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紛亂

沉香明白,為了三界,有時候必須要做出一些犧牲,隻是這一次,即使犧牲了他自己,恐怖……三界依舊無法安寧……沉香翻看著手中的新天條,不行,即使是這樣還是不行!沉香歎氣,這次……需要由自己來接受他的任務了……

一個月後的這天早朝,眾仙齊聚,有等著看熱鬧的,也有等著提意見的,所以幾乎都沒有上奏多少事情,就等著劉沉香進殿。終於,天奴召喚了正在淩霄寶殿外等候的沉香。

沉香已經換下了他平日所著的布衣,身著司法天神的黑麾銀甲,雖不過是個二十歲的青年,在眾仙看來依舊稚氣未脫,那身鎧甲穿在他的身上也過於沉重。但看著他緩步走上淩霄寶殿向玉帝行禮,雖恭敬但不畏縮,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傲氣存在,眉宇之間已經依稀可見楊戩那清冷嚴峻的神情——有幾位神仙已經在心中暗歎:都說外甥像舅,這麽看來,果然不差。

玉帝率先發話了:“沉香,已經一個月了,新天條整理得如何?”

“小神不敢有負陛下與娘娘所托,新天條總計一千五百一十四條,已經全部整理成冊。”說著,沉香從袖中掏出金冊,由一邊的天奴上呈給玉帝。

全部整理出來了?有些神仙已經開始交換眼色,不禁對於眼前這個資質尚淺的少年高看了幾分。

玉帝也有些微微的詫異,他接過金冊,仔細翻閱,然後讚許地點點頭:“很好,沉香!就照著這份,讓眾仙進行研讀吧!”說著將金冊放回到天奴手中的金盤裏。

“小神遵旨!”沉香心中一鬆,這一關算是過了。

走出淩霄寶殿,沉香直覺心裏沉重,忽見迎麵走來了白衣飄飄的嫦娥,他低聲喊了一句:“嫦娥姨母……”

嫦娥拍拍他的肩,輕聲道:“你也不要太自責了,你現在已經是司法天神了,就該承擔你應該承擔的責任,好好為三界打算。”說完,衝他淺淺一笑,便轉身離去了。

沉香原本以為她會和自己談談楊戩的事情,哪裏知道……看著嫦娥遠去的身影,沉香歎了口氣,起身去了桃山。原來桃山雖然當年被楊戩劈開,但山體還在。楊戩雖然魂飛魄散,但他畢竟是肉身成聖,哮天犬知道他一心顧念著瑤姬,故而將他的遺體保留在桃山,由自己看守。

一見到沉香,哮天犬已經急吼吼地竄了上來:“劉沉香!你來幹什麽?!”

“我……我來看看舅舅……”沉香低聲道,“我想……看看他……”

“你有什麽資格叫主人舅舅?!”哮天犬不讓他進去,“你有什麽臉麵來看主人?!”

“哮天犬!”隻見敖紅從桃山的洞中走出來,“誰來了?”

沉香一見她自是一喜:“四姨母……”

“誰是你的四姨母!”敖紅眼裏的恨意令沉香不禁一愣,“這不是我們新上任的司法天神嗎?敖紅不過是東海的小小水族,可當不起您的這聲稱呼!”

哮天犬一開始還沒注意到沉香的服飾,聽敖紅這麽一說,牙看到沉香身上所穿的正是自家主人的黑麾銀甲,當心更是憤怒:“劉沉香!你還真有本事啊!我主人一死,你就成了司法天神……”

沉香急忙道:“哮天犬,我也不想……但天庭逼著我不得不……求求你!就讓我見一見舅舅吧!”

嘯天犬喊道:“你再說一萬遍對不起都沒有用,主人已經不會活過來了!你給我滾!”

沉香咬唇,神色黯淡而痛楚,聽著兩人或譏諷或惱火的話語,倒也不覺得惱,他知道這兩人……或許是舅舅在這世上最後的維護者了吧!他不禁想到了嫦娥,這個天界最善良的女仙,舅舅死後,她可曾來過一次?和自己說得也不過是要做好司法天神之類的話——虧得舅舅這麽喜歡她!

沉香衝著兩人點點頭:“那我就不進去了……”說完,駕雲回了華山。

一進三聖母廟,沉香見到劉彥昌不禁吃了一驚:原本不過人近中年的父親何時變得這麽白發蒼蒼,老態龍鍾了?!細細一想,這才明白過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這一個月來沉香隻顧著整理新天條,沒顧忌母親那邊。誰曾想,下界早已過去了三十年了!

