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冷
“沉香……”小玉將一杯茶遞到他的手裏，擔心地望著他。雖然兩人並不能時常見麵，但自己還是會經常上天去見他。這個少年已經變得自己幾乎都快不認識了，那張原來稚氣未除的臉，如今已經成熟得可以抗下一切重擔了——沉香，已經不是她當初所認識的那個沉香了。想到這裏，她的心裏沒來由地生出一絲不安。
沉香靜靜地看著小玉，她沒有穿她平日穿的那身粉色衣裙，月白的長裙襯得她的臉清麗脫俗，他欠小玉的太多了……自己將她從萬窟山中帶出來，讓她體會了人世間的一切，讓她從那隻天真無邪的小狐狸變成了現在這個美麗溫柔的地仙。現在想來，要是自己那時候沒有經過萬窟山，她就可以一輩子那麽無憂無慮地生活、修煉下去……
沉香想起當年兩人第一次相遇。那時候的兩人，懵懂無知，隻知道隻要喜歡彼此，就足夠了。但是很多事情，並不是他們認為能夠怎樣，就可以怎樣的……快樂早已經開到茶靡，開到了盡頭。他們都已經長大了，人一旦長大，很多事情就變得身不由己了……
趁著三聖母又去打理墳墓的時候，沉香叫住了小玉：“小玉，我要走了……”
小玉的手一怔，茶杯幾乎落地，她穩住情緒，笑著轉過臉來：“好啊……你下次什麽時候回來？我……”
“何苦呢，小玉？”沉香苦笑，“何必自己騙自己呢？”
小玉的淚落了下來，當他上一次從天庭回來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察覺到了，那時候的兩人之間都沒有秘密，快樂還是難過彼此都很清楚。而現在……喜歡，就是再怎麽樣的喜歡，那也不是愛情啊。曾經那段兩小無猜的青澀感情，早就在不經意間夭折了……
“我對不起你……”沉香抱歉地說。
小玉望著他，他的樣子像極了那個時候，楊戩救了自己，然後告訴自己的計劃，最後抱歉地說：“我對不起三妹和沉香……”他們……都是一模一樣的人……
“我明白……有些事情，錯過了就再也無法補救了……”小玉點頭，忍住眼中的淚水。
“你……若要回萬窟山就回去吧……”沉香遲疑地說，“千狐洞畢竟才是你的家……”
“我回去做什麽呢？”小玉搖搖頭，看著還在墳前的三聖母，“姥姥已經去了，娘……三聖母待我如同親生女兒一般，我也想陪著她，我們……好歹有個伴兒……”
“即使我們成不了夫妻，在我的心裏……你也是我的親妹妹……”沉香走到小玉的身邊，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我不是個好兒子，母親被困華山的時候，我頑劣不堪，沒有在父母麵前盡孝道。好不容易父母可以團聚了，我又……”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你有你必須要承擔的責任。”小玉抓住他的手，“記得舅舅的願望，現在新天條剛剛使用，你身為司法天神，就必須要造福三界……”
“我怎麽會忘記呢……”沉香露出一個微笑，拍了拍她的手，“舅舅沒有做完的，我會替他做完，你就放心吧……”
回到天庭，沉香著手的第一件事，不是新天條的實施，而是那十萬惡鬼和劉家村的生死簿。這兩件事都是自己當年闖下的禍事，那十萬惡鬼自己雖派了人下界去抓，但已過一個月，仍有五萬隻在下界——這件禍事畢竟是自己闖下的，他必須親自動手。劉家村生死簿，下界已過去三十幾年了，陽壽該盡的算是自己給他們的補償，陽壽未盡的也該把他們的陽壽改過來。這些事情，自己必須提前做好，否則等到玉帝王母“想起來”的時候，丟得……可不僅僅是自己的臉麵……
這麽想著，沉香去了陰曹地府，找了秦廣王，著判官將劉家村的生死簿重新做出來。判官和閻王們唯唯諾諾地應著，沉香想起當年自己擅闖陰曹地府時，他們那趾高氣揚，盛氣淩人的樣子，不禁覺得又好笑又悲哀。這期間，沉香又看見了黑白無常，不禁想起那段年少輕狂，衝著兩個鬼差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看得兩個無常頗為好奇，咱們什麽時候認識這位新上任的司法天神了？三十年的變遷，他們哪裏認得出眼前人就是當年這件事的罪魁禍首！
在劉家村的生死簿完成的那一刹那，沉香知道，今天劉家村會有很多人去世；他也知道，劉家村會有許多人責怪自己。長生不死，誰不希望呢？但是他們畢竟是凡人，自己現在是司法天神，規矩是必須要執行的！臨走時，他囑咐十殿閻羅做好準備，他這幾日就將惡鬼全數送回。
