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沈秀來到城中市集,已近黃昏,眼見市終人散,店鋪行將打烊,姚晴忽道:沈兄,你有銀子麽?沈秀道:怎麽沒有。說罷得意洋洋,取出沉甸甸的錢袋,在手中掂量,黃金白銀躍躍欲起,閃閃發亮。

姚晴嫣然一笑,柔聲道:沈師兄,我挑幾件衣裳好麽?沈秀望她笑,不覺神魂出竅,笑道:師妹,師妹請便。

姚晴一笑,進了成衣鋪子,一氣挑了十身好衣裙,十條繡花手帕,五對名貴香囊,而後眼睛也不眨,又如一陣旋風,衝入珠寶齋,笑眯眯大挑首飾香粉,她出身豪富,見識過人,所挑珠寶,無非上釵簪指環,須臾便挑了一堆,受理放不下,便丟在沈秀懷裏。

沈秀在她身後會鈔,眼見銀袋漸空,臉色越是難看,禁不住咳嗽,賠笑道:好師妹,你不累麽?天也晚了,要不尋一家酒樓用飯?

姚晴瞥他一眼,笑道:好啊,買了這條項鏈,就去用飯。說罷拿起一條項鏈,鏈上珍珠圓大瑩潤,顆顆均勻,下墜一塊杏子大的天青寶石,皎若明月,光華逼人。

沈秀心知名貴非常,正感心驚,忽見姚晴含笑瞧來,又隻得乖乖掏出錢袋,付帳了事。珠寶齋的掌櫃夥計不料打烊之時,竟憑空掉下這等冤大頭來,一個個狂喜不禁,連連打躬作揖,恨不得趴在兩人腳前,再不起來。

沈秀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望著姚晴如花笑,摸著軟塌的錢袋,真個恨得牙癢,一待姚晴轉身,便尋了熟人,去家中支取銀兩救急。

兩人逛巴市集,姚晴選了南京城最貴的福臨客棧歇足,上房的定金自是沈秀支付,姚晴入房沐浴更衣,讓沈秀在門外守候。

沈秀死乞白賴,暗示鴛鴦共浴,誰知說幹了嘴舌,也隻換來佳人一笑,便被轟出大門。沈秀忍不住繞到窗邊,欲要偷將進去,不了姚晴事先布下孽因子,沈秀翻窗時一不留神,竟被孽緣藤纏住手腳,腦袋卡在兩根藤間,動彈不得,耳聽房中嘩啦水聲,嬌娃低吟,想象那其中情形,胸中真如百爪撓心一般。

幾番掙紮,好容易擺脫那些臭藤,鑽入房中,但見姚晴已梳洗完畢,一身繡衣寶帶,珠玉琳琅,眉不描而秀,粉不施而白,星眸流轉,媚態天然。

沈秀隻氣得目定口呆,再瞧那一身華服美飾,既覺驚豔,又感心痛,自忖生平勾引女子無數,還不曾下過如此本錢,若非忌憚地部神通,他早已武力相向,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在這美人身上討還公道。

姚晴見沈秀翻窗而入,卻不吃驚,笑嘻嘻地道:沈師兄,晚上去哪兒用飯?

沈秀見她如此鎮定,反覺驚疑,要知別的女子遇上這等事,多少有些驚惶羞澀,沈秀自來視情場如戰場,深信兵法所雲:怒而擾之,卑而驕之。,隻需女子驚羞,或是歡喜,那便有機可乘。而姚晴這般從容自若,反叫他無法可施,不覺對這眼前女子生出幾分佩服,心中愛意欲火,也更添幾分,當下笑道:四美莊臨湖,太湖船菜別具滋味,乾坤軒菜品最豐,廚子的手藝堪稱佳秒。。。。。。

姚晴嫣然一笑:光吃飯有什麽好玩,咱們去萃雲樓吃酒如何?

沈秀傻眼,支支吾吾地道:那個,那個……姚晴接口道:那個不就是妓院麽?難道你沒去過?說罷露出鄙夷之色。

沈秀啞口無言,若說去過吧,未免自汙名聲,若說沒去,又未免矯情,再說那裏的鴇兒妓女,沈秀無一不熟,到了地頭,勢必露了老底。

沉吟間,姚晴笑笑出門,徑直向萃雲樓走去,沈秀見狀嘖嘖稱奇,心道:她都不怕,我怕什麽?風月場中,色做膽,酒為媒,最好幹事了。想著歡天喜地,隨在姚晴身邊,縱情說笑。二人男俊女俏,引得無數行人回頭駐足。如此行了一程,在秦淮河邊乘船,兩人吟賞晚景,不多時來到萃雲樓中,要了一間雅座,設酒取樂。

樓裏的鴇兒姑娘見沈秀帶來一名絕色女子,均感奇怪,背地裏議論紛紛,胡亂猜測。姚晴妙目一轉,笑道:奇怪,何巧姑呢,怎麽不在?沈秀一翹(原文用了蹺字)大拇指,讚倒:好師妹,你連何媽媽的小名也知道,難不成你也來這裏……哈哈,那個過……”他將一個嫖字硬生生咽了回去,辛苦得很。

嫖過是麽?姚晴舉杯一笑,“小妹向來貧寒,哪有這種雅興?難得今晚良辰美景,又有沈師兄這等闊同門陪著,小妹不才,便放手嫖一回如何?