“爹……”沉香隻出了一聲,淚水就忍不住掉了下來。

劉彥昌雖然老了許多,但精神還好,一見兒子落淚,不禁笑道:“都這麽大的人了,哭什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理,難過什麽……”

“爹!我……我去找太上老君……問他要顆金丹……”沉香情急之下也隻能想到這個了。

“你和你娘都是神仙,爹可不是。”劉彥昌拉他坐下,“爹不能老陪著你們,總有一天我們**陽相隔……”時間一點一滴地摧毀著他們的幸褔,自己的妻子依然貌美如花,自己的兒子永遠青春活力,而自己……

“爹……”

劉彥昌製止了他的話:“沉香,總有一天,我們要生離死別的。你可以救我一次,二次,可是以後呢?你現在是司法天神,要是你開了這個頭,壞了規矩,人人都跟著學,人間的人都長生不老了,三界秩序就亂了!”

沉香低下頭,他明白,神仙和凡人,不是一條新天條就可以成全。就算新天條準許神仙動凡心,準許神仙和凡人相愛,以後呢?凡人終會老去,除了這一生一世,他們再沒有未來……

沉香拭去眼淚,急急地道:“娘和小玉呢?”

“他們去處理華山百姓的進香祈禱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劉彥昌道,他看著眼前的兒子,心下暗歎:的確是在長大了!可是他寧願沉香還是當年劉家村那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整日頑皮闖禍。

“沉香!”小玉興奮地跑進屋子,“你來啦!我都有很久沒見到你了!娘說你在忙著修改新天條,現在修改好了嗎?”

“都好了。”沉香聽著小玉連珠炮似的發問,看著她那清麗的笑臉,卻感覺不到心裏有多少歡喜。

和父母吃了一餐簡簡單單的晚餐之後,沉香又急著返回天庭,臨走時,三聖母拉住他:“沉香……無論發生什麽事,你永遠是娘的兒子……”她的眼中充滿了理解。

沉香知道她說的是敖紅的事情,他搖搖頭,露出溫和的笑容:“我明白,娘,”說罷駕雲而去。

看著兒子那個溫柔的笑容,三聖母想起了自己的兄長,那個曾經照顧自己,愛護自己的二哥……可如今……物似人非……

新天條正式啟用了,眾仙其樂融融,有不少已經準備下界去曆經情劫了。然而沉香知道,有些事情……還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隨之而來的,將會是無休止的痛苦……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是第一個體會到這種痛苦的人。這日,沉香一進司法天神殿,就看見臉色陰沉的敖春坐在殿內。

乍見好友,沉香心中自然是欣喜,他正欲上前,卻看見了敖春的臉色,他停下了腳步,問:“敖春?”

敖春緩緩地抬起頭,臉上神情凝重:“她死了……”

這個“她”是誰,沉香自然知道:“丁香……不,趙小姐她……”

“我以為她入了龍宮,成為了龍族中人,她就可以和我永遠相依相伴!但我沒想到……她終究是個凡人,還是會死……”敖春泣不成聲,“我去了陰曹地府,但是她已經去投胎了……我無法永遠地抓住她,沒有辦法……”

“八太子!你冷靜一點!”沉香急忙道,“我們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要不……你去找找丁香的轉世,再……”

“都是你……”敖春猛地抬起頭,憎恨地看著他,“都是你害的!要不是為了幫你救母,丁香也不會死,我姐姐也不會像現在這麽傷心!什麽新天條……就算神仙可以喝凡人在一起,也無法長久!我根本就不該相信你……”

“八太子,我……”沉香急於解釋。

“你還能夠說什麽,劉沉香?!”敖春吼道,“要不是你,事情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沉香後退了幾步,事到如今,都變成了我的錯了嗎?

“你聽著……從今日起,我敖春和你恩斷義絕,日後你也不要再來東海了!”敖春一扯衣襟,撕下一片袍角,丟到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割袍斷義……這是敖春第二次與自己割袍斷義了……沉香看著地上那片袍角,閉上眼,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早就該料到,自己成為了新天條的執法者,無論自己做得多好,也不可能麵麵俱到。終有一日,自己會步上舅舅的後塵,舅舅,這是你想看到的嗎?