秦廣王似有擔心，問：“可需小神借出‘天羅地網’？用此法寶抓惡鬼最有效！”
沉香想了想，點頭同意：“也好。”
五萬隻惡鬼，沉香足足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隻是一心一意抓住那些惡鬼。
真正動起手來，沉香才感覺到自己的經驗根本不足，比起舅舅當年壓十日，鬧淩霄，自己的手段還太嫩了！要不是依靠了開天神斧和天羅地網，自己施展起法力來實在是過於浪費，缺少效率。這麽想著，沉香又灑出天羅地網，將最後那一百隻惡鬼悉數抓獲，這才順利去閻羅殿交差。
沉香雖然早已累得不行，但心裏也充滿著喜悅與自豪，聽著身邊那些草頭神或敬佩或不服的議論：“不愧是二郎真君的外甥，手段果然了得！”
“畢竟二郎真君也難是他的敵手啊！要不然怎麽會……”
“哼！要是我也有個好舅舅在後麵逼著我，我也能有這手段！”
“你就吹牛吧你！”
沉香的心，忽然一下子，變得很冷，很冷……
新天條正式實施，沉香卻依舊愁眉不展，盡管新天條已經改善了很多方麵，但在神仙思凡的事情上依舊難以決斷，自己的父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神仙與凡人的愛情，原本就難以長久，這僅僅一世的情緣，還不如沒有的好。一旦神仙嚐到了情愛的滋味，隨之而來的是無休無止的痛苦。凡人會老，會死，神仙卻可以長生不老，所以這一世的情緣不過是徒增痛苦。倒不如還像過去一樣禁止仙凡通婚的好，畢竟，長痛不如短痛……另外，還有諸如仙妖通婚，妖凡通婚，種種不同種族的相愛都會帶來難以估計的後果。
沉香原本想著，若是真有慧根的凡人，或許可以度之羽化成仙，如此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但是這樣難保會有居心叵測的人利用這一點來助自己成仙，畢竟人心難測，你怎麽能夠保證這份感情一定是真的呢？若是個沒有慧根的，強迫度化其成仙，對於修仙的諸位道友又是何其的不公？！
沉香一籌莫展，但也隻能無法，暫時擱下此事。隻是看著眾仙都興致勃勃地商量著要下界去經曆情劫，他心中忍不住深深地歎氣。
這日早朝上，沉香提出將動了凡心受罰的神仙依律放出來，玉帝準許了。
幾位女仙順利出來了，但問題也隨之來了。織女還好說，牛郎和兩人的孩子經過這數千年的仙氣熏陶，都已成仙，隻須封其神位，令其各司其職即可。八仙女也好說，畢竟巴特爾壽終正寢後，她才歸天的，在凡間沒有留下多少牽掛。但是七仙女就難處理了，董永早已老死，轉世都不知道有幾世了！而七仙女被抓上天的時候早已經身懷六甲，按照天上的時辰，這孩子才出生不過幾天，如何處理是好？若是個有仙骨的，還可以留下來，但如果是個凡體……
沉香召來天官，特地檢查了孩子，確定這孩子是凡體，也就是說這孩子必須得下界去！七仙女哪裏肯，求著沉香死活要留下這孩子，並說她與這孩子共存亡。沉香倒是想直接打發她下界去做凡人得了，但七仙女是玉帝王母之女，就算她自己肯，她爹娘也不肯啊！
沉香無法，也隻能硬起心腸，吩咐草頭神將這孩子送往下界，挑一戶無兒無女的富貴人家，讓其收養了。七仙女哭得死去活來，又痛罵沉香：“瑤姬姑姑和你娘三聖母都是與凡人通婚才生下二郎表哥與你！你怎麽忍心讓我們骨肉分離！你的心，當真的比鐵石還硬！怨不得你對著自己的親舅舅也下得去狠手！”
沉香心中一滯，鬱結於心，他忍了忍，這才開口：“七公主此言差矣，沉香與母親分別十六載，哪能不知七公主之苦！但這孩子畢竟是凡體，留在天界非但對其無益，反會對其有礙，對天庭的秩序也……”他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些，含義也很明顯，這孩子畢竟是個凡人，嬰兒時期拉屎拉尿也就算了，萬一以後大了，難不成還給他討個仙女做老婆不成？！
“劉沉香，我兒尚且年幼，容我將其帶大，再放下界去吧！”七仙女哭道，“他還那麽小，你怎麽忍心將他丟下凡去？！”
“沉香已命人尋一無兒無女的富貴人家，將孩子托付給他家，七公主盡管放心。”沉香耐著性子解釋道，“畢竟，長痛不如短痛，沉香也是唯恐七公主母子之情過深……”他更擔心的是這孩子見識過了天上的神仙日子，以後下界反倒更難生活，縱使是再富貴的日子也比不上天界啊。
