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才剛一籠上猗天閣,一道劍光便悄然地從滄浪坊中飛了出去。
這道劍光實在太快,縱然有人看到,也隻以為是天空劃過的一顆流星。
劍光飛出猗天蘇門閣,一直來到淩波海上空孤懸的一處小仙境旁,才頓在那裏。紅線腳踩劍光,在她的肩上,落著一隻蒼鷹。
紅線道:“真的就在這裏?”
那蒼鷹自然便是小方,她將鷹目眨來眨去地看了一陣,道:“應該不會錯的,這裏便是他們的臨時藏身之處,不過我也不敢肯定他們現在是不是已經遷走了,這些人警惕性極高,稍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會逃走。”
紅線道:“那就先進去看看。”
小方道:“我來帶路。”
紅線知道自己不像靈凝一樣擅長仙術,如果就這樣闖進去,多半馬上就會被人發現,倒不如讓精通變化之道的小方先進去查探。
蒼鷹搖身一變,變作蜂鳥飛了進去,沒過多久便又飛了出來,朝紅線道:“他們還在這裏,你隨我來。”
夜色濃濃,紅線隨在小方身後進入仙境,裏麵一片陰森,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無人的荒山老林。有不少黑影散在那裏,到處巡邏,好在有小方在前麵探路,找到防禦的空隙便悄悄通知紅線,而紅線的金光縱又快得驚人,一路上倒也有驚無險。
在荒林的中央,果然有不少夜叉族人安置在裏麵,有簡易的帳篷和木屋,還有人生出篝火。這本就是一處無人關注的廢棄仙境,如果不是小方帶路,確實也沒有人會想到他們藏在這裏。
兩個少女一同躲在暗處,紅線問:“你怎會知道這裏?他們帶你帶過?”
“怎麽可能?”小方道,“他們從來不會將外人帶到自己住處,隻不過上次他們派人去跟青耕姑姑聯係時,我曾悄悄跟著那人,一直來到這裏,他們雖然小心,又哪發現得到我?”
紅線道:“你的變化之道倒是好用得很。”
小方笑道:“你要不要學?我教你!”
“噓,小聲些,”紅線提醒道,過了一會兒又問,“沒有你師父同意,你能隨便教人?”
小方道:“你不說,我不說,我師父怎麽會知道?”
紅線不由意動。
“看那邊,”小方低聲道,“那個人就是黑羽。”
紅線趕緊看去,隻見在那些夜叉族人間正默默地走著一個身穿黑色蓮花短裙的少女,隻是不知為何,那少女在自己的族人間似乎並不被人善待,周圍人看她的眼睛或是冷漠,或是厭惡。
黑裙少女進入了一座小木屋。
小方道:“可惜太遠了,又有其他人,如果你師父的天書被她帶在身上,我們隻怕沒機會搶過來。”
紅線卻道:“你幫我守著。”
說完,紅線便躲在一片芳草中盤膝坐下,心靈盡化內景,內景再沿著大地擴散開來。太陰劍訣專極陰氣,修的本就是地之道,立時間,周圍所有的情景都化入她的心頭,從守衛在遠處飛過的聲音,到一些夜叉族人彼此之間的交談,都被她掌握得清清楚楚。
她將注意力慢慢地放在那座木屋裏,很快,連木屋內的情形都顯現在她的意念之中。
黑羽跪在地上,在她麵前的木椅上,坐著一個老嫗,在她們旁邊還站著一個矮矮胖胖的夜叉族男子。
“孟伊兒,”老嫗冷冷地看著跪在那裏的黑裙少女,道,“消息已經傳來,寒池公主靈凝確實未死,你有何解釋?”
黑羽緩緩地道:“羽兒無法解釋。”
“以往你還從來不曾像這樣失過手,”老嫗的聲音陰沉而又沙啞,“你可知你這次行動失敗,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
黑羽沉默。
老嫗哼了一聲,又道:“有人說這幾日看到你在暗中修習他們不曾見過的神通,可有此事?”