沈秀聽到闊同門三個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若是這小娘皮心一狠,專叫名妓,自己豈不大大破財,發愁之際,忽見姚晴舉杯喝酒,又覺大喜,妙妙妙,隻需你肯喝酒,那便好辦,我先灌倒了你,任你有什麽能耐,都得任我擺布了。當下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放出風月場上的手段,一心騙姚晴喝醉。

姚晴卻是嘴角含笑,任他如何勸說,總是一口一口,喝得慢條斯理,期間反倒弄些癡言軟語,哄得沈秀神魂顛倒,多喝了七八杯,俊臉上一片醉紅,心中還自以為得計,咧嘴憨笑不已。

談笑間,何巧姑聞風而來。姚晴招手笑道:好媽媽,過來些。

何巧姑驚疑不定,打量她笑道:哎呦,這位美人是誰家的姑娘,媽媽我眼拙,竟不認得。當下挨到她身邊坐下,一對三角眼在姚晴身上骨碌碌亂轉,心中暗讚:這丫頭煙視媚行,天生的狐狸精坯子,若能讓我調教幾天,還不得將這一河的姑娘都壓下去?”又想到是別家的姑娘,真是既妒又羨。

姚晴飲了兩杯酒,雙頰添了一抹豔色,越發勾魂蕩魄,她伸出纖纖素手,斟滿一盅酒,雙手送到何巧姑嘴邊,嘻嘻笑道:媽媽請喝。

何巧姑笑眯眯正要去接,不想姚晴手一抖,潑了她滿臉滿身。何巧姑失聲尖叫,姚晴笑道:哎呀,對不起。伸手幫何巧姑拭去酒漬,卻趁亂指尖發力,在何巧姑豐滿的胸脯上狠狠掐了一把。

何巧姑殺豬般一聲慘叫,反手一掌,便向姚晴刮來,不料姚晴早已有備,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左手輕輕撥開來掌,右手掄圓,狠狠一個嘴巴抽在何巧姑臉上,口中喝道:好賤人,敢對客人無禮?

可憐何巧姑柔弱女子,身無長力,被這一巴掌抽得翻了個筋鬥,當場昏了過去。

沈秀原本望著兩人巧語媚笑,真個心癢難煞,誕水長流,手裏一杯酒淋在褲襠裏也不自知。誰知變起頃俄,姚晴忽然行凶,打得何巧姑人事不知。沈秀先是一驚,繼而又驚又氣,心道這何巧姑一樓之主,與自己頗有交情,姚晴如此一鬧,自己今後如何還能來此玩樂。

這時間,一眾龜奴打手感到,但見沈秀在桌,盡皆泄氣。這城中的秦樓楚館,沒有不認得這沈少爺的,均知他功夫了得,又通官府,是故眾奴才縱然趕到,卻一個個縮頭縮腦,隻在門邊張望。

姚晴卻若無其事,笑斟一杯酒,潑在何巧姑臉上。何巧姑被冷酒一激,醒了過來,爬起想逃,卻被姚晴拽著肩膀,笑眯眯按回桌邊,說道:好媽媽,頗有得罪,莫要見怪。

何巧姑生平翻手雲雨,將天下男女玩弄於鼓掌之間,誰知今天竟遇上這喜怒無常的主兒,恰似老鼠遇了貓,不由煞白了臉,戰戰兢兢,臉上的五道抓痕由紅變紫,由紫變青,高高腫起,便似烙上去一般。

姚晴笑眯眯將她摟在懷中,一邊喂她喝酒,一邊又對她又親又摸,上下其手,便如男子一般戲弄。若是當真換了男子,倒也罷了,何巧姑正好撒嬌悲泣,發泄心中委屈,但此時被姚晴這般玩弄,卻是欲哭不敢,欲笑不能,忍氣吞聲飲了一巡酒,倒似吃了呂太後三千個筵席。