沉香正欲神獸呢撿起地上那片袍角,忽覺心中一痛,他暗叫不好,急急忙忙衝下界去!

“爹!”沉香衝到華山,劉彥昌已然奄奄一息,三聖母和小玉陪在榻前,兩個人已經哭得不能自已。

看見沉香來了,劉彥昌如同朽木一般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沉香……”

“爹!”沉香跪倒在父親的麵前,“我……是我不好!是我沒本事……”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

“胡說什麽呢?生老病死,凡人都無法避免……”劉彥昌慈愛地看著他,“沉香,爹一直想告訴你,你是爹這一生最大的驕傲,真的……”在自己含辛茹苦的這十多年之中,沉香是他的唯一,他現在成材了,但自己依舊懷念當年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隻可惜……我是個沒用的爹……”

“您是我的父親,永遠都是……”沉香知道他的意思,一字一句地說。

劉彥昌點點頭,看向三聖母:“三聖母,我劉彥昌這輩子沒有什麽可以給你,但能夠和你在一起,是我此生最大的褔氣。”

“彥昌!”三聖母美麗的雙眸中充滿了心碎與絕望,“我會去找你的!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會找到你的!”

“不要來找我,答應我……”劉彥昌搖頭,“我不願意一次又一次地與你生離死別……你是神仙,沉香也是,總有一天我會和你們陰陽永隔,這是無法改變的……”他劉彥昌一生飽讀聖賢之書,卻空有滿肚子的經論,無法保護妻兒,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現實多讓人無力,誰叫自己明明是肉體凡胎,卻愛上一個不該愛的女子,這種痛苦……自己不想再經曆了……

三聖母抱緊了劉彥昌,泣不成咽,她畢生的願望,就是跟著心愛的人在這小小的茅草屋裏,念詩,彈琴,養育孩子,然而現在就連這個微不足道的願望也無法實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她三聖母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劉彥昌握緊了他的手:“我一直在想,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那時二郎神是對的,王母娘娘也是對的,我和你,根本不該結合……如果我能早早預見這樣的結局,或許……你會活得快樂一點……”

“不!如果不能和你相愛,讓我待著這冷冷清清的華山,過上幾百年,幾千年……我也不會快樂的……”三聖母輕聲道,“盡管我們無法長久,但我們有沉香,我們的愛情……是永遠不會衰退的……”

“那就好……”劉彥昌微微一笑,“答應我……今後請你們……快樂地活下去……”這是他最後的遺言,他這輩子唯一的希望。

劉彥昌的氣息逐漸散開,魂魄離體,嘴角的笑容還未散。三聖母抱緊他冰冷的身軀慟哭,沉香低下頭,眼淚滴落在父親的臉上……

劉彥昌的一生,就此結束……

夜涼如水,月光幽幽地照在那座新墳上。明明滅滅的火光,一張張白色的紙錢漫天飛舞,像哀豔的蝴蝶。沉香三人都是全身縞素,看著墳頭的招魂幡迎風舞動,在火光的映襯下閃爍著淒涼。

白色的燈籠煥發出慘白的光芒,沉香手中的白紙上塗好了漿糊,一張張地糊上去。曾經,自己多少次討厭糊這些燈籠,但現在……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為父親的亡靈糊上幾個燈籠了。他的耳邊又響起了父親的話語:“你看,糊的一點兒都不嚴實……又是差不多!你知道嗎?一點兒小縫隙就能把蠟燭吹滅了……從今以後,我發現一個就撕一個,重新糊!”

那時候的自己,莽撞又愛偷懶,每次都嚷嚷著“差不多就行了”。現在想來,那時候的快樂多簡單,晚飯多加一條雞腿、跟同學們一起作弄夫子、還有到河邊捉魚摸蝦……都是再簡單不過的快樂了,可現在……自己連這最微小的快樂都沒有了……

三聖母的淚早已哭幹,美麗的容顏早已憔悴。她白色的衣裙在風中回旋,黑色的長發在空中飄蕩,猶如一隻隻細小的黑色蝴蝶,幹枯而糾結。劉彥昌的遺體最終葬於華山,三聖母日日陪伴在丈夫的墳邊,每日陪他說說話,打理墳邊的雜草。所謂的地老天荒,不過就是如此吧!

沉香走到父親的墳邊,用手觸碰三聖母親手刻的墓碑,“劉彥昌”那三個字的一筆一劃中藏著極大的痛苦。他在心中對父親默默地說:爹,我並不是個好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