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斧交擊之聲連串響起,駕車大漢以快打快,既是招數精微,更是勁道十足,棍棍挑中博驚雷的巨斧,最精采處,是他執著六尺鐵棍正中處,以棍子兩端應付對方雙斧,若博驚雷使的是連環斧,他的棍法或可稱雙端棍。

以屠奉三的沉著,亦不由生出古怪之極的感覺,要知博驚雷雖然尚未名列於外九品高手榜上,卻是榜外高手頂尖兒人物之一,若對方是外九品的高手,則此刻情況合情合理,可是此人隻像是禦者奴仆的身分,竟能與博驚雷殺個難分難解,旗鼓相當,便教他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屠奉三首先從大江幫江海流以下的高手想起,卻沒有一個切合大漢的形相、武器和手法,就在此時,倏地想到,巴蜀一個以棍法名震當地的獨行大盜,不由心神一顫。

博驚雷車輪般的斧法未能奏功,他乃身經百戰的人物,立即改變攻勢,展開小巧功夫,兩柄巨斧隨著身法,向對手施出水銀瀉地的攻擊,巨斧似能從任何角度攻向對手,隻要對手稍有失著,可立時取對方之命。

豈知使棍大漢半步不移地硬接下他所有攻勢,一派以不變應萬變的高手姿態。

圍觀者識貨者眾,即使不識貨的也曉得兩人是高手較量哩!不住喝采打氣。既希望比鬥不要哪麽快結束,又急切想看到分出勝負的刺漏*點況。

使棍大漢乍看隻覺他身材魁梧結實,可是當接過“屠奉二”從車窗送出來的鐵棍後,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濃黑的眉毛下雙目閃閃有神,神態自信而從容,絕不似幹禦者粗活的人。

當屠奉三想到對方可能是誰後,也禁不住頭痛起來。博驚雷如若敗北,對新成立的刺客館的損害卻是難以估量哩,即使博驚雷久攻不下,他們亦要大失麵子,讓人懷疑他誇口要殺誰,誰便要遭殃的說話。

對方此著,確是非常高明,於己方甫開張的當兒便予以沉重的打擊。

就在此不可開交的當兒,出乎所有人料外的,“當!當!當!”之聲一下一下敲響,勁敲銅鑼之音由遠而近,不但蓋過棍斧交擊的激響聲,更把眾人呐喊喝采之聲逐漸壓下去,因為人人均朝銅鑼響起處瞧過去,自然而然便閉口收聲。

包括屠奉三在內,人人均看呆了眼。

一位有傾國傾城之色,身穿繡鳳緊身武士服,披上純白外袍的美女,正從車馬道笑臉如花的敲著銅鑼,朝兩大高手交戰處悠然舉步而至,似像絲毫察覺不到兵凶戰危的激烈情況。

美女身後跟著十個神氣昂揚的男子漢和一位小姑娘,頗有點跟班嘍羅的味道,當中為眾人熟悉的有風媒小子高彥、第一樓的老板龐義,縱使未見過紀千千的,也知道打鑼者正是這位豔冠秦淮的大美人。

紀千千的魔力於此顯現無遺,包括屠奉三、陰奇等人在內,再沒有人感興趣把目光投往門前的激鬥,人人用盡吃娘奶的氣力,狠盯著這位儀態萬千,萬種風情的美人兒。

陰奇忍不住輕推屠奉三一把,後者方醒覺過來,喝道:“驚雷退下!”

事實上他對紀千千隻有感激之心,絕無半點怪她來搗亂打岔之意,更何況,麵對如此千嬌百媚的人間絕色,誰都難生怪責之心。

古怪的情況發生了,全場靜至鴉雀無聲,連經過的車馬亦無一例外也停下來,好讓紀千千安詳的經過。

“當!當!當!”

紀千千神態輕鬆自然的直抵“屠奉二”的馬車和屠奉三之間,剛好切入棍斧對峙的現場,高彥等人則停在丈許外的遠處,一副隨時出手支援的模樣,情況異常至極點,沒有人能掌握整體的狀況。

“當”!