沈秀見姚晴這般反複無常,也是不明所以,呆坐一旁,忘了言語。

忽聽一聲輕笑,他轉眼望去,隻見穀縝笑吟吟挑簾而入,沈秀一皺眉,騰地站了起來。

穀縝笑笑,擺手倒:足下少安毋躁。說著撩袍坐下,眼中帶笑,望著姚晴。何巧姑見了他,如得救星,顫聲道:穀爺。。。。。。救,救我。。。。。。

穀縝衝她點點頭,笑道:姚大美人,你打她一巴掌,又嫖她這一回,當日被她欺侮的怨氣也該出夠了吧。何巧姑驚慌道:穀爺你怎麽也來鬧我?這位姑娘皇後般的人兒,給我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欺侮她的。”

穀縝笑而不答,姚晴卻怕被他道破醜奴兒的身份,便笑道:“好媽媽,你去忙吧。”當下放開何巧姑。何巧姑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

姚晴瞧了穀縝一眼,冷冷道:“你來做什麽?”穀縝笑道:“來給你提個醒兒?”姚晴隻是冷笑。

“不信麽?”穀縝笑道,“你瞧窗外。”姚晴一轉身,透過圓窗,隻見左飛卿白衣勝雪,抱膝而坐,舉頭望月,儀表超然。

姚晴咬著朱唇,目透殺機。穀縝自斟自飲,從容笑道:“風君侯十六歲時,為一個牧羊女報仇,追殺一群馬賊,從天山北麓一直追到貝爾加湖,那群馬賊沿途換嗎,日夜狂奔,逃了整整十天十夜,最後三百來人隻活了一個,聽說還是因為累餓交加,驚懼發狂,左飛卿不屑殺他,方才逃得性命。”

此事在江湖流傳甚廣,姚晴、沈秀自然聽過,姚晴道:“那又怎樣?”

“還不明白麽?”穀縝笑道,“風君侯少年之時,神通未成,便能十天十夜、不眠不休追殺馬賊,如今自也能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守著姑娘你了。”

姚晴端起一杯酒,冷笑道:“你來就為說這些廢話?”穀縝搖頭道:“自然不是,隻因我有法子,叫你逃過風君侯的追蹤。”

姚晴瞧他一眼,眼裏滿是得色。穀縝露出一絲苦笑:“你不用恁地開心,我知道上了你的當。隻需你有難,陸漸勢必拚死相幫,我是他的朋友,若要幫他,就須幫你。可恨,明知是你的圈套,卻隻能跳進來了。”

姚晴輕哼一聲,臉上隱隱透出一絲笑容,口中卻淡淡地道:“姑娘我本來就比你臭狐狸高明,你上當吃虧,也是應該。”

穀縝瞅著她,微微冷笑。沈秀見他二人隻顧交談,渾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心中氣惱,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這是爺爺花錢取樂的地方,你坐在這裏,不嫌礙眼嗎?”

穀縝瞧他一眼,笑道:“足下今晚取樂,共花了三千二百一十六兩七錢五分銀子,還知道你在南京有四所宅子,無錫、杭州各有兩所大宅,蘇州有一座園林。這九座宅子裏養了九個女人,三個是倭寇送的,三個是拐來的,還有三個是從妓院裏贖出來的……”

“你放屁。”沈秀麵若濺朱,騰地站起,目中透出森森殺氣。

“慢來慢來,還沒完呢。”穀縝擺手笑道,“你在南京還有一座大倉,屯了三萬五千石穀米,想要等到荒年,囤積居奇。在蘇州有六戶織紡,紡出的生絲賣給蘇州織造,織出的綢緞,走私給西北蠻族,另有一家妓院、兩家賭坊,還有二萬兩銀子,常年利滾利放貸周轉……”

沈秀初時怒容滿麵,但隨穀縝娓娓道來,臉上由怒轉驚,又由震驚轉為陰鷙,目光雪亮懾人,忽見姚晴目光移來,不由得厲聲道:“師妹,你別信他胡說八道……”

姚晴朱唇邊泛起一抹笑意:“是麽,卻叫人失望得很,你若真有這麽大一份家當,倒是叫人羨慕。”沈秀望著她,一時驚疑不定,忽地皺了皺眉,徐徐坐了下來。

姚晴又問道:“臭狐狸,你說了一大堆,卻值幾多銀子?”

穀縝扳著指頭道:“隻算本金,不算利息,這沈大公子的家當暫且值二十萬兩銀子。”

姚晴聽出他話中有話,忍不住笑道:“什麽叫暫且?”穀縝道:“所謂暫且,就是今天值二十萬兩,再過幾個月,或許一個錢也不值。”

沈秀聽得驚疑不定,穀縝對他的明暗財物了如指掌,估算價值,也誤差微小,但聽他說到“一個錢也不值”,忽覺心驚肉跳,但何以如此,卻想不明白,隻不過再沒了飲酒作樂的興致,望著穀縝,不住尋思道:“這人究竟是誰?”

