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魂把關於婉兒的事告訴了許飛瓊。
他站在姊妹樹下,心情一陣沉重。
許飛瓊想要安慰他,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有些事並不是勸解一番便可以讓人寬慰的。
“我是不是很沒用?”風魂看著許飛瓊,“我明知道不能讓婉兒就那樣跟人走,卻沒有辦法救她。妙想死的時候,我也一點辦法也沒有。還有你……”
他看著許飛瓊那空蕩蕩的左袖:“如果我有本事一些,你的手……”
許飛瓊瞪他一眼:“我的這隻手是我自己不小心,被耀赫威砍斷掉的,關你什麽事?”
“可是……”
許飛瓊輕歎一聲,走前一步,將額頭靠在他的胸口:“別把所有的錯都背在你一個人背上,好麽?你要是真的沒本事,我和妙想姊姊,又怎麽會一同喜歡上你?”
風魂將她摟在懷中:“可我卻沒有保護好妙想……”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在王妙想死後的那三百多年裏,這種無力感始終糾葛著他。
以他原本的性格,一直都有些隨波逐流。雖然沒有達到道家那清靜無為的程度,但作為一名從小學棋的棋手,那份不急不躁、隨勢而取的平常心卻無疑一直在影響著他的心性。
直到王妙想的死,深深震撼了他的內心,甚至差點讓他自暴自棄。雖然在知道聶隱娘就是王妙想的轉世,並收她為徒後,那心靈上的傷口多少得到了些彌補,然而傷痕本身卻始終是存在著。
並不是所有的傷痕,都能夠隨著時間慢慢愈合。
直到今天,在眼睜睜地看著上官婉兒被趙蕪女帶走後,心靈深處的傷口終於再一次被人撕開,以往那種“勝勝負負皆屬尋常”的棋手心境終於被擊了個粉碎。
人生畢竟不是下棋,輸了後還可以重新來過。
棋盤上的棋子,在必要時都可以當成是用來借勁騰挪的棄子,然而生活中,總有些東西是無法舍棄的。
許飛瓊被他緊緊地抱在懷中,雖然胸口被他勒得發痛,卻沒有動彈。
她能夠察覺到風魂在心中,此刻那因為無力保護他人而生出的難過。而在她的心中,卻又有一些安慰,仿佛隻要被他這樣抱在懷中,就再也不用擔心,不用害怕。
隻有願意以死保護他人的人,才會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心痛。
隻有內心深處擁有真情真性的人,才會有割舍不下的痛苦。
風魂不知道許飛瓊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他的,但這個失去一臂的女仙自己卻是清清楚楚。
在她剛剛遇到風魂時,還覺得這個男人並沒有什麽真本事,不明白王妙想怎麽會喜歡上他這樣一個有些吊兒郎當的家夥,直到接觸得久了之後,才知道這個人和其他男子有些不一樣。
他可以為了找王妙想而不顧一切地進入妖靈界,可以為了替自己報巫禮的那一針之仇而獨自跑到陣外殺死巫禮。不管是帶著師道宣和他的手下闖出冀望山還是擊敗嬰勺夫人,他都能在必要時展示出他的才智。
然而這些都不是許飛瓊慢慢地開始喜歡他的理由。
真正讓許飛瓊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份即使身處最危險的處境下也揮之不去的灑脫。明明大敵就在眼前,明明死亡就在麵前,他卻仍然能夠保持著那份從容不迫的神態和玩世不恭的微笑,然後毫不猶豫地闖到最危險的地方,想出麵對危機的辦法。
她想著:“如果我落到了火山裏,他一定也會想都不想地跟著我跳下來,同時還要說些不正經的話來氣我,然而再找出辦法帶我離開。”
至少以前的他是這個樣子的。
能夠了解一個人的,通常都不是那個人自己,而是他身邊的人。她知道風魂是那種除非死亡真正來臨,否則就算遇到再大的危險也會下意識地帶著微笑去尋找生機的人。
這就跟下棋一樣,除非棋局徹底的結束,否則就沒有必要去計較一時的得失。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總有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
所以王妙想的死,才會給他造成了致命的打擊。
“如果是原來的他,現在絕不會在這裏自埋自怨,而是早已去思考救出那隻狐妖的辦法了。”許飛瓊想著。
她抬頭看向風魂的臉,見他臉色陰暗不定,再想起竹林裏的那幾隻斷耳,心中暗歎一聲。一出手便殺死一人,又強迫他們自己割下耳朵,這種事都不是以前的他會去做的。
這樣的改變,到底是好是壞呢?
