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和隱娘心中一驚,分別抓著李白的肩膀,便要帶著他禦劍遁走,遠處卻有一位道長揮動拂塵,拂塵化作漫天絲線,將夜空覆住,讓他們無法逃脫。

那道長身材精瘦,目光淩厲,他看著紅線三人,朗聲道:“西山淨明宗洞真天師胡慧超在此,爾等何人,擅闖皇宮又意欲何為?”

“原來是許遜的徒子徒孫,”李白道,“糟糕,糟糕。”

三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束手就擒肯定不行,但就這樣打起來話,為了幾壇酒打得天翻地覆,甚至鬧出人命,說出去豈非都成了笑話。

隱娘急道:“師姐,這、這可如何是好?”

她不問還好些,這一問,紅線的性子倒先起來了,手持仙劍俏目一瞪:“誰管他那麽多,闖出去再說。”

李白撫掌讚道:“果然是巾幗不讓須眉,小緹縈上書救父,曹大家東觀續史,千古才情,隻在今日一見。”

隱娘心中氣苦,想道:“他這不是火上燒油麽?”

那些道者見紅線拔出劍來,立時祭出各自法寶。這些人都是真正的修真之士,出身正宗玄門,相互之間的站位暗合九宮八卦,自成陣法。

眼見對方祭出法寶,薛紅線正要出手,聶隱娘卻搶到她的麵前:“師姐,我來。”

雖然相處的日子還不算長,但她已知道自己這位大師姐性情容易急躁,擔心她出手太重,所以搶在前頭。

隱娘將劍一招,飛雪劍輕輕劃動,幻出數道劍光,在三人周圍飛掠不休,那些道者的法寶盡被截下,沒有一個能夠迫近他們。

她所學的這套劍舞名為璿璣劍舞,與紅線的太陰劍訣不同,沒有那般迅捷淩厲,卻更加輕靈玄奇,有如嫦娥月舞,漂亮好看。而那些道者的法寶不管如何施為,都闖不進她的劍圈。

紅線見小師妹一人接下了對方的全部攻擊,不由忖道:“小師妹的劍術進步好快。”

而遠處的洞真天師胡慧超亦是動容,他本是逍遙山洪崖真人吳猛的弟子,自妙濟真君許遜飛升成仙後,以吳猛為首的十二真君在這三百多年裏也或是飛升,或是轉劫,僅存下來的曾享、盱烈、彭蘭三人也都沒有留在逍遙山,而是遊曆四方,不知所蹤,於是胡慧超便奉師父吳猛飛升前的口諭,接掌淨明宗,繼續發揚許遜傳下的淨明忠孝之道。

淨明宗的道法雖然也是“三五飛步、正一斬邪”這種神仙之道,但其教義卻又與其它道家派別有所不同,著重於一個“孝”字,認為大忠者一物不欺,大孝者一體皆愛,若是一個人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敬愛,那再怎麽修仙行善也是無用,故而有“父母不孝、奉神無益”這一說法。

當今皇帝李治本就性情仁和,極重孝道,西山淨明忠孝之道正好合他心意,先皇駕崩之後,胡慧超和他底下的淨明道士便被請來替太宗皇帝做道場,並得到了李治的重用。

胡慧超身為淨明宗的掌教,其自身修為也早已達到地仙之境,自然一眼便看出隱娘的劍光正而不駁,雖看不出是來自何門何派,卻絕非什麽邪魔外道,不禁心中訝異。他知道自己的這些門人不是隱娘的對手,立時將他們喝退,自己踏著夜色飛上簷沿,手挽拂塵。

薛紅線見胡慧超隻是立在那裏,便自有驚人氣勢迫來,擔心小師妹吃虧,正要上前。就在這時,下方有禦林軍匆匆趕到,其中一名武官抬頭一看,立時大吃一驚:“隱娘?!”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隱娘心中卻已是一陣氣苦,她和紅線不同,紅線小時常和她父親薛據別扭鬥氣,父女反目乃是常事,隱娘卻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女孩兒,眼見自己父親就在下頭,也不敢再動手了,隻好縱身下去,在聶峰麵前跪下,怯怯地喚了聲:“爹爹……”