要知道他發跡揚名,隻是這兩年的事,在此之前,穀縝已被關入獄島,是故沈秀不知他名頭,此時自也猜不透他的底細。

穀縝從容起身,踱到窗邊,逍遙望去,遠處河麵上,冉冉升起一盞蓮花燈,寶光流輝,亮若星月。穀縝轉身笑道:“大美人,該啟程了。”

姚晴一笑起身,沈秀忙道:“師妹你去哪?”姚晴笑道:“多勞師兄破費,小妹暫且告辭。”

沈秀大怒,狠狠瞪著穀縝。穀、姚二人卻不理會,並肩出房。沈秀羞怒難忍,驀地擲下酒錢,哈哈笑道:“好師妹,不是說了麽?我因你得罪家父,無家可歸,你就忍心丟下我不理?”

姚晴秀眉微顰,沈秀卻不管她情願與否,快步搶上,將她與穀縝隔開。姚晴不由歎道:“沈師兄,你可真纏人。”

沈秀笑道:“若要怪,便怪師妹生了一雙勾魂奪魄的眸子,那日隻一眼,便將我這三魂七竅勾去了,唉,如今師兄我便似一具行屍走肉,唯有跟著你到天涯海角,寸步不離了。”

姚晴聽了,淡淡一笑,穀縝卻說:“如此說,我倒有一個還魂法兒,也不知靈不靈驗?”

沈秀調情正歡,忽地被他打斷,頓時怒目相向。姚晴卻笑道:“什麽法兒?快教教我。”

穀縝道:“先用黑狗血一盆,給這位沈兄洗頭淨手,再將他丟在糞坑裏浸上三天,別說三魂七竅,就是七魂八魄,也給招回來了。”沈秀未及發怒,姚晴已皺眉道:“好你個臭狐狸,你不但咒他中邪,還罵我施邪法哩。”

穀縝笑道:“豈敢豈敢,我這純屬一片好心。”姚晴冷笑道:“你若是好心,這天下便沒有壞心了。”

穀縝哈哈一笑,拱手道:“得姚大美人櫻口一讚,我也快成行那個屍,走那個肉了。”忽見沈秀瞪視過來,便笑道:“沈兄放心,‘行屍走肉’這四個字是兄台專用,普天下隻此一家,別無分號,小弟縱然心向往之,也不敢亂拾兄台的牙慧,汙了兄台的美名。”

他這番話娓娓道來,卻無一字不險惡陰毒,沈秀氣得臉都白了,心中雖然恨死了穀縝,卻礙於姚晴,不好大打出手。

正覺氣悶,忽見門外行來一撥商賈,居中一人大腹便便,笑臉團團,聽著身周眾人諛詞如潮。沈秀雙目一亮,急忙趕上兩步,拱手笑道:“洪老爺,幸會幸會。”

那“洪老爺”眯起細長雙目,睨他一眼,卻不回禮,隻笑道:“沈小哥嗎?好久不見了,今晚瞧上哪個姐兒?洪某人請客如何。”

沈秀笑道:“洪老爺好意,敢不領受?隻是沈某有事在身,先走一步?”轉頭向姚晴笑道:“我給你介紹一位驚天動地的大人物,這位洪老爺別號‘投銀斷江’,他家的銀子若是丟在長江裏,能把江水都阻斷囉!”

姚晴淡淡一笑,卻不言語。那洪老爺望著她,肥臉上露出色迷迷的神情,流著涎水道:“這,這位是新來的姑娘嗎?沈小哥好福氣……”

沈秀得意非凡,正想客氣幾句,忽聽穀縝笑道:“小洪,你好閑的心呢!”

那洪老爺聞聲,肥軀一震,轉過頭來,驀地瞧見穀縝,隻一呆,臉上肥肉抽搐幾下,猛地掙開兩邊侍兒,活似一個大元寶,骨碌碌滾到穀縝腳下,連聲叫道:“穀爺好,穀爺好,小的瞎了眼,竟沒瞧見您老,該死該死。”

一時間,眾人無不傻眼。這洪老爺適才威風八麵,誰知一見穀縝,竟矮了半截,沈秀更是吃驚,他深知這洪老爺富甲一方,自己拍馬不及,如今竟對這個毛頭小子如此敬畏,端的不可思議。

穀縝伸出手,摸著洪老爺的胖大腦袋,笑嘻嘻地道:“小洪,聽說你名號也改了,叫做‘投銀斷江’,好威風呢?”洪老爺忙道:“那都是道上的朋友胡亂叫的,小的哪有這麽威風。”

“是麽?”穀縝笑道:“你雖然斷不了長江,但阻斷這小小的秦淮河確是綽綽有餘的。”