黑羽心中一驚,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羽兒隻是因這次任務失敗,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因此多加修行。羽兒所習的都是姥姥傳下的雷影之術,隻是加了一些演變而已。”
老嫗盯著她看了一陣,也沒說信或不信,隻是淡淡道:“你下去吧。”
黑羽緩緩退出木屋。
等她離開後,邊上那名夜叉族矮胖男子才笑道:“姥姥您未免擔心過頭了,孟伊兒除了執行任務時需要外出,基本都呆在姥姥身邊,她跟誰去學別的神通?”
“這樣一個賤種,還是要多防備一些。”老嫗看著那矮胖夜叉,淡淡道:“猗天閣內可有消息傳來?”
矮胖夜叉道:“孟伊兒未能將寒池公主殺死,已是影響了那人的計劃,而金德王在這場東皇之爭中態度始終不明,也很讓人擔心。這次難得的機會未能抓住,已迫使那人不得不改變計劃。”
老嫗冷哼一聲,道:“他自己不敢頂殺害玄天帝姬的罪名,隻把事情交由我們來做,雖然出了意外,卻又怪得了誰?若是他膽大一些,寒池公主和聶隱娘早就死了,金德王也將被迫站在高天原一方,又豈會弄得現在這般被動?”
“不管是伊奘諾尊還是那個人,皆不可深信,”矮胖夜叉道,“他們雖然答應在一統蒼天後,將原本屬於我族的地盤全都送還給我們,但空口白話,誰知真假?萬一等伊奘諾尊成為東方大帝後,不肯去得罪那些與我族有仇的仙境,反而助他們剿殺我族,我族亦是毫無辦法。”
老嫗點了點頭,道:“伊奘諾尊想要對付大荒境,有借用我們之處,這對我們亦是一個機會。但若我們自己不能變得更加強大,就無法保證別人不過河拆橋。隻可惜我族在這千百年來連連遭劫,人才已越來越少。孟伊兒雖算奇才,卻是個野種,不能信任,要想自強,確實不太容易。”
矮胖夜叉低聲道:“猗天閣的事,我等隻要在暗中助那人一臂之力也就是了,倒是有關采石島第七公主的事,才真正事關我族盛衰。那位七公主繼承的是女媧娘娘的力量,若能在她成形之前,把她的力量據為己有,那我族出頭之日也就不遠了。隻是女兒國的奇辰、青囊等幾位公主亦各有神通,要想對付她們並不容易,恐怕,姥姥必須親自出手才行。”
老嫗淡淡地哼了一聲,道:“那位七公主還沒有化形,時機未到,你需派人時時監視采石島,一有動靜便馬上通知我。”
又道:“此事由你安排,萬不可泄露出去,若是讓伊奘諾尊等人知道了關於采石島的秘密,以他的狼子野心,隻怕會對我族不利。”
矮胖夜叉趕緊應是,兩人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然後他便退了出去。
紅線收回意念,猛然睜開眼睛。
小方化作黑貓守在她的身邊,問:“你聽到了什麽?”
紅線道:“又是猗天閣又是采石島的,聽不太懂。算了,不管他們,黑羽不是出來了麽?她現在在哪裏?”
