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骨節纖瘦,根根分明,皮白麵細。自從開始堆疊假山,馨兒日日都要見這手在眼前晃上一晃。盡管在一片煙霧中,根本看不清人臉,但洪馨兒可以肯定,這隻手就是木瀚卿的。

觸到木瀚卿手指的一瞬,馨兒恍惚的神色既止。此刻困在窯中的不是她一個人,木瀚卿顯然已經動彈不得。他眼睛半眯不眯的,也不知還有沒有意識。窯裏滿是琉璃彩釉未幹時散發出的怪味,馨兒自知此時正是琉璃瓦最毒的時候,若她無法成功脫困,待濃煙再憋悶一會兒,她和木瀚卿恐就再也出不去了。

馨兒想張口再喊一喊,那濃煙嗆住了她,喊不大聲。

門外的屋明哲本想隻封住馨兒一會兒,然後趁馨兒呼叫一會兒,心中沒底時,他就推門而入,抱出馨兒,做出英雄救美樣子。可他在外細聽,半天都沒了馨兒的聲響。

屋明哲慌了神,他一急,手上也便沒了準頭,本想去解開那些打結的布條。可心上越是慌,手上就越是沒了分寸。忙了半晌,布條沒有解開,還連帶著濃煙從窯中竄出了不少,馨兒卻好像真的沒動靜了。

“糟了,不會是出了人命吧?”屋明哲自言了這一句,就聽遠處有人喊道:“三位主事,你們在何處啊?竄煙子了,快些出來吧。”

眼看著就要有琉璃匠來尋人了。屋明哲急的臉色煞白,若他守在木門外,非要被當做害人的主謀不可。煙霧繚繞中,屋明哲怕事的本心占了上風,他甩開長腿,朝著另一個看不分明的方向,逃開了。

門內的洪馨兒還趴在地上,意識已近恍惚的她,並沒聽清門外工匠來尋人的聲響。一次次的呼救都沒有回應,馨兒自知屋明哲是指望不上了,為今之計,唯有自救,才能有一線生機,可她身子發軟,腦子也要不清明了,眼看就要像木瀚卿一樣昏死過去。

煙霧中,馨兒腦中閃過了土洪的臉,爹娘的笑顏,師母的哭訴……她不能死去,否則,她身邊的人都要遭殃。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馨兒猛的朝邊上踹了一腳。

這一腳,恰好踹在了琉璃瓦堆上。疼痛從腳心處傳來,直達胸口。人一疼,便有了片刻的清醒。馨兒借著這疼,艱難的坐了起來。

疼一下可以清醒一刻,那持續的疼一疼,便可撐著她找到破門之法。馨兒的思緒已經停了擺,隻能想到這一招了。她摸上那堆琉璃瓦,取了一片,使盡全力,砸在地上。“真好。”馨兒自語一句,毫不猶豫的撿起一塊碎片,挽起了自己的衣袖,用沒有彩釉的那麵尖茬,狠狠的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道傷口。

鮮紅的血液從她白皙的手臂上滲出,傷口算不得很深,但絲絲咧咧的疼,足夠讓她保持一段清醒了。馨兒掏出帕子,給木瀚卿圍在嘴上,自己則撕了塊中衣的棉布,係在了口鼻之處。

窯中的煙太大了,看不清的洪馨兒,在地上爬了起來。也算老天不絕她性命,不多時,馨兒就摸到了一根手臂粗細的木棒。

馨兒提了木棒,又朝自己的傷口上捶了一下,更強烈的痛感襲來,她借著這力,總算是踉蹌的走了出去。憑著記憶,馨兒摸到了木門的所在。手指滑動間,馨兒找到了一條凹陷的門縫。

馨兒使盡渾身氣力,舉起了木棒,朝那門縫處猛的撞去……一下、兩下、三下……也不知她撞了多久,木門“啪啦”一聲,從門縫處裂出了一個洞。馨兒吃力的伸出手去,一路向下,摸到了木門閂的位置,反手將門閂挑開來。