洪老爺渾身大汗淋漓而下,浸得衣裳盡濕,顫聲道:“小的,小的來這裏隻是,隻是陪幾個朋友。下次,下次再不敢了。”

話音未落,忽聽樓上有女子吃吃發笑,穀縝抬眼望去,但見菡玉、婉娘、秋痕倚著朱欄,正向這邊觀望。

穀縝不覺莞爾,歎道:“小洪起來吧,別讓人笑話。”洪老爺起了身,抹了抹額上的汗水,道:“穀爺要不要去敝舍坐坐,喝兩杯清茶,瞧瞧賬目。”

穀縝搖頭道:“我有事在身,過幾日再來。我來之前,你要好好反省一下。”洪老爺陪笑道:“再不敢了,下次穀爺再在這裏瞧見小的,隻管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大卸八塊,丟了喂魚。”說罷唱了個諾,也不顧大肚辛苦,彎腰立在一邊,眼皮也不敢抬。

穀縝轉身,忽見那三名女子均在樓頭向他微笑,倏爾一陣琴聲飄來,婉轉悠揚,若醉若嘻,卻是一折《幺篇》。廳內眾人無不吃驚,均知“萃雲樓”中,素琴名如其人,琴藝獨步秦淮,卻又清高自許,從不輕調弦柱,是故琴音雖好,王公貴胄也難得一聽,今日忽有所奏,無怪眾人驚詫了。穀縝聞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忽地拍手唱道:“想那等塵俗輩,便似糞土牆。王弘探客在籬邊望,李白捫月在江心喪,劉伶荷鋤在墳頭葬。我則待朗吟飛過洞庭湖,須不曾搖鞭誤入平康巷。”

他唱罷這曲,哈哈大笑,拱手道:“素琴姑娘以琴相諫,穀某心領了。”話音方落,隻聽琴聲驟歇,幽幽傳來一聲歎息。

沈秀瞧在眼裏,心中妒火熊熊,萃雲樓四大名妓,他拋擲了無數金銀,也不過見得兩三麵,尚未能一親芳澤,此時瞧這情形,穀縝分明已做了四女的入幕之賓,若非眾目睽睽,沈秀早已使出“星羅散手”,三拳兩腳,打他個稀爛。

穀縝笑罷,逍遙出門,沿途無論男女,均是低頭袖手,神色恭謹,沈秀被這一陣壓得風頭全無,胸中恨苦,滿心隻想著如何羞辱穀縝,出一口惡氣。

出門之時,夜闌月明,滿河流星,遠遠一盞蓮花燈高懸夜空,尤為奪目。穀縝笑吟吟正要開口,驀地臉色慘變,張大了嘴,再也合不攏來。

沈、姚二人心中大奇,尋他目光瞧去,隻見沿堤的長街上走來一名挽著竹籃的銀衫少女,秀美絕俗,難描難畫。

沈秀一見這少女,便覺胸口滾燙,心尖也發起癢來,若非姚晴在側,定要立馬勾搭。卻見那少女走到三丈外,悄然駐足,兩眼直勾勾盯著這方,那神色既似傷心,又似絕望。

沈秀轉頭一瞧,見那目光正落在穀縝身上,心頭一沉,欲念頓滅,妒意陡生,忽見穀縝吐了一口氣,笑嘻嘻地道:“妙妙,真巧,你也來出恭嗎?”

施妙妙聞言一愣,繼而臉漲通紅,啐道:“胡說八道,出什麽呀,什麽恭呀?”穀縝驚異道:“你既不出恭,來做什麽?”

施妙妙恨怒欲狂,喝道:“我正要問你,你來做什麽?”

“說來話長。”穀縝歎道:“適才我走在街上,忽然內急。你想,我這等斯文人,總不能當街胡來吧,故而瞧見這房子,便一頭撞進去,出恭半晌,這陣子才出來呢。”

施妙妙聽他口口聲聲內急出恭,說得羞人答答的,叫人難以開口細問,紅臉半晌,又問道:“這裏大街小巷的,都不幹淨,你不在別的街上走,幹什麽來這裏走呢?”

穀縝心中叫苦,想這丫頭平日嬌憨老實,怎地一遇上這等事,確是智比諸葛,計壓張良,但他素有急智,接口便道:“怎麽不幹淨了?我一心走路,卻不知東西……”說罷左顧右盼,忽地咦了一聲,失聲道:“這裏莫不是煙花之地?該死該死,我怎麽到這裏來了?”