許飛瓊也弄不清楚,她隻知道,這個人的想法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此時的她並沒有意識到,日後風魂繼東皇位,闖魔風,破九幽,惹得群魔亂舞,眾仙皆隱,整個天庭因他一人而崩潰,最初的起因便是在風魂此刻心路上的轉變。
他的平常心已經因王妙想的慘死而被破壞,甚至開始痛恨起自己的無力。
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沒用的時候,對力量的渴求也會悄悄地隨之而來。
可是當那個人開始變得強大,固然能夠更好的保護身邊的親人,卻也會讓他人感到畏懼,生出更多的紛爭,再將自己的親人置身在更大的危險之中……這本就是一個誰也無法改變的怪圈。
一個足改變世界的齒輪剛剛開始轉動,隻是現在還沒有人注意到。
又或許,曾經有一個人預知到這樣的結果,隻是他早已經不在了。
……
*
在長安城內的一個酒樓裏,薛紅線、聶隱娘,以及那個青衫文士正坐在臨窗的位置。
薛紅線身穿紅衣,偏偏這件紅衣稍小了些,將她那已發育得有些成熟的身材曲線輕巧地勾勒了出來,而隱娘卻是一身綃白,輕盈素雅,兩個少女自然不免惹人注目。
更引人注目的卻還是那個青衫文士,時而長籲短歎,時而撫劍高歌,有時還拍著桌子,仿佛靈感突現般搖頭晃腦想要吟詩,隻是詩還沒作完,卻又憋在那裏,然後伏桌大哭,以酒澆愁,連紅線和隱娘這兩個陪他來酒樓的人都覺得他瘋瘋癲癲的,更別說其他人了。
隱娘心地善良,見滿桌都是空酒瓶,於是小聲勸道:“李先生,你、你不可再喝了,這樣對身體不好……”
紅線撇了撇嘴:“放心,他喝不死的,昨天我把他扔在大酒缸裏泡了大半天,他不也活得好好的?”
隱娘道:“雖然這樣,但、但喝多了總是不好……”
紅線哼了一聲:“管他那麽多,最多讓他自己付錢好了。”
青衫文士原本還在那長籲短歎,一聽到要付錢,趕緊朝兩位小姐臉上堆笑:“那個……我沒錢!”
紅線瞪他:“沒錢你還喝這麽多?這幾天,我身上的銀子都被你喝沒了。”
隱娘在一旁哭笑不得地想:“大師姐,你好像也跟他一樣窮啊,從頭到尾,你們花的銀子全都是我給的,就連昨天你用來淹他的那一大缸子酒,也都是我幫你付的帳呢。”
紅線再哼一聲,道:“你不是說你酒喝得多了,就能作出好詩麽?現在我們都被你喝窮了,你倒是作個幾句出來啊。”
青衫文士一臉苦惱:“這酒不夠好,還不足以讓我的詩興起來。”
剛好小二在旁邊路過,聽到他的埋怨,不服地道:“客官,您這話可就偏差了,我們這的桂花酒可是在整個京城都出了名的,又香又醇,除了皇宮裏的禦酒,任誰也找不出第二家。”
青衫文士嗤道:“你小子見識太少,以為送給皇帝喝的酒就是好酒了?真正的好酒,誰會往宮裏送?”