紀千千敲了最後一響銅鑼,烏溜溜的美目左顧右盼,采芒流轉,確有勾魂攝魄的能耐。對峙的氣氛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令博驚雷和那持棍大漢均感到在如此一位美女麵前拿著兵器要鬥生鬥死是最愚蠢和違反自然的行為。

屠奉三難以控製自己的呆瞧著紀千千,他從來不好美色,但逢場作興的經驗卻不少,可說見盡美女,可是從未見過有女人如紀千千般從頭至腳,沒有一處不充滿誘人的魅力,偏又絲毫沒有予人淫娃蕩婦的感覺。清麗脫俗如一朵盛放的白蓮花,確不負秦淮首席才女的至譽。

紀千千妙目到處,人人生出魂為之銷的感受,即使女的也難例外。

紀千千似是頗滿意眼前狀況,微笑道:“不要再打好嗎?”

以博驚雷的老辣,也慌了手腳,聽她的話不妥,可是不聽她的話更感不妥當,正不知如何是好時,一隻手從車窗破開珠簾探出來,使棍大漢沒別頭看一眼便把六尺鐵棍反手送到“主子”手內去,鐵棍隨其手沒入車廂內。

再沒有棍子的大漢恭敬道:“謹遵千千小姐吩咐!”

博驚雷趁機下台,把雙斧交叉插回身後,退往屠奉三另一邊。他不是未見慣江湖場麵,可是如此情況卻是平生未遇,確不知如何應付方合分寸。隻好把責任交回屠奉三。

紀千千倒不覺得有任何異常處,可是曾見過“屠奉二”者均心中嘀咕,因為剛才探出窗的手纖長皙白,皮膚嬌嫩,似娘兒的手,與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絕不相配。

“當”!

紀千千像在玩遊戲似的再敲響一記銅鑼,此鑼本是高彥張羅回來,專作招聘建樓工人之用,連她都沒想過,竟然在此情況下大派用場。

人人靜待她繼續說話。

這位充滿秦淮河傳奇色彩的美人兒,隻聽她不假矯扭修飾的聲音,便像溫柔醉人的說書人,令人百聽不厭,彷佛任何平凡不過的事,給她娓娓道來,都會變得再不平凡。

紀千千瞟屠奉三一眼,欣然道:“難得這麽多人聚在一起,千千可以趁機為第一樓招聘建築工人嗎?”

屠奉三清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躬身道。“當然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或許隻是車內那位仁兄,在下屠奉三,向千千小姐問好。”

紀千千微笑道:“原來是屠老板!”接著仰望牌匾,訝道:“刺客館?原來邊荒集有這麽古怪的行業。”

以屠奉三的老練,一時也不知如何答她。

幸好紀千千目光移到駕車漢身上,道:“這位大哥怎麽稱呼?”

駕車漢忙還禮道:“小人任九傑,見過千千小姐。”又移到車窗旁,恭敬道:“敝公子想向千千小姐請安問好。”跟著掀開珠簾。

連在不遠處觀看紀千千“表演”的劉裕、高彥、龐義、小詩等人也覺得車內的“公子”古怪,禮貌上,那公子好應下車與紀千千見麵,豈有要人家小姐透過窗子跟他說話的。

劉裕正打量著聞名已久的屠奉三,在紀千千的芳駕前,他沒有半分傳說中的戾氣,隻像來自某處的名士。

紀千千蓮步輕移,朝揭開的簾子瞧進去,在場者雖接近千人之眾,卻隻有她看到車廂內的玄虛。

首先吸引她注意的並非對方一臉的虯髯,而是修長秀氣的一對眼睛,內中洋溢著熾熱深篤的感情,帶著叛逆而詭譎,似在號召著追隨者與他到天涯海角去冒險。

紀千千看得怔了一怔,她從未見過這樣一對狂野和深情的眼睛,透射出永不妥協的骨氣。更使她意想不到的事再發生了,車中人忽然往臉上一抹,揭開薄如紙張的麵具,把虯髯下的真麵目盡現在紀千千美目之下。

