是鷹揚廬州,既而叱吒江淮,這個從州兵、隊長起家的楊行密,最終能夠成就一番事業的原因是什麽呢?
李曜覺得,首先是順應大勢,此為前提。
“十國”在南方之“國”,經常在同一時期隻有四個或五個。這樣的疆域與麵積也比較便於管理,而以發揚各地區經濟的潛勢力,則較統一的大帝國凡事都要著重均一雷同的辦法有效得多。這樣的話,不見得比統一的大帝國低劣。傳統的曆史家對於五代十國沒有多少好話可說。不是“僭竊交興,稱號紛雜”,則是“峻法以剝下,厚斂以奉上”。其實李曜清楚,按照原先的曆史發展脈絡來看,在唐宋之間,不能沒有這樣的一重過渡時期,將軍事與財政的管理權放在地方政府頭上,使一切更趨緊湊和實際,然後再集中歸並。否則就不能構成北宋這樣一個帶競爭性的體製去和北方少數民族用騎兵為骨幹有農業為支援的新型外患周旋。
曆史選擇了五代十國,而順應這一時代潮流是楊行密成功的前提。王夫之謂:“當行密之時,朱溫、秦宗權、李罕之、高駢之流,凶風交扇於海內。乘權者既忘民之死,民亦自忘其死;乘權者既以殺人為樂,民亦以相殺為樂;剽奪爭劫,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若不容已者,莫能解也。行密起於卒伍,亦力戰以有江、淮,乃忽退而自念,為固本保邦之謀,屢勝朱溫,顧且畫地自全,而不急與虎狼爭食。……行密之為功於亂世,亦大矣哉!”又說:“楊行密不死於朱溫淫昏之前,可與有為者,其在淮南乎?”
當是時,楊行密深明大義處理好與唐廷關係,保持了唐末五代的平滑過渡,贏得後人好評:“行密足未嚐履王都,目未嚐見宮闕,起於卒伍,無尺寸之詔可銜,削平之而撫僅存之生齒,是草澤崛起,無異於陳勝、項梁之於秦也。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為維係,其君臣之義,蓋已淺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鋒,保江、淮之片土,抗誌崛立,獨能不附逆賊,甘奉正朔,如王師範、羅紹威、韓建之所為,亦可謂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稱王,而帝製賞罰之事,聽命於朝,循分自揣,安於其位,而特不屑臣服於逆賊之廷,亦可謂之不妄矣。”那麽,楊行密與他的“英雄”們建立的是一個怎樣的政權呢?
楊行密與後來吳國的將領,擔任著州、縣長官。但“楊行密雖是他們的首腦,隻是用‘智略’約束他們,而不是靠權力統率他們。這是因為:唐帝國雖僅保存著招牌,畢竟還沒有正式垮台;淮南地區雖已形成獨立割據,但吳國還沒有宣告建立。此時,吳國中央政權表現為:吳王‘與諸將皆為節度使,雖有都統之名,不足相臨製’;地方政權表現為:‘諸將分守郡府,雖尊奉盟主,而政令征伐,多以便宜從事。可見,吳國的國家機構還是不健全的,中央與地方的關係還是不正常的,國境內的政令還是不統一的。’”
如今,楊行密還不是吳王,甚至連弘農郡王都還不是,僅僅隻是淮南節度使,又是短期內突然崛起,約束力自然更不是那麽強大。
其次是順應民心,此為保障。
王夫之對南方許多割據政權順應民心民意的做法很以為然:“王潮約軍於閩海,秋毫無犯;王建從綦毋諫之說,養士愛民於西蜀;張全義招懷流散於東都,躬勸農桑;楊行密定揚州,輦米賑饑;成汭撫集凋殘於荊南,通商勸農。此數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順民物之欲,予之焉可矣。存其美,略其慝,不得以拘致主帥之罪罪王潮,不得以黨賊之罪罪全義,不得以僭號之罪罪王建,不得以爭奪之罪罪行密,不得以逐帥自立之罪罪成汭。而其忘唐之尚有天子,莫之恤而擅地自專者,概可勿論也。”時“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楊行密“力捍凶鋒,保江、淮之片土,抗誌崛立”。
