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天閣滄浪坊,夜。
春靜兒貼著牆壁慢慢地移動,石壁隔著單薄的衣裳將一陣陣冰冷傳遞而來。
前方有兩名騎著英招的衛兵在那駐守,春靜兒緊張地看著他們,不知該如何過去。
兩個衛兵或者是巡夜巡得太久了,開始停在角落互相交談。
春靜兒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地往前移,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耳鼓間快速敲動的聲音。幸運的是,這兩個衛兵始終沒有發現她。
溜過去後,她急速跑著,明明是光著的腳丫,她卻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發出巨人般的震響,這種震響簡直可以讓整個猗天閣的人都聽到。
她不得不放慢自己的腳步。
一直來到瓊林苑,她發現這裏竟然沒有守衛,也不知那些士兵是不是跑去偷懶去了,她心中一喜,趕緊跑了進去。
來到苑內一個白玉磚琉璃瓦的屋子前,她站在那裏,將雙手按在那跳動的心口處,心如小鹿般亂撞。
她有從丹鳳宮一個人跑到這裏的膽量,然而麵對眼前這簡簡單單的一道門,她卻沒有勇氣去敲它。
春靜兒緊緊咬了一下自己的唇,踏到門前舉起手,卻又猶豫再三。
他會怎麽看我?
一個投懷送抱、不知羞恥的女人?
又或是一個表麵柔靜,骨子裏卻比妓女還淫賤的郡主?
這門,她竟是無論如何也敲不下去。
然而,門雖然沒有敲響,它卻自己打開了。
她嚇了一跳,緊捂著嘴,才沒有讓自己叫出來。
風魂微笑地看著她,問:“春郡主是來找在下聊天的麽?”
風魂將她讓入屋內,屋內一片漆黑。風魂淡淡地往夜空看了一眼,這才將門關上,飄到桌旁點燃精製的琉璃燈。
燈光照亮了整個屋子,他回身看向春靜兒。
春靜兒發髻淩亂,足踝光光的,連鞋子也沒有穿。她的身上穿的是一件單薄的桃紅訶子,外麵隻是匆匆地披上一件半透明雲光紗衣,這樣的穿著根本不足以讓她抵禦住夜間的寒冷。
她的身子輕輕地發著顫,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緊張。
“春郡主,”風魂看著她,道,“夜半三更,郡主可是有什麽要事要找在下商量?”
他本就一夜未睡,雖然沒有點燃燭火,卻始終踱著步子。傍晚時,紅線那丫頭莫名其妙地留了一封信,信中說她要去找回太乙天書,讓師父不用擔心。然而到現在紅線還沒有回來,風魂又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如何能夠不去擔心?
卻沒想到紅線沒有等到,等來的卻是春靜兒。
春靜兒鼓起勇氣,目光淒離地看著風魂,顫聲道:“風公子……帶我走吧!”
風魂怔了怔,他若有所思地往窗紗處看了看,那裏有人影閃過。他知道那是聽到動靜過來查看的慧紅,慧紅發現半夜來找風魂的是春靜兒,也就沒有進來,而是替他們守在外麵。
風魂踏前兩步,站在春靜兒麵前,沉聲問:“春郡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春靜兒抬頭看著他的臉龐,靜默地流出淚來,輕聲道:“晚邊的時候,素盞公子來到朝元宮向我父王求親,想要父王將我許配給他。父王他、他答應了。”
風魂心中咯噔一響。
金德王會將春靜兒許配給素盞嗚尊,那豈非意味著在這場東方蒼天的紛爭中,金德王已經決定了要完全站在高天原一方?
春靜兒低下頭,怯聲道:“春靜兒薄柳之質,自知配不上公子,卻、卻隻想一輩子陪在公子身邊,就算是為奴為婢也……也是好的。”
她說完這話,羞得整個臉兒都紅了,又不知風魂會怎樣看她,定在那裏忐忑不安。
風魂看著這個竟敢在三更半夜穿著褻衣披著薄紗來找自己的少女,訝異之餘,倒也暗生敬意。作為一個郡主,要有什麽樣的勇氣,才能做出這番紅拂夜奔的舉動?
