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好
床幔低垂,但是裏麵並不安靜。交纏的身影透過帳幔若隱若現,喘息聲,呻吟聲模模糊糊,不明卻又清晰。
“清源……”
“嗯?”
“你一定要弄疼我嗎?”隨即而來的是一陣痛苦的低嗚。
“我弄疼你了?”
“是……”
“我想要你知道,當你離開我時,我的心究竟有多痛……”
一陣細細的喘息聲過後。
“我明白了……”沉香的聲音中帶上了哽咽,他一口咬住了楊戩的肩膀,感到有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來。
原來那麽痛苦,深入骨髓的痛苦,無法忘卻的,直直深入體內的痛苦……
天開始下起雨來,一陣秋雨一陣涼。
雨聲淅淅瀝瀝,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了。竹林中的微風合著雨聲,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之感。
竹屋中沒有點燈,昏暗極了。床幔已經不再晃動了,喘息聲漸漸平複。
一隻手指修長,白皙好看的手從床幔中伸出來。另一隻修長硬淨的手握住了那隻手,將那隻手重新待會了床幔當中。
“你要弄疼我第二次麽?”
“這還遠遠及不上你給我的痛苦……”
“我怕疼。”
“那就不要再令我痛苦了。”
楊戩不再說話了,他將沉香抱在懷中,緊緊的,像是要將他嵌入骨髓中一般。
沉香隻說了一個字:“好。”就不再開口了。
外麵的雨聲漸漸大了,想必有不少竹葉已經被打落在地了。風聲漸行漸遠,沉香想象著竹林的海浪是如何隨著這陣風一層層洶湧平息而去,輕輕地笑了。
“笑什麽?”楊戩好像知道他在做什麽,盡管他看不見沉香的表情。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沉香依偎在他的懷中輕聲念道,“雖然我這裏沒有花,想必那竹葉也是一樣,抵擋不住這寒雨。”
“四時變化本就是常事,感到悲涼的隻有人心。”楊戩道,“傷春悲秋的也不過是人心。”
“若真按照你所說的,那麽那些宋詞唐詩不就沒有了。”沉香忍不住笑了,“你就不能附庸風雅一回?”
“我原本就不是附庸風雅的人。”楊戩回答。
很多人都能以為,楊戩應該是個很雅的人,因為他的風範,他的氣度,他打扇的姿勢,他喝茶的模樣,無一不是風度翩翩,非常好看。所以他應該是個很雅的人。
但是他們忘記了,楊戩也是從刀劍鮮血當中活下來的,一個經曆過死亡的人,就不再會傷春悲秋了。
因為傷春悲秋並不會給他的性命帶來帶來多大的轉機。
沒有用的東西,還是丟掉的好。
可惜很多人都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當然,我們說楊戩並不附庸風雅,但並不意味著他是一個不會享受生活的人。
楊戩現在位高權重,他理所當然可以用最好的東西,他為什麽不用?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他沒有利用讓自己寒酸。
沉香也一樣,他也做過那個位高權重的位置,所以他也一樣喜歡用最好的東西。
就好像他現在一樣。
沉香和楊戩相互對坐,他們正在品茗,用的正是玉帝所給的那套翡翠琉璃茶具,茶具中的上品,或者是極品。
茶是黃山毛峰,確是好茶。
不過,兩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就好像喝的並不是黃山毛峰,而是苦水。
楊戩歎了口氣:“還是換一套吧。”他的杯中還是滿滿的,一口都沒有喝。
沉香端起茶杯,抿了淺淺一口,也不由得皺起了眉:“的確。”
茶具雖好,但不適合喝茶。
這套翡翠琉璃茶具本就是用來把玩觀賞的,真的用來喝茶,這凡茶所獨有的香氣反倒被徹底破壞了。茶水也變得淡而無味,簡直比白水還不如。