時人稱揚一益二,經過七年戰爭淮南破敗不堪,商賈不行,百業凋零。楊行密注重治理根本。江淮有茶鹽之利,雖經戰火破壞,但基礎還在。楊行密曾經“以用度不足,欲以茶鹽易民布帛”,掌書記舒城高勖曰:“兵火之餘,十室九空,又漁利以困之,將複離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鄰道所無,足以給軍;進賢守令勸課農桑,數年之間,倉庫自實。”他采用高勖建議,未強行交換百姓布帛,而以茶鹽同鄰道物物交換。楚州鹽城縣有鹽亭百二十三,常州一帶則產茶葉。楊行密招撫流散,發展生產,這些產業在戰後都被恢複起來。田頵為寧國節度使時,宣州地區“民室未完,民逃未複”,田頵采取措施,輕徭薄賦,讓逃民複業,“不期歲,菏耰秉鋤犁,撬播於泥,如雲之稼,穰穰在畦”,其時“食廩實矣,田野辟矣”。南唐史虛白即謂“廣陵殷盛,士庶駢闐”。
同時,李曜還注意到,楊行密因地製宜製定的稅收政策很有創造性。“先是,吳有丁口錢”。陶雅入歙州後,開始實行按畝征錢製度,這是五代十國時期田稅改革的前兆之一。如果說丁口錢的征收具有臨時性,按畝征錢則向定製邁出了堅實的一步。《獨醒雜誌》雲:“予裏中有僧寺,曰南華,藏楊李二氏稅帖,今尚無恙。予觀楊行密時所征產錢,較李氏輕數倍。”“產錢”是南宋人對地產的習慣稱呼,即田稅。稅帖反映的史實是,楊家初征時稅額較輕。由於苦心經營經濟,“未及數年,公私富庶,幾複承平之舊。”
而在非常時期,楊行密始終保持節儉,他到泗州時,“防禦使台濛盛飾供帳,行密不悅。既行,濛於臥內得補綻衣,馳使歸之。行密笑曰:‘吾少貧賤,不敢忘本。’濛甚慚”。這種做法與驕奢著稱的湖南馬氏和刻薄出名導致士民皆衣紙的杭州錢鏐就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再次是強軍立足,此為根本。
爭戰之初,由於楊行密賴以起家的將士主要由淮南人組成,戰力遠不如北方燕趙及河東軍隊,在戰略上往往處於劣勢。孫儒覆滅後,“行密收儒餘兵數千,以皁衣蒙甲,號‘黑雲都’,常以為親軍。”平時厚其稟賜,逢戰使之先登陷陣。黑雲都成了淮南的王牌部隊。但由於像黑雲都這樣的客軍發生兵變幾率很高,於是,楊行密“又並盱眙、曲溪二屯,籍其士為‘黃頭軍’,以李神福為左右黃頭都尉,兵銳甚”。這支以淮南人為主體的部隊的存在,不僅使楊行密實力增加,還可以防止黑雲都這樣的客軍獨自坐大。乾寧四年(897),河東朱瑾為汴兵所逼,與史儼、李承嗣擁州民渡淮投奔楊行密。“淮南舊善水戰,不知騎射,及得河東、兗、鄆兵,軍聲大振。史儼、李承嗣皆河東驍將,李克用深惜之。”楊行密軍聲益振。
但是如何治理指揮不斷組合或整合中的軍隊,是特殊時期楊行密麵臨的課題。楊行密堅持以德立威,取信將士,其實也留下了許多佳話。
他廣納將才,不拘一格。其將帥多效力藩鎮,凡才能者均加以擢用。龍紀元年(889),楊行密擊敗趙鍠,鍠將周本,號稱勇冠三軍,被俘後楊行密用其為帳下牙將,每戰都能“奮躍先登,攻堅摧鋒。”作戰中傷口遍體皆不顧及,戰後則自燒烙鐵,燙治創口,依然談笑自若,了無懼色。楊行密受封淮南節度使,立即以淮南馬步使授周本,統領兵權,成為親信。
“鍠既敗,左右皆散,惟李德誠從鍠不去,行密以宗女妻之。”秦宗衡部將安仁義,驍勇善戰,投淮南後楊行密甚愛之,安仁義名冠軍中。”乾寧三年(896)“癸未,蘇州常熟鎮使陸郢以州城應楊行密,虜刺史成及。行密閱及家所蓄,惟圖書、藥物,賢之,歸,署行軍司馬。及拜且泣曰:‘及百口在錢公所。失蘇州不能死,敢求富貴!願以一身易百口之死!’引佩刀欲自刺。行密遽執其手,止之,館於府舍。其室中亦有兵仗,行密每單衣詣之,與之共飲膳,無所疑。”
即便對海陵鎮使高霸這樣的高駢之舊將,“欲使霸守天長”,袁襲曰:“吾以疑霸而召之,其可複用乎?且吾能勝儒,無所用霸,不幸不勝,天長豈吾有哉!不如殺之,以並其眾。”行密這才因犒軍擒霸族之。但事後楊行密深感自責,以致袁襲死時,楊行密哀外有音:“吾好寬而襲每勸我以殺,此其所以不壽與!”