他問:“你父王將你許嫁的事,可是他親口告訴你的?”
春靜兒輕輕搖頭,道:“不是,隻是天黑時聽到幾名宮女在背後談到此事,她們還以為我沒聽到。於是我又跑去問母後,母後也說素盞公子確實來朝元宮內求過親,隻是父王還沒有決定。但、但那幾名宮女都說父王已經答應了,我、我又急又害怕,於是就、就這樣跑來了……”
風魂輕歎一聲。
在他耳朵,傳來慧紅的警告聲:“大哥,有許多人正在過來。”
風魂略一點頭,伸手彎腰,立時便將春靜兒抱了起來,往床上走去。春靜兒嚇了一跳,臉色既生紅暈,又帶蒼白,雖是她自己夜半跑來找風魂,但女孩子對愛情這種東西本就看得極是美好,若是這個男人就這樣趁機糟蹋她的身子,對她來說,卻也難免會有些失望。
風魂卻隻是把她放在床上,將被子拉過來,蓋在她那春光外泄的玉體上。他看著春靜兒,低聲道:“靜兒,你被人騙了。”
春靜兒睜大眼睛,不明白地看著風魂。
風魂道:“我與伊奘諾尊之間仍在緊張對恃,你父王就算真的把你許給了素盞嗚尊,也絕不會如此輕易地泄露出來,你和你母親都不知道的事,那幾名宮女怎會知道得一清二楚?由此可見,她們根本就是被人收買,故意說給你聽的。”
春靜兒身為郡主,隻怕一直有人時時監視著她,要看出她對風魂的心意,根本就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
風魂又道:“明天就是你和你妹妹的成人之禮,前來觀禮的人實有不少,從丹鳳宮到這裏,守衛何等森嚴,你卻能一路過來而不被人發現,分明就是有人暗中放你過來,而且那人在你猗天閣中的地位絕對不低。那人對你的性格想必非常了解,才能安排好陷阱,讓你就這樣跑來找我,好藉著這個機會讓你我二人身敗名裂。”
春靜兒臉色蒼白。
此時,她已清清楚楚地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其中的幾聲怒叱顯然來自她的父親。
若是被人看到她穿著褻衣夜半三更跑來找男人,那真是什麽道理也不用說了。
風魂用手將她那淩亂的發絲從驚慌的臉上撥開,微微一笑,道:“靜兒,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把你帶回去的。”
說完,他站起身來,就這樣負著手往外走去。
春靜兒呆了好一陣,忽地一羞,將被子拉高遮住自己的臉,喜孜孜地想:“他、他叫我靜兒……”
風魂走出這白玉壁琉璃瓦的屋子時,金德王與李邏已帶著人趕了過來。
火光晃動,金德王的麵容顯得陰陽不定。
風魂微笑道:“如此深夜,不知閣主急急趕來,所為何事?”
金德王猶豫了一下。再怎麽樣,他也不好意思說是女兒半夜失蹤,自己跑到這來找女兒來了。隻是他看看身邊的幾位侍衛,見他們暗暗點頭,均表示確實看到春靜兒進入此間,心裏不由大怒。
做父母的,自然都不會覺得自己女兒荒淫無恥,更何況春靜兒本就是一個溫文知書的好女孩,於是在他看來,春靜兒會半夜私奔到這裏,必定是受了風魂的勾引。
而風魂那善意的笑容,在他眼中更是像陰險奸狡的淫賊所做的偽裝。
他看著風魂,淡淡道:“青元真君勿怪,隻是我宮中走失了一名宮女,有人看到她進入此間,本王隻好帶人來這裏搜一下。”
風魂繼續微笑,道:“莫非閣主懷疑,是我拐帶了那名宮女?”