待門打開時,馨兒才見窯外也已是滿目煙塵,但好歹比窯裏還要好受些。馨兒吸了幾口氣,攢下了力氣,又折了回來,打算將木瀚卿背出窯去。

東市小霸王體力再好,到底也是個女子。木瀚卿人高馬大,昏死過去之後,身子越發沉了。馨兒連背三次,次次都沒有成功,最後還把自己也拖累的栽倒在地。實在是無法子了,洪馨兒隻好拽了木瀚卿的雙臂,小心護著他的頭,硬生生把人拖出了窯外。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馨兒和木瀚卿剛出窯門,兩個琉璃匠就尋了過來:“土主事,可找到您了,木主事這是怎的了?”

馨兒見有人來了,蒼白的小臉上掛上了一個慶幸的淺笑:“快…救人…”說完,洪馨兒隻覺渾身再也支撐不住,腦袋一歪,便趴倒在木瀚卿的身上,失去了知覺……

這廂裏,洪馨兒和木瀚卿算是得了救治。那一邊,始作俑者屋明哲卻也沒閑著。

屋明哲跑開之後,一個人在煙霧中,左闖右突,慌不擇路,一心隻想離那尋人來的匠人遠些。

窯場裏的煙塵越竄越多,屋明哲做賊心虛,心內慌張。本就不怎麽靈光的腦子,更是找不到一點方向感,連哪裏是窯,哪裏是路也分不清了,劈哩撲隆的撞了好幾回瓦窯牆,腦門都撞出了一個大包,還是沒跑出窯場。

視線迷蒙間,屋明哲的腳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他身量比木瀚卿還要長上一些,腦袋磕上了素瓦堆,才知道這是又跌進了哪個窯裏。

屋明哲剛想爬起來,快點退出窯去接著跑,卻發現二步開外,正躺著一人,定睛細看那衣飾,仿佛還是個女子。

“奇怪。”屋明哲腹誹不止:窯場裏何時來了女子?土主事倒是女子,可她穿的是和自己一樣的朝衣,哪裏來的穿羅裙的女子呢?屋明哲揉了揉眼,走近一瞧——這不是魏小姐嗎?

原來,魏輕言是追來找洪馨兒的。她之前警告了屋明哲,怕屋明哲再對洪馨兒百般討好,惹得馨兒尷尬。本是想替新結交的姐妹了去後顧之憂,可屋明哲剛從後廳出去,侍女小彤就勸起了自家小姐:“小姐,您今日如此,怕是不妥了。”

“有何不妥?我若不敲打敲打這姓屋的,他指不定還要怎樣磋磨土丫頭呢。前日裏爹還說,土丫頭從假山上踩空跌下來了。別人不知道是何因由,我能不知嗎?這英雄救美的法子是我給姓屋的出的,自然要我來了,不然土丫頭再出了事,我可就對不起人家了。”魏輕言振振有詞,說到口幹還喝了半盞茶。

“小姐,奴婢素來知您是個講義氣的。可您看屋主事剛離去時的神情,他會輕易死了心?”小彤的擔憂不無道理,屋明哲要討好馨兒,可是他爹指派的重任,斷不會憑她魏輕言說幾句話就斷了念想。

魏輕言被小彤這麽一點,也察覺到了不妥:“小彤,那土丫頭豈不是危險了?”