《五國故事》稱“行密雄豪而頗有度量”。《新五代史》亦稱其“寬仁雅信,能得士心”。楊行密的治軍思想,在李曜以後人的角度分析來看,多表現於對將士的撫禦,如《資治通鑒》稱楊行密“馳射武伎,皆非所長,而寬簡有智略,善撫禦將士,與同甘苦,推心待物,無所猜忌。嚐早出,從者斷馬鞦,取其金,行密知而不問,它日,複早出如故,人服其度量。”廬州刺史蔡儔先前曾附於孫儒。儒既敗,儔遂阻兵以拒行密。景福元年(892)十一月,蔡儔發楊行密祖父墓,並求救於朱全忠,與舒州刺史倪章連兵拒行密。行密遣李神福將兵討儔。景福二年(893)四月,行密會田頵兵合圍廬州(今安徽合肥),廬州將張顥逾城來降。七月,楊行密克廬州,斬蔡儔。左右請發儔父母塚,行密不從:“儔以此得罪,吾何為效之!”同年,“蔡人張顥以驍勇事秦宗權,後從孫儒,儒敗,歸行密,行密厚待之,使將兵戍廬州。蔡儔叛,顥更為之用。及圍急,顥逾城來降,行密以隸銀槍都使袁稹。稹以顥反複,白行密,請殺之,行密恐稹不能容,置之親軍。”
楊行密善於用將,正確論功,往往帥盡其才,不疑不棄。廬州將才中,傑出袁襲、高勖、戴友規、台濛、劉威、陶雅、田頵、馬珣等無不人盡其才。史稱“袁襲運謀帷幄、舉無遺算,殆良、平之亞邪?以覽濟寬,事非得以,蓋時會有固然爾。高勖誌務農桑,仁者之言藹如也。戴友規數言決策,獨探本源,可謂謀臣之傑出矣”。在破秦、畢軍中,李神福“居功多,會選卒為黃頭軍,選神福為左右黃頭都尉”,後多建功勳。劉存,在戰鬥中曾“為流矢中目,存戰自若”,在神福病歸後,代為招討使。行營都指揮使朱延壽智勇雙兼,楊行密派他率大軍西征,逐步向蘄州(今湖北蘄春)擴張,如願擊破趙鍠主力之後得到宣州。乾寧二年(895),“別將張崇為鏐執,行密欲嫁其妻,荅曰:‘崇不負公,願少待。’俄而還,自是行密終身倚愛。……未幾,泰寧節度使朱瑾率部將侯瓚來歸,太原將李承嗣、史儼、史建章亦來奔。行密推赤心不疑,皆以為將。於是,兵銳甚,強天下。”
楊行密治軍以寬,極少出現濫殺事件。對於謀叛將士,也不妄殺。天複三年(903),楊行密同鄉田頵與安仁義、朱延壽舉兵叛變。叛變失敗後,行密“赦其(田)頵母殷氏,行密與諸子皆以子孫禮事之”。安仁義據城叛變一年有餘,楊行密仍然願意赦免他,“楊行密使謂之曰:‘汝之功吾不忘也,能束身自歸,當以汝為行軍副使,但不掌兵耳。’”田頵屬吏宣州長史駱知祥善治金穀,觀察牙推沈文昌善於文詞,曾為田頵撰寫檄文辱罵楊行密。楊行密以駱知祥為淮南支計官,掌管財賦,以沈文昌為節度牙推,居幕府右職。
最後則是以謀製勝,是為韜略。
唐末軍情十分複雜,強弱互見,朝夕多變。楊行密善於以逸待勞、捕捉戰機。文德元年(888),孫儒將攻廬州,時宣歙觀察使趙鍠遣部將蘇塘、漆朗率軍兩萬屯據曷山。袁襲曰:“公引兵急趨曷山,堅壁自守,彼求戰不得,謂我畏怯,因其怠,可破也。”行密從之。塘等大敗,遂圍宣州。景福元年(892),孫儒兵逼宣州,楊行密謂諸將曰:“孫儒之眾十倍於我,吾戰數不利,欲退保銅官,何如?”劉威、李神福曰:“儒掃地遠來,利在速戰。宜屯據險要,堅壁清野以老其師,時出輕騎抄其饋餉,奪其俘掠。彼前不得戰,退無資糧,可坐擒也!”淮南軍遂堅壁清野,待儒軍食盡縱兵擊之,儒軍大敗。宣州之役,楊行密以逸待勞,後發製人,獲戰術成功。
另外,審時度勢,借力藩鎮,也是楊行密成功的訣竅之一。時“儒恃其兵強,欲先滅行密,後敵全忠”。楊行密最初兵進揚州,勢單力薄,通過與高駢部將高霸、張神劍的聯合,並取得呂用之的支持,變被動為主動奪取了揚州。雖然知道北方終極對手是朱全忠,楊行密還是遣使大梁,“陳歸附之意”。是時,朱溫“兼領淮南,乃遣牙將張廷範使於淮南,與行密結盟”。除聯合朱溫外,還求救於兩浙錢鏐,“鏐以兵食助之”。為了爭取有利的戰略空間,他還與死敵馬殷結為兄弟,當得知部下馬賨是馬殷的親兄弟,主動放他回湖南,向湖湘方麵作出友好姿態。終於贏得戰爭主動,大敗孫儒,盡得淮南諸州。
既然對楊行密已然綜合了史書和今聞兩方麵了解,李曜也就知道應該從什麽方麵來與楊行密接洽磋商了。
他露出一絲笑容,吩咐道:“傳令,牙兵旅打點行裝,明日與某一道穿山東而入淮揚,出使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