“沉香，七公主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現在執掌新天條，有些事還要靠你來拿捏。”嫦娥趕來道，“何不網開一麵，等到孩子長大了再送下界去未嚐不可……”
嫦娥此言一出，別說沉香暗地裏吃了一驚，就連站在一旁的八仙女也皺起了眉：“嫦娥仙子這話可要小心，雖說沉香現在是司法天神，掌管新天條，但這新天條可也是上呈給我父皇母後看過的，對外也是公布於眾的。這眾仙都有眼睛看著盯著，嫦娥仙子這是要司法天神帶頭自壞規矩不成？”
八仙女原本就與楊戩交好，知道楊戩心中的苦衷。隻是巴特爾死後，八仙女被王母囚禁於昆侖山，麵壁終身，無法出來為楊戩說話。如今被釋，乍聞得楊戩如何忍辱負重令外甥成才，卻不料被眾人誤會，死於外甥之手，最終卻落了個魂飛魄散的地步！八仙女得知此噩耗當下是悲痛莫名。又聽得那劉沉香居然在親舅舅死後成了司法天神，八仙女原本對沉香就是十分不喜，有又覺得他忘恩負義，所以對其很是不滿。
但今日乍一見麵，見其身著那黑麾銀甲，眼中帶著隱忍，竟有三四分像極了二郎表哥，又聽身邊女官提起，他如何頂住多方壓力，在一個月內整理出新天條，卻屬不易。又聽其方才所言，為七姐也考慮得麵麵俱到，既讓孩子衣食無憂，又特地挑了一家無兒無女的人家，好讓那家人全心全意對待孩子，真可謂是用心良苦。七姐一時間母子情深，故而考慮不周，自己可是清楚得很，自己當年也是考慮至此，才將孩子留在下界。
七仙女原本也以為嫦娥善良溫柔，通情達理，是女仙中難得的翹楚，也不枉表哥對其癡心一片。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在借故做人情，居然還說出這麽一番話來，真真是高看了她！
嫦娥臉上一紅，心知說得過了，急忙掩飾道：“我也是一時情急，隻希望沉香不要忘本，多多為天庭著想罷了。”然後又看了看沉香，“三聖母半月前……來找過我，但我近日著實是脫不開身，還請諒解……”說罷，匆匆而去。
沉香急忙吩咐草頭神將孩子抱走，並讓女官將哭鬧著的七仙女送回去，這才轉身對著八仙女行禮：“小神見過八公主。”
“不必見外，論理……你還得叫我一聲八姨母呢。”八仙女點頭，“我七姐她……她一時半會兒沒有明白過來，但我清楚你是為了她好。過些日子，我會勸勸她的。”
“多謝八公主了。”沉香拜謝，“聽母親提起過八公主為人正直誠懇，今日一見果然……”
“我倒是多日未見表姐，她怎麽不來天庭看望嫦娥了？”八仙女有些好奇，對於三聖母這個表姐她也隻見過一次，兩人也沒有多少交談過，現在倒有些想見見她了。
“父親近日亡故，母親……”沉香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劉彥昌死了？！”八仙女吃驚，“怎麽沒有聽人提起過？什麽時候的事？”
“天界半月之前。”沉香低頭苦笑，“小事一件，不值得通知各位。”
小事？！劉彥昌雖為凡人，但也是現任司法天神的父親啊，怎麽就這麽悄無聲息的過去了！也不見與三聖母交好的嫦娥前去吊唁？！不讓眾仙都是會知道的啊！想起嫦娥剛才的那幾句話，八仙女頓覺心寒，看著眼前這個要肚子挑起重擔來的小輩，頓覺悲涼，以沉香和三聖母現在的法力，救活父親根本不是難事，再不行，太上老君一顆金丹也大有用處，想不到……
“舅舅的遺體現在葬在桃山，若八公主得空，便去見見吧……”沉香又道，“隻是我進不去，若八公主可以……幫我把這個，供於舅舅棺前……”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支桃花，遞於八仙女，“這是華山上開的桃花，母親說，這是舅舅最喜歡的……”他一時哽咽，幾乎要落下淚來。
八仙女眼中含淚，接過：“我自當幫你辦成這件事。”
“如此……多謝了……”沉香忍住淚，再次拜謝，“小神告退，八公主保重。”說完，轉身離去。
八仙女一時間心內有感，看著那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身影遠去，想起當年二郎表哥送自己去昆侖，在淩霄寶殿門口轉身離去的背影，幾乎要失聲痛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