他做唱具佳,倒叫施妙妙真假難辨,怒色轉薄。沈秀忽地一聲清笑,插嘴道:“姑娘千萬莫上穀老弟的當,他是這裏的熟客,別說這萃雲樓,就是這條秦淮河,上至鴇兒,下至龜奴,沒有不認得他的……”

穀縝又驚又怒,眼瞧著施妙妙臉色發白,秀目若有火光迸出,頓時心叫不好。焦慮間,忽見施妙妙恨恨瞪著沈秀,喝道:“瞧你這廝油頭粉麵的,也不是什麽好人。穀縝以前好好的,都是你們這些狐朋狗黨教壞了。”沈秀被這一罵,莫名其妙。穀縝卻暗叫:“乖妙妙,罵得好。”

施妙妙目光一轉,又見姚晴豔裝盛服,便將她當成了風塵女子,冷哼道:“還有你這賤貨,不知廉恥,就知道勾引男人。”

姚晴臉一沉,揚聲道:“你罵誰?”施妙妙不料這“賤人”膽敢頂撞,更覺氣惱,喝道:“罵你又怎的,我還要殺你呢。”說著之間多了一枚小銀鯉。

穀縝急道:“當心……”話未落音,施妙妙玉手倏揚,空中星星點點,下了一陣銀雨也似。

“千鱗”一出,鋪天蓋地,對麵三人躲避不及,紛紛失色。

忽然間,一道人影從旁掠至,雙手一輪,滿天銀光倏爾消失。

穀縝虛驚一場,定眼望去,自背影認出來人正是陸漸,卻見他雙手一分,指間精芒閃動,驀地十指撒開,銀鱗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除了穀縝,在場之人無不吃驚,施妙妙更沒料到,竟有人以空手接下“千鱗”,心一沉,又扣住三枚銀鯉,咬著嘴唇,氣呼呼盯著陸漸。

陸漸一心讓穀縝追求姚晴,是故穀縝讓他來此,他也不肯同行,隻是暗中尾隨,直待施妙妙出手才被迫現身。但他的“補天劫手”尚未大成,接下一枚銀鯉已自勉強,遑論對付三枚銀鯉;穀縝卻知施妙妙脾氣固執,此番因為惱恨自己,遷怒眾人,倉促間平複她心中殺機,難之又難,正自發愁,忽聽頭頂有人笑道:“施姑娘,別來無恙麽?”

施妙妙抬眼望去,隻見左飛卿不知何時,已立在房頂,衝著自己微笑。

施妙妙心一沉,厲聲道:“風君侯,待我殺了這些無恥之徒,再來會你。”

左飛卿搖頭道:“你要殺人,我管不著,但你搶了左某的獵物,左某卻不答應。”施妙妙皺眉道:“什麽獵物?”左飛卿道:“這四人中,有一人是我七日之後必要活捉的,七日之內,誰若動她,便是與我為敵。”

穀縝一聽,喜出望外,遙見那盞蓮花燈縹緲近岸,當即不待施妙妙答話,一扯陸漸,低聲道:“快走。”

陸漸不明所以,被他扯著飛奔,姚晴、沈秀也快步跟隨。施妙妙又驚又怒,一揚手,三枚銀鯉散做滿天寒星,射向四人。左飛卿一拂袖,紙蝶後發先至,將銀鯉擋住。霎時間,這兩大高手竟然不管不顧,在大庭廣眾之下鬥起神通。隻驚得滿街行人屁滾尿流,紛紛鑽入妓樓畫舫,龜縮不出。

穀縝搶到掛燈的畫舫前,當先跳入,陸漸、姚晴緊隨其後,沈秀正要踏上跳板,不防穀縝一腳踩在彼端,跳板忽地彈起,沈秀隻覺勁風撲麵,急住後仰,饒是如此,仍被木板刮中下巴,熱辣辣作痛,不禁怒道:“好小子,敢算計爺爺?”

穀縝鬆腳放下跳板,哈哈笑道:“玩笑玩笑,沈兄請進。”沈秀見他一派大方,反覺狐疑,不敢再走跳板,自恃輕功,飄身縱上船頭。穀縝拍手讚道:“好輕功。”沈秀雖然恨得牙癢,卻也不願失了風度,冷冷一笑,淡然道:“謬讚了。”

說罷鑽入艙內,見陸漸、姚晴並肩而坐,不免心生醋意,搶上坐在姚晴身邊,目光如刀,瞪視陸漸。

忽聽一聲笑,穀縝端著酒菜,挑簾而入,擺好杯盞,先給沈秀斟了一杯酒,笑道:“方才多有得罪還敬沈兄一杯。”說罷自斟自飲,幹了一杯。

沈秀望著杯中清酒,隻恐有詐,躊躇不決。穀縝笑道:“感情沈兄不會飲酒?”搶過酒杯一口喝了,繼而又斟三杯,與陸漸、姚晴對飲,再不給沈秀斟酒。沈秀被他輕易排擠到一邊,惱怒萬分,但早先敬酒未飲,此時也不便再喝,望著三人說笑,心中真如刀割一般。

