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門響了三聲,才聽到裏麵傳來一個中正平和的聲音:“進!”
單單一個進字,不是說請進,就可聽的出來,屋子裏的人何其驕傲。
陳珞苦笑一聲,推門而入。
書房的麵積很大,書架占據了兩麵牆,全部都塞滿了各類書籍,居中還有一張很大的辦公桌,幾張椅子,一排沙發,視野開闊,極為大氣。
戴著老花鏡,頭發看著有些蓬亂的老人,就坐在沙發上,半邊身子縮著,因為房間裏光線分散的緣故,看著便是覺得老人的身體格外的衰弱,但是當老人一眼朝陳珞看來的時候,老花鏡背後的一雙眼睛,卻是極為有神。
陳珞往前走兩步,微笑道:“您好。”
老人點點頭:“坐。”
陳珞說聲謝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視線,剛剛和老人齊平,因為他並未刻意避開的緣故,彼此的眼睛,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處於對視之中。
良久,老人才輕輕咳了一聲,坐正了身子,問道:“陳珞?”
陳珞點頭:“是我。”
“我是賀春生。”老人一板一眼的道。
陳珞還是點頭:“早有聽聞,如雷貫耳。”
“哦,你從哪裏聽過我?”賀春生顯然並不容易被說服,反而拿著這個話題開始說事。
陳珞笑了笑,道:“前年的時候,江南省省內經濟體製轉改,賀老可是費了不少的心思。”
賀春生原本以為陳珞就是隨便說說,覺得小兒信口雌黃,這才會特意刁難,倒沒想到陳珞的確是言之有物,不免眼前一亮,接著問道:“當年那事可是半途夭折了,你為何得知?”
陳珞道:“江南省省內經濟體製轉改,雖然最終並未采取賀老的意見,但是不能否認的是,現如今的幾個大的經濟方案,都是有著賀老的影子在內的。這一點,隻要是關注江南省經濟圈的發展風向的,都是知道的,並非什麽秘密。”
“具體一點說。”賀春生道。
陳珞想了想,道:“就我所知,江南省兩大龍頭企業,三保集團和正淩集團,都是那一經濟政策的直接受益者,從這兩家如今的發展思路來看,賀老的總經濟方針,其方向無疑是有著極大的意義的。而且,據我所知,當年這兩家公司的批文,還是賀老親自批下的吧。”
的確有這件事情,這也是賀春生這一生中,具有裏程牌意義的大事件之一,此時被陳珞說了出來,他那張老臉,就算是想要刻意板著,也是不能了。
賀春生點了點頭:“說的倒是沒錯,以你現在的年紀,就能有這份閱曆和見識,當真是很不簡單了。”
“您老過譽了。”陳珞謙虛的道。
賀春生搖頭:“該怎麽樣就怎麽樣,沒必要太過謙虛,而且,以你的年紀,說話卻如此的老成,滴水不漏,不怕給人一種東施效顰之感?”
陳珞笑道:“那您老覺得我這個年紀,現在該怎麽說話。”
賀春生道:“率真,爽朗,真誠。”
陳珞正色道:“我很真誠。”
賀春生道:“但是不夠率真和爽朗。”
說了這話,兩個人相視一眼,居然一齊笑了出來。
因為,這個話題,其實並不需要答案,如若陳珞和其他的同齡人一樣的話,那麽,他必然無法到達這個高度的,是以,陳珞還沒回答,賀春生就首先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話題問的太過愚蠢了,這才相視一笑。
笑過之後,賀春生道:“剛剛在樓下喝過茶沒?”
“喝過,見過老婦人一麵,相談甚歡。”
“是嗎?談的什麽?”
“談我和婉然姐之間的事情。”
“你是什麽意見?”
“我沒意見,這次來,所要問詢的,是你們的意見。”陳珞道。
賀春生眉頭微擰,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煙,點燃,抽了兩口,這才道:“你知道這裏麵的問題所在嗎?”
“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麽就應該明白,你注定會辜負了她。”
陳珞搖頭:“不知道賀老的辜負是什麽意思?在我的認知之中,不存在辜負這兩個字。”
賀春生眉頭一挑,直接道:“你能娶她嗎?”
陳珞也直接:“不能。”
賀春生臉色一變,一掌拍在沙發上,隻是因為沙發是軟皮沙發的緣故,這一掌沒能拍出氣勢,但是他的那張臉,卻是極具威嚴的:“既然如此,那你還招惹她?”