小彤點頭,上前一步道:“奴婢這就去告知土主事,留心下屋主事,小姐莫要擔憂。”

“不行,這事須得我親自來了。你跟我同去尋土丫頭吧。”

魏輕言和小彤去園中尋人,並未得見。打聽了工匠才知道馨兒他們一起去了窯場。輕言是個急性子,當下裏就乘了馬車朝窯場追來了。

魏輕言頂著魏大人的名頭,無人敢攔,到了窯場,正逢竄煙已起,魏輕言擔心馨兒安危,便和小彤分開來尋人。哪知這魏輕言本就體質特意,天生聞不得那竄煙之氣,沒尋出多遠,她自己就在那素瓦窯中嗆了幾口煙氣,頓覺吸氣費力,昏了過去。

陰差陽錯,逃走的屋明哲居然跟魏輕言撞到了一處。屋明哲見魏輕言躺在地上,他也是嚇壞了。先是往後撤了兩撤,又爬了回來,不住的搖晃魏輕言:“魏小姐,你醒醒,醒醒啊。”

旁邊人並無聲響,雙眼勉強嵌起一條縫隙,很快又合上了。

屋明哲伸出兩指,在魏輕言鼻下試了試氣息,雖微弱些,到底還有氣。土主事如今生死未卜,屋明哲自覺若不救魏輕言,他的罪孽就更深了。便顧不得更多,直接掏了帕子,圍住了魏輕言的口鼻,把人背了出來。

外麵的煙氣好似消散了一些,屋明哲稍稍能看遠些了。人是背出來了,可他不敢大張旗鼓的救,畢竟自己已經做了虧心事。辨清方向的屋明哲,偷偷把魏輕言背到了窯場入口處,在那找了塊沒什麽煙塵的地方,將魏輕言放下了。

“魏小姐,在下隻能救您到這了,莫要怪我。”言罷,屋明哲還不忘拿走了他的帕子。

脫離險境後,魏輕言稍恢複了一點意識,她辨不清這人是誰,隻看到帕子上有一朵墨菊,繡的很是講究,然後就沒了知覺……

魏輕言再醒來時,已是在自己的閨房之中了。魏大人和魏夫人圍在女兒床邊,小彤還在不住抹淚。

“爹、娘。你們這是怎麽了?小彤,你怎的哭了?我好像…有些餓了。”

“兒啊,你可算是醒了,嚇死為娘的了。”魏夫人見女兒醒了,高興的緊:“想吃什麽?娘這就吩咐廚房去做。”

“糖糕吧,酥餅也行,前日裏的酥皮鴨子也來點。”魏輕言果然是個心大不藏事的,剛醒來就有好胃口。

“好好,娘親自下廚給你做來。”魏夫人樂嗬著出去了。

魏大人也放下了心,坐到了女兒床邊:“女兒啊,你沒事就好。賀太醫說了,你以後千萬不能再去窯場,那煙氣你受不得,可記住了?”

魏輕言點頭:“記住了爹。女兒讓您和娘替我擔心,是我不孝了,定下不為例的。”魏輕言頓了頓,似想起了什麽:“爹,土丫頭怎麽樣了?我去了窯場也沒找到她。”

“你啊,也不知道叫人家土主事,一口一個土丫頭的。”小彤將茶盞遞到了魏大人手裏,魏大人又轉交給了魏輕言。而後,魏大人緩緩道:“你放心吧。土家姑娘雖遭了大難,但現下也一切安好了,就是手臂上劃了口子,回去修養兩日便是了。你木哥哥也好的緊,同在家中修養呢。快別操心別人了。”

魏輕言聽得木哥哥,還是微有些尷尬的:“土丫頭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讓土丫頭傷了手…”

“你說誰呢?你木哥哥?”

“爹,沒有誰。”魏輕言也不知馨兒出事到底是不是屋明哲搞鬼,不好多說,便岔開了話:“我把木哥哥讓給土丫頭了。我想明白了,公主她說的對,強扭的瓜到底不甜。若要找郎君,也定要找個肯為我豁出性命之人。”

“這孩子,暈了一回還是這麽不知羞。”魏大人不住玩笑自家女兒。

“爹。”魏輕言搖著魏大人的手臂,開始撒嬌。

“行了行了。爹還有差要辦,你好生歇著吧。”

魏大人走後,魏輕言將小彤叫到床邊:“小彤,你可知是誰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