小二道:“我說的那些禦酒,自然不是一般的禦酒,說實話,宮裏喝的,有不少還是我們這送進去的呢。我所說的,可是劍南道新出土的百年燒春。這些酒可是由東晉仙人葛玄釀造的,在地底下埋了四五百年,最近才被淨明宗的幾位道長掘了出來,聽說送到皇宮裏的總共也隻有三壇,其它可都被送到了瑤池去,給王母娘娘喝。不過我看這話也就是哄人,那酒再怎麽好,他們還能送到天上去?”
青衫文士眼睛一亮,忖道:“早就聽說那葛老頭不但煉得好丹,還釀得好酒,那些酒若真是由他親手釀造的,那就必是極品。”
小二走開後,他嘿嘿一笑,朝紅線和隱娘道:“兩位姑娘……”
紅線斜眼看他:“你不會是想去皇宮偷酒喝吧?要去你自己去,本姑娘可沒這空閑。”
青衫文士長歎一聲:“我本來還想把那三壇酒弄到手後,送一壇給兩位姑娘呢,要知道,那姓葛的死老頭別的本事不行,釀酒的本事卻非同小可,他所釀出的酒不但色香昧美,而且有駐容養顏之效,能夠讓喝它的女孩子更加漂亮。”
更加漂亮?紅線的眼睛立時彎成了月牙兒。她雖然覺得自己已經夠漂亮了,但也不討厭讓自己“更加”漂亮一些。
隱娘雖然年幼,卻比她的大師姐要穩重得多,小聲勸道:“師姐,這、這不好吧?萬一被人抓到……”
紅線眉頭一挑:“以我們的本事,誰抓得住?再說,我的義兄可是鎮守玄武門的將軍,就算被抓住也沒關係。”
隱娘苦惱地想:“怎麽可能沒關係?”
雖然覺得溜進皇宮偷東西實在是有些不妥,而且自己的爹爹還是禦林軍的武官,萬一自己被抓住了,豈不連爹爹也連累了?然而師姐顯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隱娘知道自己再怎麽勸也是沒用,隻好暗暗祈禱,希望別出什麽意外才好。
……
夜半時分,太極宮太液池。
天空中有幾道光影墜下,有如流星一般,緊接著卻是撲嗵一聲,有人掉入了水中。
太液池處在甘露殿之內,本是帝王和後妃起居遊玩之處,此時稍顯得有些冷清,但也是燈籠高掛,又有侍衛把守。聽到聲音,立時有人持戈趕了過來,這些侍衛搜守一陣,除了看到池麵生出漣漪,卻也沒發現什麽異常,沒過多久,便撤去了。
在假山的陰影裏,傳出一個女孩兒怯怯的聲音:“李先生……你沒事吧?”
旁邊有人應道:“放心,他死不了。”
這兩個少女自然便是紅線和隱娘。
池水中狼狽地爬出一個人來,正是那自稱姓李名白的家夥,雖然隱娘記得師父在洞庭湖邊說過這個人絕不會是李白,但這家夥一口咬定他就是叫做李白。而紅線則說別人姓楊姓李,名字是白是黑,難道還得師父說了算不成,於是就做決定允許他叫做李白……雖然沒人能夠弄懂,這種事為什麽要經過她的允許?
隱娘對師父本是心中信服的,心想師父說這個人不是李白,他就肯定不是李白,但她雖然對師父信服,對師姐的決定卻也不敢反抗,再說了,就算這個李白和師父所知道的那個李白是兩個人,但天底下這麽大,難道還不許別人同名同姓不成?
於是,隱娘也隻好默認他的“李白”這個名字。
李白爬到池邊,全身濕透。
紅線不屑地看著他:“虧你還敢說你自己是天上的仙人,連飛來飛去的本事都這麽差勁。”
李白氣道:“成仙之道各有不同,本星君當年可是以詩入道,再由太一東皇賜丹屍解,成三官之仙,這種飛來飛去的作賊本領差些,又有何妨?”