陳珞苦笑:“我們是兩情相悅,相親相愛。”
“相親相愛,在我聽來,簡直就是笑話。”賀春生不客氣的道。
“或許在外人看來很好笑,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而且,以您的身份和關係,我真心覺得,這句話,其他人都可以說,唯獨您不可以說,不然的話,難免讓人寒心。”
賀春生微微一怔,旋即慍怒道:“寒心?讓誰寒了心,隻怕是你的所作所為,才是真的讓人寒心。”
陳珞看賀春生一眼,微微歎氣:“抱歉,我不是來和您爭執的。”
這一眼,以及這一聲歎息,竟是讓賀春生感覺到了一種被藐視的感覺,就是那種夏蟲不足語冰之感……他身居要位多年,從來都是以上位者的眼光看人,何曾被人如此的看過?就算是接見部級官員,以他的身份,也堪可平起平坐的,那麽,陳珞是緣何有此種自信,居然敢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賀春生心裏一時間極為不舒服,臉色也是編的更加難看,冷聲道:“爭執,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我說這些,隻是讓你弄清楚,你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你還年輕,掙下這份家業不容易,不要誤入歧途,害人害己。”
陳珞搖頭:“我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就說清楚一點。”話題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彼此藏著掖著顧及臉麵之類的,倒也沒了必要,所以賀春生說話也是肆無忌憚,再加上他身份超然,是以說話的語氣,更像是在教訓一個無知晚輩。
就聽賀春生道:“陳珞,以你的年齡家世和相貌,同一個年齡的女孩子,你想要誰不可能?偏偏,婉然比你大了十來歲,難道你不覺得這裏麵有問題?”
見陳珞搖頭,賀春生就接著道:“就算是你覺得沒有,難道別人就不會有?那麽,別人就會疑惑,你貪戀的,到底是婉然身後的權勢,還是她這個人,以及,她能夠帶給你的直接利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陳珞道。
聽陳珞如此之說,賀春生僵冷的一張臉,才稍稍和哦緩一點:“陳珞,你明白就好,你要知道,雖然因為曙光集團,你已經有了和我對話的基礎,但是也僅僅就是一個基礎,你未來的路還很長,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這並不是你驕矜自滿的本錢。”
這話雖然算是關心,但是聽在耳朵裏,委實無法讓人舒服,陳珞自然也知道,所謂關心,並不是真正的關心,而是讓他知難而退罷了。
以賀春生這麽多年的政治智慧,即便是處於暴怒的狀態之中,其話語裏的邏輯性和針對性依舊是極為強的。
但是,陳珞從未想過利用李婉然什麽,所以賀春生這話,或許對別人有用,但是對他而言,卻是一點威脅都沒有。
聳了聳肩,陳珞道:“賀老,您恐怕是誤會了,我雖然說我明白了,但是並不是說我讚同你的話語裏的觀點。”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賀春生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難看了。
陳珞道:“不管您是怎麽想的,我在此要申明兩點,第一,我和婉然姐是真心相愛;第二,不管你們認為我和婉然姐在一起是借勢也好,是利用也罷,但是我要說的是,不管是婉然姐還是婉然姐背後的勢力,其實都沒有半點值得我利用的,我不需要!”
他說這話的語氣極為僵硬,一連用了三個不管,來加強語氣用詞,所以說起來的時候雖然不算連貫,但是也是擲地有聲。
賀春生一時間竟是被這話給震住了,咳嗽兩聲,這才緩緩道:“陳珞,你這話,怎麽讓人相信?”
陳珞冷聲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做過還是沒做過,顯而易見不是嗎?以您的智慧,難道看不通透?”
賀春生吸一口煙,煙霧悉數吞進肚子裏,良久,才道:“通透又能如何,不通透又能如何?”
說著這話,陳珞再一次的直觀感受,這個老人,是真的老了。
其實以賀春生的年齡,幾乎可以說的上是黃金年齡,往上再升一級,都是有可能的,但是賀春生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麵臨退下來的危機,很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有病。
病痛的折磨,讓他在如日中天的年齡麵臨退下的危機,更是使得他周邊的關係受到各方牽掣,放不開手腳,再加上唯一的一個兒子英年早逝的緣故,賀春生這一家,表麵風光,實則因為後繼無人的緣故,步步危機。
很明顯,賀春生也是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不服老不服輸,以倔強之姿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但是看眼下的情況,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而李婉然,或許,則是賀家唯一的一個變數,或者說是一個定數,因為,李婉然的去向,不管最終走向哪一方,都最終引起各方的關係震蕩,這一點,不僅僅是別的政治家族不情願,賀家本身,也是不情願的,更何況,牽扯出來的人,居然還是陳珞,這事要是傳了出去,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如果真的通透的話,那麽賀老您就應該知道,我與婉然姐之間的關係,其實並不是壞事。”
賀春生冷哼道:“對你而言,自然不是壞事。”
賀春生此時還沒能明白過來陳珞這話的意思,說的話那是又臭又硬,陳珞一聲苦笑,道:“賀老,您應該知道,我最近和誰走的比較近吧。”
賀老道:“武遠。”
“那武遠是哪個派係的人,您知道的吧?”
聽的這話,賀春生的臉色才微微一變:“你這算是什麽意思?”