“你跟我來。”
小方帶著紅線,悄悄地沿著林子外圍潛去,一直來到僻靜的一隅,果然看到了黑羽。
昏暗的森林中,黑羽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裏,顯得與自己的族人格格不入。那些族人所住之處多少有些帳篷和木屋,她卻什麽也沒有,隻是將屬於她的東西隨隨便便地放在旁邊的石塊上,自己坐在一棵樹下,睜大眼睛,看著迷茫茫的夜空。
小方小聲地道:“其實想一想,她也蠻可憐的……”
轉過頭來,卻見紅線盯著黑羽的雙眸中隻有殺意,隻得苦笑了一下,知道紅線是想到她的師妹靈凝便是被黑羽的短矛刺穿身體,渾身浴血,差點死在猗天閣。
小方道:“你不是要找你師父的天書麽?我變成小鳥潛過去看看天書有沒有在她身邊……”
“不用,”紅線冷冷地道,“殺了她,我們再來搜。”
劍光一閃,紅線已在瞬間衝了上去。
她恨這夜叉少女差點害死靈凝,因此一出手便全不留情。
黑羽反應也快,一發現遠處有光芒閃過,立時意識到有敵人出現,雙翅在身後一展,抓住身邊的一根短矛飛到高空旋身一刺,一道電光刺向紅線。
紅線冷笑一聲,太陰真氣提至極致,又將那陰極而生的一點至陽凝在劍身,紫綃劍隨手一揮,淩厲的劍氣倒迎而上。劍氣與電光相光,未發出任何聲音,劍氣便已破光而上。
黑羽大吃一驚,隻得用短矛接住劍氣,然而她原本那支黑金石鑄成的短矛早已毀在靈凝以鮮血化出的燭龍離火之下,現在這支隻是臨時找來的,材質較差,與紅線的劍氣一交,立時斷折,若非她及時移開身形,隻怕紅線這一劍已是將她刺出血洞。
紅線再不停留,身子竄上去,紫綃劍隨著她的心意不斷劃動,一道道劍光劃向黑羽。她的太陰劍訣乃木公所創,至玄至妙,本就勝過黑羽,而這些日子她跟著師父四處作戰,也不知殺了多少敵人,其戰鬥經驗自也不是靈凝和隱娘可以相比。
隨著一串串的劍光劃去,本就斷了兵器的黑羽應對得更是艱難。
遠處有人發現異常,匆匆趕來,紅線卻全然不懼,隻是全力擊殺黑羽。
一道劍光衝天而起,再直落而下。
黑羽避無可避,左翅被劍光劈中,慘哼一聲,墜向地麵。
紅線將劍一扔,紫綃劍劃了一個玄之又玄的曲線,在黑羽落地之前便先刺穿她的腹部,將她釘在一棵樹上。
紅線飛了過去,伸手抓住黑羽的頭發,迫使其抬起頭來看著自己。她看著黑羽冷冷地問:“天書在哪裏。”
黑羽的嘴角溢出血絲,怒瞪著紅線。她雙手抓住刺在腹間的劍身,想要將它拔出,然而紫綃劍隻隨紅線的心念而動,又豈是她這樣子便能拔出來的?
鮮血從她的掌心和小腹不斷地淌下,殷紅得就像是在夜色間驟然開放的玫瑰。她瞪著紅線的眼眸充滿了至深至烈的怨毒,就好像有無窮的恨意被壓縮在眸間的一點漆烏裏。
換了是其他人,必會被黑羽這深冷得無以複加的眼光盯著發怵,但紅線卻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別人性子硬,她的性子卻比別人更硬。眼見黑羽恨恨地看著自己,立時心頭湧起怒火,右手抽回紫綃劍。
紫綃劍帶出血花,在夜色下耀出驚豔的光芒。
她用左手緊緊抓住黑羽的頭發,迫使其吊在那裏,同時將紫綃劍一揮,想先砍下這夜叉少女的頭後再去搜太乙天書。
就在這時,紫綃劍突然頓住。
紅線怔了怔,連續用力,然而紫綃劍卻仍是凝在那裏。
這是自從師父將紫綃劍送給她以來,紫綃劍第一次違抗她的心意。
紅線心中正自疑惑,小方的聲音已從暗處響起:“小心身後。”
數道疾聲響起,紅線不敢逗留,身子一閃,快速避開。
十幾支箭已射了過來,盡都被她避過。
其中三支箭刺在早已無力閃躲的黑羽身上,再次將她釘在樹上。
紅線回過頭來,見黑羽身上中箭,搭拉著腦袋,也不知是死是活。她的心中全無同情,隻是擔心沒有時間從她身上搜尋太乙天書。
數十名夜叉族戰士已先後趕來,俱都彎弓搭箭。
紅線擔心小方也被他們發現,眼光快速一掃,卻沒看到她的影子,心裏好笑,知道以那丫頭的機靈,自己根本就是白擔心,於是身子一閃,縱著劍光想要逃出這迷霧般的森林。
隨著道道弓響,箭矢不斷地在她身邊掠過,她以劍護身,不時借著周圍的樹木騰挪,那些人隻看到一道劍光在樹木間穿來穿去,卻根本留不住她。
直至將那些人引到老林邊緣,她腳點樹枝頓了一頓,那些夜叉族戰士以為她已無力再逃,大喜之下,一同將疾箭射來。
卻隻聽風雷之聲響過,紅線已用金光縱躍過他們頭頂,如流星般劃空而去。
隻一眨眼,她便回到了仍然掛在樹上的黑羽身邊。
直到這時,紅線才對這夜叉族少女多少生出一些同情。明知道黑羽身受重傷又連中數箭,那麽多人,竟沒有一個想到要將她放下來。
雖然如此,紅線也僅僅隻是有點同情罷了,畢竟如果靈凝真的死在她的手中,那就算是將她千刀萬剮也消不了紅線的心頭之恨。
她落下劍光,正要搜尋太乙天書。
就在這時,頭頂卻傳來一聲沙啞的怒喝:“哪裏來的死丫頭?”