紅線撇嘴:“呸!你說你以詩入道,那你好歹也作幾首詩出來啊,從遇見你到現在,別說名傳千古的佳作了,連一首完整的詩都沒聽你吟出來過。你看我師父他以棋入道……咳,我也沒看過他跟別人下棋就是,小師妹,你看過麽?”
“原來師父是以棋入道的麽?”聶隱娘睜大眼睛,“雖然我也看到師父隨身帶了許多圍棋子,但、但我還一直以為他是帶了好玩呢。”
李白道:“喂,我好歹也是仙人、仙人啊,你們的師父成仙了麽?”
紅線斜眼看他:“我師父雖然還沒有成仙,但他至少不會飛著飛著就摔到池裏頭去。”
隱娘道:“就是!”
李白想:“你們當然幫自己的師父說話了,俗話說好男不和女鬥,神仙不和凡人鬥,我且讓她們一讓,不可在這和她們鬥嘴……和兩個小丫頭鬥嘴,是肯定沒有好下場的。”
他們潛入皇宮,原本是想來盜取美酒,隻是進來是進來了,卻發現不知從何處下手,皇宮之大遠超出他們事先的想象,各宮各殿,有如迷宮一般,繞得人頭暈眼花,要在這麽一大片地方找幾壇酒,真是談何容易?
隱娘雖然學會禦劍之道,怎麽也都算是劍俠中人,但私闖皇宮可是足以抄家滅門的大禍,她多少還是有些心怯,見李白和師姐一副不知如何動手的樣子,於是小聲說道:“不如、不如我們先出去?”
紅線道:“進都進來了,最多抓個人來問問。”
隱娘心想這麽大一個地方,再加上這些宮女太監職責分明,除非剛好找到管這個的,否則隻怕把皇上抓來問話,他也不知道那幾壇酒放在哪裏。
正想著,卻聽李白在旁邊說道:“你們覺不覺得,這宮裏有些奇怪?”
紅線問:“哪裏奇怪?”
李白帶著兩位小姐飛到一座大殿的屋頂上,指著太極殿的位置:“你們看那裏。”
紅線和隱娘看去,見太極殿附近不但重兵把守,更有許多和尚道士在周圍不斷地畫符念咒,每個人臉上都一陣肅穆。另有文武重臣在殿前踱著步子,全都是心急如焚的模樣。
紅線好笑地道:“原來這皇帝如此迷信,連睡著時都要讓人在自己的門外擺道場,隻是和尚道士一同請來,這豈不太亂了些?”
隱娘低聲道:“師姐,這、這應該是……”
“這應該是君王重病在身,有垂死之象,故令這些高僧名道替君王祈福。”李白笑道,“不過他們也不用擔心,人間帝王,自有天命護佑,除非是自身壽命到頭,否則斷不至發生什麽意外,我下凡之前還曾奉玉帝之命查過人皇的壽命……”
他說著說著,抬頭看向夜空中的星象,突然失聲道:“怎會如此?”
紫微垣帝星搖墜,分明預示著人間帝王已性命垂危,有夭折之相。
紅線和隱娘還不覺得如何,畢竟就算是皇帝,也會生老病死,自古以來年紀輕輕就死掉的帝王也不在少數。然而李白卻知道此事非凡小可,天命所歸的帝王,自有五色之氣庇護,若是他自己命中注定活不長,那自然無話可說,除此之外,不該再有三劫六難。當今皇上李治雖然沒有長壽之相,卻也不應像現在這樣,才當了一年皇帝不到,便離死不遠。
除非命數被人擅自改變。
隻是,這天底下,又有幾人能夠做到這種事情?
他正自疑惑,旁邊紅線卻是眉頭一挑:“糟了!”
風聲響起,已有十幾名道者落在他們周圍的建築上,將他們緊緊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