本是麵相粗豪的漢子,立即變成擁有近乎邪異格調的翩翩佳公子,從似是不解溫柔的魯男子,化身為任何女性的深閨夢裏人。那種強烈的對比,本身便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像一個夢般的不真實。

紀千千感到眼前一亮,有點像被催眠了的“啊”一聲驚呼起來。

車廂內的俊男現出真誠的笑意,輕輕道:“[邊荒公子]宋孟齊,向千千小姐請安,對千千小姐肯賜收小小心意,不勝感激。”

珠簾落下,隔斷雙方目光,駕車大漢任九傑一個聳身,回到禦者位置,馬鞭揚上半空,高聲道:“千千小姐請啦!”

馬鞭落下,輕拍馬兒股部,馬車前馳。

紀千千回過神來,方記起身負的重任。

屠奉三亦清醒過來,趨前一步拱手施禮,長笑道:“原來是宋孟齊兄,失敬失敬!”

一股無形而有實、高度集中的勁氣,隨他的手禮潮衝而去,直撞入車廂內。

“邊荒公子”宋孟齊修長瑩白的手二度從車窗探出,輕揮道:“屠兄不用多禮!”

“蓬”的一聲勁氣交擊,乍看似是平分秋色,可是當馬車前行逾丈,窗簾的珠子雨點般撒落地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響音。

人人均知此次較量,宋孟齊落在下風,隻有高明如劉裕者方曉得,姓宋的能以單手擋格屠奉三的全力一擊,已足可令他名動天下。

屠奉三挽回麵子,雖試出對方是頑強的對手,仍是心情大佳,轉向仍在若有所思的紀千千欣然道:“千千小姐可以開始招聘人手哩!”

紀千千想不到他一對耳朵厲害至此,竟可在兩丈的距離,竊聽到宋孟齊蓄意壓低聲音的說話,不過此時已無暇多想,正事要緊,微笑答應了。

燕飛和郝長亨並肩來到第一樓堆滿木材的場地,紀千千、小詩和龐義等正領著大群壯丁,聲勢浩蕩的沿街走過來,約略估計肯定有過百之眾,看得兩人你眼望我眼。

紀千千兜兩人一眼,笑吟吟道:“成績不錯吧!”

說罷沒有停留的在兩人身旁進人場地。

龐義經過時興奮道:“我們的第一樓將指日可成啦,哈!”

郝長亨歎道:“這就是邊荒集,有錢使得鬼推磨。”

潮湧而過的“壯士”裏有人答口道:“我們七兄弟是義務幫忙的小鬼,全聽千千小姐的吩咐,將功贖罪。”

燕飛一眼瞥去,竟是邊荒七公子,說話的首領左丘亮,一臉興奮雀躍的神色,看七人的樣子,似在去飲酒作樂而非幹建樓的苦差。

賣走馬燈的查重信也是其中一人,嚷道:“我也是免費的!”

百多名壯丁,在兩人身旁分流而過,情景古怪。

劉裕、高彥跑在最後,見到兩人方停下腳步。

燕飛收回目光,向高彥笑道:“郝兄是初來甫到,對邊荒集很多事都不太了解,高彥你是邊荒集通,可隨郝兄回去好好交談。”

郝長亨欣然道:“高兄弟若肯同意作我的指路明燈,郝某當非常感激。”

高彥的老臉破天荒地第一次紅起來,更不知燕飛和郝長亨說過甚麽話,如這小子明言自己要追求小白雁,那便非常尷尬。不過已被燕飛抬了上轎,欲拒無從,手忙腳亂道:“郝大哥看得起我,小彥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燕飛和劉裕交換個眼色,發出會心微笑。

郝長亨向燕飛和劉裕話別,領著高彥去了。

劉裕挽手搭上燕飛肩頭,歎道。“千千的魅力真厲害,你有聽到她打響銅鑼的聲音嗎?”