卻聽姚晴道:“臭狐狸,你這就算擺脫了風君侯麽?”穀縝笑道:“還早著很呢,你且瞧我大變戲法兒。”姚晴冷笑道:“要是跳到這河臭水裏洗澡,本姑娘敬謝不敏。”

左飛卿與施妙妙交手兩合,勝負未分,他無心戀戰,見那畫舫遠去,便棄了施妙妙,施展“白發三千羽”,飄臨河上,淩虛眺望。施妙妙並無這等神通,見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別無他法。

左飛卿凝視畫舫,些微動靜也不放過,隻見那畫舫駛了二裏有餘,忽有八艘畫舫迎麵駛來,均掛著一色蓮花燈,將姚晴所乘畫舫圍在河心,燈影交錯,亮如白晝。

左飛卿見那九艘畫舫式樣一般,燭火宛然,一時又是吃驚,又覺好笑,尋思道:“這必是晴丫頭的詭計,想要魚目混珠,讓這些船來擾亂左某視線,也難為她尋了這麽多一模一樣的船來。”想著凝神淨慮,雙目牢牢鎖住姚晴等人所乘畫舫,其他八艘畫舫均如不見。

不一陣,九盞蓮花燈重又點燃,九艘畫舫也分散開來,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東,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畫舫卻趁亂掉了個頭,原路返回上流。左飛卿瞧得暗笑,悄然縱上一處房頂,借著屋宇遮掩,信步追蹤。

那畫舫慢悠悠駛了十裏左右,不多時到了秦淮盡處,左飛卿隻當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畫舫忽又調轉回來,駛向下遊。

左飛卿心頭疑雲大起,忍不住飄落舫頭,喝一聲:“晴丫頭。”卻無人應。左飛卿搶上一步,撩開珠簾,卻見艙內空空,哪還有半個人影。

穀縝走在長街上,仰望天空一輪皎月,驀地笑出聲來。陸漸奇道:“你笑什麽?”穀縝笑道:“你猜我見了這白花花的月亮,便想到誰了?”陸漸抬眼一瞧,也笑起來:“風君侯嗎?”

“正是。”穀縝拍手大笑:“左飛卿自負聰明,眼裏隻有船,卻忘了船裏的人竟是長了腳的,隻顧追那空船,卻不知我已趁暗換到別船,這一計貌似‘魚目混珠’,實為‘偷梁換柱’,計中藏計,叫他防不勝防。”

姚晴見他這副嘴臉,便覺生氣,冷笑道:“你何時弄來這麽多一模一樣的畫舫?難不成真如沈師兄說的,這條河上的鴇兒龜公都認識你?”

穀縝笑道:“他們雖不認得我,卻認得我的銀子。”姚晴恍然道:“原來是你花錢雇來的。”

“別高興太早。”沈秀哼了一聲,冷不丁道:“風君侯捕風捉影,天下知名,若以為這點小把戲便能瞞過他,不啻於白日做夢。”

穀縝瞧他一眼,笑道:“如此說,沈兄必有脫身的妙計了?”沈秀一怔,他雖恨穀縝搶了自身風頭,但說到設計擺脫風君侯,卻有不能,當下皺眉垂目,假裝沉思,不想穀縝存心掃他臉麵,始終笑嘻嘻望著他,見他不言,又追問道:“沈兄還沒想出來麽?”

沈秀被他頂心頂肺,嘴裏支吾,心中羞怒。姚晴瞧出玄機,忍不住道:“臭狐狸,這會兒不是賭氣的時候,有話便說,不要拖拖拉拉。”

“大美人有命,小子膽敢不從?”穀縝微微一笑:“若有一個地方能讓沈舟虛也找不到,你說,能不能逃過風君侯的法眼?”

沈秀冷笑道:“胡說八道,天底下哪有這等地方?”穀縝笑道:“不巧,這裏就有一個。”他倏地頓足,遙指前方一座宅邸。其他三人舉目望去,陸漸、沈秀均吃一驚,感情那宅邸門首,赫然鐫著“羅宅”二字,正是早先倭寇藏身之地,宅門已封,守著兩名甲士。

沈秀皺眉道:“這裏會有藏身之地?”穀縝笑笑,轉向姚晴,笑道:“還請大美人送我進去。”姚晴道:“你沒長腳麽?”穀縝道:“在下不比各位,輕功不濟。”