陳珞微笑道:“寧老,是我爺爺。”
“呼……”賀春生呼出一口濁氣,站了起來,看著陳珞道:“你確定不是在跟我說笑話?”
陳珞道:“我還不想自取其辱。”
賀春生再看他一眼,眼神有些狐疑,站起身,踱著步子走了幾步,似是在思考陳珞這話語裏所涉及的含義,以及這句話背後的關係所擁有的能量。
要知道寧老雖然已經退下了,但是寧家作為潘家的盟友,彼此的關係外延那是極為的龐大的,一個小小的省委書記,在省內官運通天,但是在全國範圍內,各個組織各個部門,還真算不得太過顯赫。
隻是,賀春生卻從未聽說過寧老認了陳珞做幹孫子的啊……就是這一點,讓賀春生不太確定。
而陳珞也知道,他和寧老的關係,並未大肆的鋪開,主要的,是用來威懾住燕京溫家,讓溫家的人在行事的時候,多一分羈絆。
這層關係,陳珞也從來不認為是自己拿來炫耀的資本,是以從未和人提及,但是此時此刻,關係到李婉然的幸福,他不得不拿出來狐假虎威一下。
因為歸根結底,賀春生的反應之所以會這麽的大,直接的一個原因就是認為陳珞的所作所為損害了賀家的利益。
那麽,如果能夠得到的利益,大大的超過被損害的利益的話,權衡得失之下,以賀春生這股不服輸的勁頭,肯定知道該如何選擇的。
果然,再一次坐下之後,賀春生又是點燃一根煙,惡狠狠的抽了兩口,聲音抬高了幾分:“當真?”
陳珞點頭:“當真。”
這個肯定,按理說,應該是讓人高興才對,但是哪裏知道,賀春生的老臉,一時間,竟是變得極為苦澀,喃喃自語一般的道:“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會走到這一步。”
說了這話,他重重的歎了口氣,對陳珞道:“無可否認,這番談話很令人心動,但是我要知道的是,你能夠做些什麽事情,讓我對你徹底放心。”
陳珞道:“抱歉,我無法保證自己能做到哪種程度,但是這裏麵的各種關係利益,想必你是可以分辨出來的。”
“我需要肯定,你能做到哪一步。”賀春生大聲道。
陳珞眉頭微皺,沉吟道:“賀老,如此咄咄逼人,您別太過分了。”
“哼……”賀春生冷哼一聲,瞪眼看著陳珞,陳珞這時也是有些氣憤了,原本聽賀春生說的那句“我也會走到這一步”,陳珞對賀春生還是極有好感的,畢竟那話的意思是,不希望因為出賣李婉然而來求取自己的政治資本,可是接下來的這話,卻是更直接更赤~裸也更讓陳珞覺得不舒服,剛剛才有的一絲好感,立即風流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惡心之感,所以,他也是睜大眼睛,回瞪著賀春生。
一老一少,此時就像是兩隻鬥雞一般,誰也不服輸,誰也不肯後退,彼此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賀春生一聲大笑,上前,用力拍了拍陳珞的肩膀:“臭小子,敢用如此態度對我的人,你還是第一人,婉然果真沒有看錯人。”
這一拍,拍的極為用力,而陳珞也沒想到賀春生帶病之身,居然也能將他的肩膀硬生生的拍的垮了下去,痛的厲害。
自是知道,賀春生雖然說這話算是服軟了,但是骨子裏的驕傲,可沒有因此減輕半點。不過陳珞也知道,這當口,不說別的,就算是尊老愛幼,被拍兩下也是應該的,他齜牙咧嘴,卻不說話了。
門外,剛好李婉然送了果盤上來,聽的屋內賀春生這一句話,立即,臉上就是有了驚喜之色。
原本她還擔心以賀春生的火爆脾氣,會讓陳珞很難堪的,畢竟陳珞也是一個驕傲的人,彼此針尖對麥芒的話,還真不知道會鬧到什麽地步呢。
基於這層擔憂,李婉然這才會主動端了水果盤上來,哪裏知道一上來,就聽到了賀春生的這句話,立時讓她的心放下了。
要知道對她而言,最主要的,並不是擔心自己過不好,也不是擔心自己受委屈,而是擔心陳珞難做人……而現在,很明顯是不用擔心了,李婉然的臉上,也是有了笑意,都忘記將水果端進去了,立即下樓。
李婉然不知道的是,如果她早去五分鍾的話,所聽到的談話內容,那就又會變得大不一樣,或者說,如果她不是那麽著急的離開,再聽上五分鍾的話,就會知道,她的高興,實在是很有自作多情的成分在內,因為賀春生從未想過讓陳珞輕鬆過關。
但是不得不說,有時候事情就是如此的機緣巧合,李婉然隻聽到了這一小截話,對她而言,何嚐不是一種幸福喜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