聶峰立在那裏,一臉難看。當今皇上病危,太醫束手無策,文武百官亦不敢將皇帝的病情輕易透露出去,隻能徒然焦急,在這樣的緊張關頭,他聽說有賊人擅闖皇宮,隻以為是有人意圖行刺,急急帶兵趕來,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竟在這些“賊人”裏頭。

那些兵士同樣沒有想到闖入皇宮的刺客之一竟會是聶將軍的女兒,一時間盡皆怔在那裏,上司沒有發話,他們自然不敢去捉他的女兒,而紅線見出現的是小師妹的父親,就算再怎麽樣,也不願在這個時候令小師妹難做,也就定在那兒。

剛才還哄哄嚷嚷的大殿,一時倒靜得連針頭落在地上都可以聽到。

就在這時,一陣豪邁的笑聲傳來:“原來是聶家小姐和薛姑娘,老夫就說了,誰有這般本事,能如此輕鬆地闖到此處?”

現身而出的,是身為顧命大臣的朝中元老長孫無忌,在長孫無忌的身後還有一位手持方天畫戟的白袍將軍,乃是薛紅線的義兄薛仁貴。

見義兄出現,紅線也不去管這樣的局麵是否尷尬,便跳下去和義兄見麵。

於是乎,隻剩下李白一人被胡慧超帶著一眾淨明道士圍在那裏。

李白心中叫了聲“苦也”,他雖是仙人下凡,卻沒有打打殺殺的本事,隻好負手看著遠處夜景,長歎道:“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最適合吟詩作對,真是好風景啊好風景……”

*

紅線三人被帶到了兩儀殿。

殿中,長孫無忌聽說他們潛入皇宮隻是為了偷酒喝,也不生氣,隻是拂須微笑,洞真天師胡慧超和聶峰、薛仁貴等人卻是哭笑不得。

長孫無忌令人傳話,讓外頭的官員和皇宮侍衛都不用緊張,這才看向隱娘,道:“想不到你竟是薛姑娘的師妹,上次在道州問你時,為何卻沒聽你說?”

隱娘怯聲道:“那時隱娘還未曾拜師,亦不曾見過薛師姐,並非有意欺瞞大人。”

胡慧超問道:“不知兩位姑娘師出何門何派,師父又是哪位高人?”

紅線倒是知道自己的師父和淨明宗有些交情,於是答道:“家師姓風名魂,倒也不是什麽高人。”

隱娘又好氣又好笑地瞅了師姐一眼,忖道:“師姐也真是的,哪有自己說自己的師父不是高人的道理。”

胡慧超卻是猛地一驚,道:“兩位姑娘的師父,難道竟是那位得太乙救苦天尊親授天書,又曾在妖靈界對抗耀魄逆賊的東皇傳人,風魂風公子?”

紅線倒還不知道自己的師父這麽出名,俏眉一彎,頗有些得意:“正是。”

當年因耀魄天尊霸占妖靈界所生出的紛擾,妙濟真君許遜和他的十二弟子也多少都有參與其中,胡慧超自然也從他的師尊吳猛口中知道一些內情,尤其是風魂差點殺了周廣,後又因為從朱儒子手中救出彭蘭而與淨明宗化敵為友等事,也都有所了解。

長孫無忌雖然以前沒有聽過風魂的名字,但單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傳人這個名頭,便已是讓他心中震動。要知道,太一東皇不但是天界的六禦之一,甚至曾做過天帝,與他相比,便是上古時期的三皇五帝也隻等同於皓月下的熒火一般。