狂沙一卷,一道霹靂直擊而下。
紅線身形一縱,縱到遠處。
那道霹靂卻直直地折了一個彎,依舊向她擊來。
紅線大吃一驚,以劍光劈去,劍光與霹靂驟然相交,發出震天巨響,紅線隻覺得氣血翻騰,差點噴出血來。
一個手持柱杖的身影落在半粗的樹枝上,正是被黑羽和那矮胖夜叉稱作姥姥的老嫗。
這老嫗乃是夜叉族的長老冥芮姥姥,見紅線竟能擋住她的霹靂,不由哼了一聲,發出一陣陰森難聽的冷笑後,身子一騰,柱杖連點,一道道銳不可擋的霹靂朝紅線襲去。
紅線此時已深知這些霹靂的厲害,不敢硬接,隻好俏足連點,縱著劍光連連閃躲。然而那些霹靂就算沒有擊中她,亦不會就此消散,竟是越來越多,在她周圍積成光網。
她竟連用出太乙金光縱的機會都沒有。
幸好這時,暗處的小方發現紅線身陷危機,搖身一變,也變作一個背生雙翅的夜叉族女子竄了出來,冥芮姥姥一時沒有看清,還以為是自己的族人,擔心將其誤傷,不由得緩了一緩。
小方趁機摯出軒轅劍,驟然一劈,劃出一道空間裂縫,將其中幾道霹靂吸了進去。
紅線心知這裏是敵人的巢穴,再打下去絕然討不了好,趕緊抓住小方的肩,劍隨心動,化作紅光瞬息遠去。
冥芮姥姥駕著風沙追了一陣,發現實在是無法追上,不得不放棄,眼睜睜地看著紅線和小方飛得無影無蹤。
沒過多久,那矮胖夜叉便帶著族中戰士趕了過來。
矮胖夜叉急急問道:“姥姥,敵人是誰?”
冥芮姥姥冷哼一聲,道:“另一個不知道,前麵那個身穿紅衣使用紅劍的丫頭,多半就是薛紅線。”
矮胖夜叉臉色一變,東天青元顯聖真君風魂的大弟子薛紅線,近來在蒼天之上風頭正勁,他自然不會沒有聽過。他道:“薛紅線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想必她已經知道在猗天閣傷了她師妹寒池公主的人就是孟伊兒,跑來找她報仇,”冥芮姥姥的目光中暴出寒意,道,“隻是她竟然能找到這裏來,實在是有些不簡單,此處既已被人知道,我們需馬上遷移。”
想了一想,她騰身後撤,一直飛到黑羽身邊。
其他人也跟了過來,矮胖夜叉趕緊讓人把黑羽放下。
冥芮姥姥淡淡地道:“死了沒有?”
一名夜叉族巫醫走過來替黑羽檢查傷勢,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還活著,不過傷得太重,恐怕活不了幾個時辰。”
“那就先帶上,死了再說。”冥芮姥姥沒有再多看黑羽一眼,騰身而去。
其他人也盡皆散開,準備馬上離開這裏。
就在他們忙亂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黑羽正艱難地睜開眼睛,將自己那血淋淋的手顫抖著插入泥土。
泥土裏,藏著一個竹簡。
她緊緊地抓著竹簡,失神地看著那蒼涼無比的夜空。
血水,在她的腹間依舊流著,泊泊地滲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