“若是用蓬萊產的千年銀針來喝倒確實不錯,可現下……”楊戩搖頭,“倒真是沒有多大的用處。”
蓬萊千年銀針,西王母甚少輕易贈人,沉香當年也不過是在太上老君那裏喝過一次。
“好好一套極品茶具,倒成了雞肋了。”沉香自嘲地一笑,“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他拍拍手,那套茶具連同茶水都憑空消失了。
“小張,去拿我那套紫砂來。”沉香道,他的身邊並沒有人,但是他知道,對方聽得到。
雨後的空氣潮濕而且清新,竹林特有的氣息縈繞不去。一夜風雨,有許多竹葉散落在土上,或翠綠,或枯黃,都沾染上了潮濕的泥土。
雨後的竹林很綠,翠綠,帶著一種水一般的碧色,雨水帶走了塵埃,隻留下這帶不走的翠綠。沉香的白衣也很感覺,沒有一絲灰塵,兩種顏色相互映襯,白的更白,綠的更綠。
楊戩依舊是那件玄衣,卻好似沾染上了那翠綠,玄色中透出一種青碧來。
沉香看著對方微微而笑,他的唇很紅,也很豔,比他往常那水紅色的唇還要紅的多。他的唇微微有些腫,上麵似乎還帶有齒痕。這當然不會是他自己咬的。
與道具始終是那一副小僮的打扮,他梳著童子髻,圓圓的臉蛋,一團孩子氣。但是他的眼睛並不孩子氣,他端著那套紫砂茶具,不滿地看著沉香,然後重重地把茶具擺在桌上。
“怎麽這麽大脾氣?”沉香笑道,“對自己的主人就是這種態度?!”他的語氣很溫和,一點兒也不生氣。
“你除了會糟蹋我給你的東西,還會什麽?!”玉帝瞪了他一眼,就自顧自地走了。
“這孩子的脾氣還是那麽衝。”楊戩笑道,“你就這麽慣著他?”
“不是我慣著他,是你慣著他。”沉香開始從一邊的紅泥小爐中倒水,那水一直溫著,所以還是滾燙的,“所以他才那麽有恃無恐。”
玉帝走得並不遠,所以這話,他也聽到了。
玉帝暗自咬牙:得意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你……你們兩個折騰了一夜!當我是聾子不成?!這般白日**,著實是……著實是……沒羞!想著這裏麵的另一個當事人是自己的外甥,玉帝還是選擇了一個並不侮辱性的詞語。
其實以玉帝現在的法力,沉香要瞞過他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沉香沒有。沉香對於他,一直很坦蕩,什麽事情都不瞞著他。當然,那隻是表麵上的坦蕩。
但是隻要這些就已經足夠了,足夠讓玉帝放下對於他的戒心。
隻是沉香有時候坦蕩得過分了些,就連玉帝也有些受不了了,就比如床笫之歡。
所以玉帝有時候真的覺得,劉沉香是個很厚顏無恥,很沒羞的人。有的時候,就連他這個旁觀者都看不下去了,他這個當事人卻可以泰然處之。
不過玉帝忘了,當事人,有兩個。當然,玉帝是故意忽略楊戩的。
楊戩一直沒有走,自從和那夜之後,他留在這裏,已經快一個月了。在這一個月當中,他和沉香不過是下棋、品茗、閑談、切磋。
平淡,但也其樂無窮。
秋月往往是蕭瑟的,帶著秋意與秋涼。不過就像楊戩說的,如果不帶任何感情去看那些事物,其實秋月與春月,並沒有多大的區別。
“月色很好。”沉香看著那輪圓月,“是不是?”
月倚牆,兩人相對而坐在屋簷下,隻有風聲和沙沙的竹葉聲。
“的確。”楊戩並不看月,他看到卻是沉香。
“月色很好,你為什麽不看?”
“我已經看了一千年了,沒有必要再繼續看下去了。”
“那你多看我幾眼,會不會也覺得沒有必要看下去了?”
“你不一樣。”說著,楊戩握住了沉香的手。
這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了,但是對於沉香來說,卻重若千斤。所有楊戩想要告訴他的話,都已經包含在當中了。
“現在……”楊戩看著沉香,“再給我說一個故事吧。”
“說什麽?”
“那一次在天牢,你說的那個少年的故事,還沒有說完。”楊戩的目光溫柔得似乎可以包含一切,“現在,我要你說完他。”
“這是個很乏味的故事。”沉香望著他,“你確定你要聽下去?”