李邏見金德王為難,趕緊上前一步,朝風魂拱手道:“那名宮女在丹鳳宮無端端地刺傷春郡主,似乎有瘋癲之相,明天便是兩位郡主的芳辰,敝上擔心她會生出是非,所以才到處尋她,還請公子多多體諒。”
風魂佩服地看了李邏一眼,將找回私奔的郡主說成是尋找瘋癲的宮女,倒確實是很有急才。如果風魂仍是不肯讓人搜上一搜,隻怕更增金德王的懷疑了。
不過,要是讓他們搜了,那就不止是懷疑,而是事實了,被這麽多人親眼看到春靜兒身穿褻衣躺在他的床上,那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更何況春靜兒為他而來,他總不能置這樣一個女兒家的名節於不顧。
他歎道:“本人可以向閣主保證,今晚並沒有什麽宮女跑到這裏,不知閣主是否相信?”
金德王對他本就已生出懷疑,又如何肯相信他所說的話?
李邏略帶歉意地道:“天色昏暗,也許她悄悄溜了進來,隻是公子未曾發現罷了。公子何不讓我等搜上一搜,也好彼此安心?公子若是擔心受擾,可由末將一人進去看看,若是沒有找到,李邏明日一早,必定當著所有人的麵向公子負荊請罪。”
風魂苦笑,事情說到這種地步,他要是再不退讓,那簡直就是不近人情了。
此時,住在附近的焰華仙子聽到動靜也走了出來,疑惑地看著風魂與金德王的對恃,還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風魂將目光淡淡地朝金德王和李邏等人掃了一眼,放下臉冷冷地道:“瓊林菀這麽大,諸位不先去其它地方尋找,卻是直奔我處,分明就是對本人全無信任。我本以為自己今日乃是猗天蘇門閣的客人,如今看來,莫非猗天閣的待客之道,竟是如此讓人齒冷的麽?”
事到如今,他也隻好硬著頭皮撐下去。
金德王見他態度突然變得如此傲慢,更是心頭大怒,忖道:“如果我女兒不在他的房中,他又為何如此心虛?我本以為他身為太乙救苦天尊的傳人,絕非奸惡之人,卻沒想到他竟是如此的無恥。他必是覺得誘走春靜兒後,我為女兒名聲著想,便不得不把春靜兒嫁給他,以此爭取我金天氏對他的支持。”
想到這裏,金德王看著風魂,語氣僵硬地道:“真君既是我族的客人,我族自有義務保證真君的安全,況且那名宮女傷了小女,本王亦不能棄之不管,無論如何,本王也得在此搜……”
話音未了,身後傳來一聲怯怯地呼喚:“父王,出了什麽事?”
眾人愕然回頭,卻見春靜兒竟從他們身後走了出來,在她身邊,還站著身穿紅衣的薛紅線。
春靜兒身上穿的是白日所著的那件桃紅色彩蝶長裙,外罩桔黃色對襟短衣,她看著僵在那裏的眾人,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差點引發衝突的人。
金德王見女兒無事,趕緊問道:“春靜兒,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春靜兒委屈地道:“女兒也不明白,女兒本是在宮裏好好地睡著,誰知迷迷糊糊的,好像做了一場夢,等醒過來時,不知怎的就來到瓊林菀了。”
紅線也道:“我本在外頭散步,見春郡主一個人走來走去,仿佛夢遊一般,擔心她有事,又不敢隨便將她驚醒,隻好陪在她身後走了一段,好在春郡主自己醒了過來。”
金德王心中疑惑,想到:“如此聽來,春靜兒隻是在夢遊而已。隻是以前並不曾聽到她姐妹二人有誰會夢遊,倒也奇怪。”
雖然如此,他倒也放下心來,女兒夢遊,總比女兒三更半夜偷人要好。隻是想了一想,他還是有些懷疑地回頭看了風魂一眼,心想春靜兒既然不在他的房中,他為何要如此固執地不讓別人進去?
正想著,一個俏麗的身影卻從風魂的身後走了出來,低聲問:“大哥,出了什麽事?”