燕飛笑道:“原來打鑼找人的是她,但臨急臨忙怎會找得到這麽大串的爆竹呢?”

劉裕失笑道:“那不關她的事,而是屠奉三在慶祝他刺客館的成立。”

燕飛一呆道:“屠奉三真的來了!”

劉裕拍額道:“這兩天發生的事,隻可以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來形容,不若我們到對麵的食店坐下來,從詳計議如何?”

燕飛摸摸肚皮,點頭道:“我由昨夜的羊肉宴到現在隻喝過一杯羊奶茶,當然須找東西填填肚子。不過最好通知千千,我們躲到甚麽地方去,否則她找不著人時大發嬌嗔,我們便有難哩!”

郝長亨的目光落在刺客館的牌匾上,呆了一呆。

東大街已回複常狀,刺客館便像鄰近任何一間鋪子,欠的隻是光顧的客人,甫進門處擺了座大屏風,使街上的人沒法望進鋪內,透出神秘兮兮的味道。

高彥解釋清楚時,兩人踏入白天的夜窩子,朝紅子春的洛陽樓走去。

在入黑後興旺如鬧市的邊荒集聖地,此刻卻像沉睡著,所有賭場、酒館、青樓均門戶緊閉,街道冷冷清清的,有的隻是路過前往別區的行人,再不見醉臥街頭或呼嘯而過的尋歡者。夜窩子的金科玉律,並不存在於光天化日之下。

高彥順口問道。“老屠的行動,大有可能是針對你而來哩!”

郝長亨苦笑道:“我很清楚屠奉三這個人,對他的行事作風更不敢苟同。他有個近乎盲目的信念,或可稱為狂熱的鄉土迷,一切以荊州的利益為主,捍衛荊州的地位和權勢,不肯接受他這意念的便是敵人。此種非友即敵的看法,令他處處樹敵,不得不采取愈來愈激烈殘暴的手法對付敵人。若非因他確有真材實學,早橫死街頭。他最擅長的是以威嚇的恐怖手段,要人害怕他,而非要贏得別人的敬重。”

稍頓歎道:“開設這甚麽娘的刺客館,正吻合他一貫的作風。他針對的是整個邊荒集,而非我郝長亨或某一個人。”

高彥哂道:“今次他必像符堅般,會遭到淝水之戰式的沒頂大敗,竟敢入鄉不隨俗,也不打聽一下邊荒集是甚麽地方。”

郝長亨搖頭道:“假如高兄弟這般低估他,後果將不堪想像。他故意在東大街強搶別人的鋪子立業,正是要剃祝老大的眼眉,迫祝老大出手。如此他便可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漢幫連根拔起,立威邊荒集。”

高彥皺眉道。“就憑他那些人?”

郝長亨沉聲道:“若我沒有猜錯,他在集外必有一支可以隨時調進來的增援部隊。在桓玄的支持下,他有一批約五百人的死士,人人武功高強,飽受訓練。三年前他便試過潛入兩湖,意圖對敝幫幫主進行突襲刺殺,幸好我們頗得當地群眾擁戴,有人通風報訊,我們盡起精銳,追殺百裏,仍給他逃脫。”

高彥倒抽一口涼氣道:“竟有此事!”

郝長亨道:“屠奉三等若另一個桓玄,絕不能掉以輕心。在南方,敝幫幫主隻看得起幾個人,屠奉三正是其中之一。”

高彥道:“桓玄又如何呢?”

郝長亨露出凝重的神色,歎道:“不論兵法武功,桓玄均不在謝玄之下,你說敝幫主會如何看他呢?論武功,孫恩肯定是南方第一人,甚或冠絕天下;論戰場上爭雄鬥勝,則無人能出雙玄之右,可是比起謝玄,桓玄不但野心大,且做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你說誰比較可怕呢?”

此時已抵達洛陽樓後院門處,想到或可以見到美麗的小白雁,高彥的心兒不由忐忑地急躍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