而聶峰也是一陣驚訝,雖然知道自己的女兒這幾年一直向道心誠,卻也沒想到她竟真能被天上神仙收作徒弟……他卻不知道女兒的師父雖是東皇傳人,但還沒有到成仙入聖的地步。

長孫無忌和聶峰等人對天庭上的事了解不多,畢竟就算是再有權有勢的凡人,又有幾人能夠遇到神仙?別說神仙了,便是人間的一些地仙和妖魔,也不是說見便能見到的,故此心中難免會有些震撼。

洞真天師胡慧超自身便是修仙之人,開創淨明宗的諶母在入世前原本是上元夫人身邊的玉女,而他的師祖妙濟真君許遜現在更是還在擔任天庭禦史,對紅線和隱娘的師承倒沒有那麽驚訝。畢竟修仙之人雖然看重道統,但最終成就如何,還是要看各自的修行,就連王母娘娘和玉帝的三十三個女兒,其中都還有應劫而死的,何況其他?

真正讓他在意的還是無聊地站在遠處的李白。

胡慧超身為淨明宗當代宗主,對望氣之道自然有所修習,早已看出那因為沒有酒喝而有些無精打采的男子身上隱隱現出金白之氣,乃是天上星宿下界,再聯想到最近不曾見到太白星出現在夜空,對此人的身份已是隱約猜到。

隻是身為道教中人,自然也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胡慧超就算猜到對方身份,也不敢輕易泄露出來,對於修道之人來說,得罪人間帝王都不算什麽大事,得罪這種來自靈霄寶殿的神仙,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胡慧超暗自忖道:“既是周天列宿中的正神,豈有跑來皇宮偷酒喝的道理?他隻怕是為了人間帝王所染的重病而來,當今聖上明明不該有夭折之相,卻突然遭此大難,其中必有玄虛,他定然是奉了玉帝之命,才會出現在這裏。”

他哪知道,眼前這家夥早已因為在瑤池調戲某個女仙而被趕下天庭,之所以跑到這裏來,真的是為了偷酒喝……

*

紅線三人在一名太監的帶路下走在皇宮內的林菀中。

隱娘小聲地問:“李先生,你真的有把握治好皇上的病麽?你不會是想、不會是想……”

紅線哼了一聲:“不用問了,他肯定就是想騙酒喝。”

李白道:“你們就放心吧,本星君可是神仙下凡,不隻是吟詩作對拿手,治病救人也略通一二,絕對可以把那胡道長所藏的美酒全都騙來……”

隱娘心中發愁:“他果然是在空口說大話,為了把酒弄到手,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辦得到,就先答應人再說。要是師父在這裏,那就好了。”

正想著,卻聽師姐也在身邊若有所思地道:“要是師父在這裏,應該就不成問題。”

李白很鬱悶地看著兩位小姐,心想我怎麽也是仙人,仙人啊。你們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

來到含元殿前,長孫無忌與洞真天師胡慧超早已等在那裏,此時天色還未發亮,四周燈火通明。長孫無忌領著他們進入殿內,在那兒,當今聖上李治正躺在龍榻之上,昏迷未醒,旁邊還有一位頭戴鳳冠的垂淚女子,乃是王皇後。

事關龍體,所有人也沒空去管什麽禮儀,再加上五胡亂華之後,中原本就受到胡風的影響,對禮教之類的東西遠沒有其它朝代那麽看重,雖有外人進來,王皇後心懸皇上的生死,也沒有去避讓。

略略見禮,李白拂著袖子來到榻旁,見榻上之人印堂帶有煞氣,臉色一陣緋紅,不禁失聲道:“莫非是桃花煞?!”