風魂幹咳一聲,道:“沒事,隻是丹鳳宮有人走失,閣主正帶人四處尋找。”
金德王和一眾侍衛定眼看去,見出來的分明是雲華仙子瑤姬的女弟子慧紅,又見慧紅衣裳不整,發鬢淩亂,分明便是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走出來的,這才“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風魂為什麽不肯讓人進去。
慧紅紅著臉兒看向金德王,道:“閣主莫要誤會,我隻是睡不著覺,前來尋我大哥聊聊天,也、也沒做什麽別的事兒,閣主可莫要說出去,萬一被我師父知道,那、那……”
金德王趕緊道:“姑娘放心,本王決不會讓人四處亂說閑話。”
慧紅是代她師父雲華仙子瑤姬前來觀禮,而雲華仙子卻又是天帝和王母娘娘的女兒,金德王自然不敢輕易得罪。再說了,雲華仙子的女弟子偷人,又不是自己的女兒偷人,自然還是裝作沒看到更好。
而風魂則趁機將金德王身邊這些侍衛的表情逐一收入眼中,有些人看到慧紅從他的房間走出來,在那暗自竊笑,連看著他的目光都帶著一種男人間的理解和羨慕,還不時偷看衣裳不整的慧紅幾眼。還有幾個,卻在暗中互相對望,顯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顯然,他們都是確知春靜兒已進入風魂房內的,卻不知為何出來的卻是慧紅。
這時,李邏的表情也映入風魂眼中,讓他心中震了一震。那一瞬間,他很確定李邏看著自己的眼神中帶著深深的敵意,隻是當他看過去時,對方卻馬上換了一種表情,變得善意和謙卑。
這個人很不簡單!風魂心中凜道。
既然找回了女兒,金德王也就不再多留,很快便向風魂告辭,帶著春靜兒和李邏等人離開了瓊林菀。
在金德王走後,風魂這才負著手苦笑了一下,轉身看向慧紅,道:“還是你有本事,李邏分明還帶了不少妖術師躲在暗處,你竟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把春靜兒弄出去……”
慧紅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大哥,春郡主還在裏頭。”
風魂怔了一怔,掠至屋內,果然,春靜兒仍然躺在床上,她身穿褻衣,見這麽多人跟了進來,也不好意思從被窩裏起身,隻好羞羞地縮在那裏。
紅線和焰華仙子也跟了進來,並順手把門關上。紅線看到春靜兒躺在師父的床上,一邊想著師父勾引女孩子的本事果然非同凡響,一邊又怨道:“師父啊,你也太不小心了,就算要誘拐別人的女兒,也不該這麽簡單地被人找上門來啊?還好沒有被人捉奸在床,否則的話,我太乙一脈的顏麵可都要被師父您給丟盡了。”
喂,我是師父還是你是師父?風魂鬱悶地看著自己這個大弟子。
焰華仙子也忍不住勸諫道:“少主,我身為下屬,本不該多說,但這種有虧私德之事,在大荒境偶一為之也還算了,此處卻是別人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風魂一邊歎氣一邊道,“不過,咳,你們真的是誤會了……”
紅線撇了撇嘴。
焰華仙子見風魂不肯聽勸,隻得再盡良臣的義務,道:“少主,雖說忠言逆耳,但我還是要說……”
“不逆耳,不逆耳。”風魂簡直想大哭一場,自己的形象真的就有這麽糟麽?
春靜兒見自己害得風魂被人誤會,心裏一急,趕緊道:“不、不是那樣的,是、是我自己跑過來的。”
紅線和焰華仙子還是不太相信,慧紅卻是掩嘴笑道:“此次確實不關大哥的事,依我看來,恐怕是有人想利用春郡主的清白來陷害大哥,以影響金德王對大哥的好感,讓猗天蘇門閣站到高天原那一方去。”
風魂點了點頭,道:“如果我猜得沒錯,恐怕要害我的人就是李邏。”
焰華仙子和紅線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