姚晴無法,隻得放出一根“孽緣藤”,緣牆而走,鑽入宅內,穀縝慢騰騰緣藤爬進,陸漸緊隨其後,沈秀、姚晴輕功高明,縱身掠牆而入。

宅中黑沉沉的,穀縝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根蠟燭點燃,東摸摸,西瞧瞧,興致盎然。沈秀冷笑道:“這裏的牆壁檁柱、假山花圃,均被薛耳聽過,絕無密室地道,你就不用白費氣力了。”

穀縝笑道:“既然如此,為何卻沒抓住徐海?”沈秀眼中厲芒一閃,寒聲道:“這還得問問陸老兄了。”陸漸麵皮發燙,多虧夜色深濃,無人瞧見。

穀縝笑道:“沈舟虛素來謹慎,他既然布下人馬拿人,必然上天入地,處處設防,豈會叫人逃脫?但為何昨夜明明圍住羅宅,卻沒能抓住徐海。足見徐海並未出府,而是從府內密道遁走,隻不過,沈舟虛沒能找出罷了。”

沈秀冷笑道:“就算有密道,家父都找不到,你能找到麽?”

“沈舟虛都找不到,那才算好!”穀縝笑道:“天部之主都找不到的密道,左飛卿還不束手無策嗎?”

“什麽。”沈秀臉色陡變,失聲道:“你要借倭寇的密道躲避風君侯?”穀縝笑道:“不錯。”

這一計匪夷所思,不隻沈秀吃驚,陸漸也是駭然,姚晴更是莫名所以,忍不住拉住陸漸詢問,陸漸將來龍去脈說了,姚晴大為驚疑,問道:“臭狐狸,你篤定能找到密道?”穀縝笑道:“若是篤定找到,豈非無趣。”

說話間,四人來到廳後花園,園中久無人理,雜草叢生,牆角有一口八卦井。穀縝在園中逛了一圈,來到井邊,向內探望,但見井水映月,波光蕩漾。

穀縝審視半晌,忽而笑道:“是這裏了。”他見眾人疑惑,便道:“這井上的軲轆,別的井都是木質,這口井的軲轆卻是鐵的。”

沈秀道:“鐵軲轆井也不希罕。”穀縝道:“這麽說,鐵井繩也不希罕了?”說著伸出指頭,撥開井繩上的一層麻線,赫然露出指頭粗細,鏽跡斑斑的鐵鏈來。

沈秀眼中掠過一抹驚色,嘴裏卻道:“這也算不得什麽,麻繩容易朽斷,鐵鏈就結實多了。”

穀縝道:“若是如此,又何必在鐵鏈上纏麻繩?再說一桶水不過二三十斤,用粗麻繩吊起足夠,即便麻繩朽斷,也須十年八年,但若是百斤重的人體,卻非有鐵鏈不能承受。沈舟虛雖然智謀深遠,卻壞在腿腳不便,難以親自察看,唯有倚仗劫奴,劫奴雖有劫術,眼力卻平常得很。”

沈秀神色陰晴不定,忽地冷冷道:“既然你篤定密道在井裏,隻管下去。”穀縝搖頭道:“若要下去,你我四人都須下去,要麽騙不了左飛卿。”

沈秀又驚又怒,轉眼一瞧,隻見姚晴默默望著井下,顯然已被說動,自己若不從眾,不止失了佳人芳心,更隻怕成為眾矢之的。想到這裏,不覺後悔色迷心竅,卷入此事。

穀縝笑道:“怎麽樣,下不下去?”沈秀心念數轉,吐出一口氣來,冷笑道:“下去便下去,但這井口隻容一人上下,你先下,我們隨後就來。”

陸漸心一沉,這井下既是倭寇藏身之地,先下者必然身當其鋒,當即叫道:“不成。”沈秀瞥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譏,穀縝擺手笑道:“若爭先後,有傷和氣,不如咱們來比一比本事運氣。”

沈秀道:“怎麽比法?”穀縝道:“還借大美人的珍珠項鏈一用。”姚晴秀眉微皺,接下珠鏈,穀縝接過一拉,貫珠金線斷絕,珍珠迸散,落了一地。

沈秀瞧得心疼,不禁喝道:“這項鏈不姓穀,你就不知道愛惜麽?”穀縝笑笑不答,將天青寶石還給姚晴,拾起珍珠,掬滿手心道:“這裏有三十顆珍珠,大夥瞧明白了。”

沈秀道:“那又如何?”穀縝道:“咱們三人雙手將珍珠拋起,再用手背接住,誰接的珍珠多,誰就後下,誰接的少,誰就先下。”

姚晴恍然道:“這是抓子兒?”穀縝笑著點頭。原來鄉下小孩閑來無事,常抓石子玩耍,先將石子拋起,再用手背承接,接住石子多者為勝。隻是石子方圓不定,質地粗糙,故而容易接住,這些珍珠卻是又大又圓,沾著便溜,碰著即走,較之抓石子,難了十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