胡慧超自然早已看出這點,隻是無力化解。正是因為本不該有三災六難的真命天子,卻中了隻有神鬼中人才能做到的桃花煞,才讓胡慧超極是緊張,將西山的淨明道士全都招了過來,護庇王宮。

既是中了桃花煞,那自然是什麽仙丹妙藥也治不好,隻能用仙術化解。李白立時知道自己被胡慧超算計了一下,這家夥早就看穿了自己的來曆。

長孫無忌歎道:“自那日陛下從感業寺歸來之後,便無端端地重病在床,所有的太醫都束手無策。幸好有胡道長及時趕到,才沒有讓陛下的病情繼續加重。”

李白點頭道:“此時乃金秋之際,為金當道,乃是桃花刀。而陛上所中的,又是其中的辛酉桃花刀,是桃花刀中最厲害的一種。”

桃花煞按時節可分為桃花春、桃花扇、桃花刀、桃花酒。按其效用,又可分為死桃花、活桃花、無根桃花、淫欲桃花等等。桃花煞往往都是因色而起,輕者令人墮落,重者家破人亡,而其中的桃花刀因與四柱中的酉金重疊,最易生出爭鬥,或是令人死絕,故又有“色字頭上一把刀”的說法。

“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李白撫掌笑道,“桃花煞可重可輕,也不需去刻意化解。我觀當今聖上眉頭鬱結,雖有歹人暗中種煞,其根源卻也在於他心中自有相思之苦,要想找出解煞之法其實也很簡單,隻要找來聖上心中掛念之人,讓她時時伴在陛下身邊,那死桃花也就成了活桃花,雖然有些妨害,卻無性命之憂……咳,出了什麽事?”

長孫無忌與胡慧超對望一眼,齊聲苦歎,王皇後更是以帕掩麵,哭泣不止。

隱娘和紅線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卻也感受到氣氛的沉重。

長孫無忌踱了幾步,揮手把周圍的太監宮女都趕了出去,這才看著李白,道:“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再向先生隱瞞,先生所說的這一方法,胡道長亦曾提及。然而老夫在經過一番調查後卻發現,陛下所喜歡之人,應當是先皇身邊的武媚娘武才人……”

李白三人一時都瞠目結舌,這才明白長孫無忌為什麽要把那些太監宮女轟走。當今聖上喜歡的,竟會是他父親的繽妃?如此有失人倫的事,又如何敢讓人知道?

王皇後泣聲道:“先皇病危之時,陛下與武媚娘一同在先皇身邊服侍,他們兩人必是在那個時候生出私情。”

李白攤手:“既然如此,你們何不將那位武才人找來?再怎麽不合人倫,也比現在這樣好些……”

胡慧超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那位武媚娘武才人已經死了。聖上與她早有約定,隻待守孝之期一過,便去感業寺接她進宮。誰知前幾日聖上去感業寺時,竟得知武才人早已因病而死……”

長孫無忌哼了一聲,道:“她哪裏是因病而死?分明便是被人所殺。寺中之人因為擔心惹上禍事,故意說她是因病而亡,又一直隱瞞不報,聖上便是在得知她的死迅之後,才一病不起。如此看來,連武才人的死,亦是歹人毒害陛下的手段。”

李白眉頭一皺,詫異道:“到底是什麽人,竟會有這種手段?”

胡慧超朝李白拜道:“雖不知那種煞之人是誰,但聖上的安危,關係到天下黎民的禍福,先生可有什麽破解之法?”

紅線和隱娘一同看向李白,心中同時閃過念頭:“靠這個人有什麽用?”

長孫無忌卻是神情凝重地看著李白,他雖然不懂神仙之道,卻看得出洞真天師胡慧超對這個來曆不明的青衫文士極其重視,竟似是在將當今聖上的生死完全寄托在此人身上。

李白還未說話,紅線已先撇嘴道:“你們別相信他,他就隻會吹牛。”

李白被她這麽一激,登時卷起袖子:“也罷,桃花煞而已,本星君……咳,本人什麽都怕,卻唯有桃花煞不怕。桃花刀算啥子東西,我這就解給你們看。不過本人有一習慣,那就是酒喝得越多,法術越高……”

“他又在騙酒喝了。”兩位小姐同時拿眼睛斜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