“是的,我不僅要聽下去,而且要聽完這個故事。”楊戩點頭。
“這個故事很長。”
“我們有的是時間。”
沉香輕輕地笑了,然後,在這明亮的秋月的月光之中,他開始繼續講述,那個沒有講完的故事。
那個故事很長,甚至可能永遠不會完結。但是楊戩說得很對,他們有的是時間。
楊戩走到時候,正好是這一個月的最後一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他走到時候並沒有告訴沉香,但是沉香卻知道。
那天早上,玉帝進入竹屋的時候,他看見沉香正站在書櫃前,那個他費了好幾個時辰才整理好的書櫃前麵。
玉帝環顧四周,並沒有看見楊戩的身影,心中有些奇怪:這兩個人向來是形影不離,怎麽今天……
“他已經回去了。”沉香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開口道。
玉帝看了看沉香:“你似乎很不開心?”他帶著一分嘲弄,“因為他走了?”
“不,我是在想……我們也應該繼續我們的事情了。”沉香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地說著。
“什麽事情?”
“如何做一個優秀的仆人。”
玉帝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實在是很不想接受這種訓練。
他是玉帝,高高在上的眾仙之首,但是在劉沉香這裏,他受製於人,隻能做個低下的奴仆。那種從高高在上變得不名一文的滋味,很不好受。
但是玉帝知道,劉沉香就是要他不好受。誰讓自己做錯了事情,既然做錯了事情,就要接受懲罰。
“你好像很不願意做我的仆人?”沉香明知故問,“所以清源在的時候,你一直都在看著他,就是希望他發現什麽。”
“我當然不願意。”玉帝冷冷地道。
忍了這麽久,劉沉香不過是用一件又一件事情來打壓自己,欺負自己,玉帝忍受不了了。他除了一次又一次挑自己的毛病,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新來過,還會什麽?!
所以,在這次楊戩來的時候,玉帝就想好了辦法,在那天送茶具過去的時候,他一語雙關,就是希望楊戩發現自己。但是楊戩並沒有放在心上,反倒是被沉香發現了。
以後幾天,沉香很少再讓玉帝來楊戩麵前,隻是讓他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書架。玉帝知道,沉香一定是察覺了什麽。
“可惜……就算是清源發現了你的身份,他也不會帶你走的。”沉香輕輕地搖搖頭,很是無奈的樣子。
玉帝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因為你應該吃些苦頭。”沉香淡淡地一笑,他的手指微微一動,青光忽然閃爍開來!
玉帝這個人太過恃寵而驕了,沉香之所以不懲罰他,也是希望他自己能夠想明白。不過看樣子,那功夫倒是白費了,還是要讓他受些皮肉之苦才會明白。
玉帝連叫也沒有叫出一聲,他就痛苦地倒了下去。
痛苦,難以言語的痛苦。
那種痛苦,是錐心的痛苦,好像有一隻手,將你的每塊骨骼一寸一寸地捏碎。然後,是將你的筋,一寸一寸地抽出來。緩慢,但是每一下都令人痛苦得死去活來。
玉帝從沒受過這樣的痛苦,或者說,他曾經受過,但是忘記了。這麽多年的養尊處優,令他早就忘記了當初曆劫時候痛苦,令他早就失去了當初的警惕感。
玉帝雖然早就料到那封印是用來折磨自己的,但是沒想到會那麽痛苦。令人生不如死,情願一死了事。
那痛苦不過持續了兩分鍾,沉香就停了手,但是那兩分鍾對於玉帝來說比億萬年還要長。
沉香終於停了手,他看著倒在地上的玉帝。他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再加上他那孩童的模樣,很是可憐,的確令人很不忍。
不過沉香不會不忍:“這些日子倒是我過於慣著你了,令你是什麽身份也不記得了!”他俯身,伸手去觸摸玉帝的臉,“別忘了……你現在不是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了,你不過是個奴仆,是我劉沉香的奴仆!所以,做你應該做的事情,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做的也不要做,明白了嗎?”
沉香的目光森冷,帶著寒意。玉帝望著那雙眼睛,他苦不堪言。可是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隻能聽話。
玉帝終於點了頭。
沉香滿意地起身:“很好,上次我讓你看到書,想必都看完了吧?”
玉帝點點頭,雖然這一個月來,沉香沒有管自己,但是他吩咐的,自己還是做了。
“把曆朝曆代每一位君王的功過用十二個字來概括,我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寫完後交給我。”沉香吩咐道,接著,從懷中掏出一粒丹藥送到他的口中。
玉帝聽話地吞下去了,那不會是毒藥,劉沉香還不會毒死自己。果然,那粒藥入腹後不過幾分鍾,他全身的痛苦就緩解了許多。
沉香點點頭:“去吧。”說完,就起身到屋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