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正午尚有個半時辰,以饅頭名著邊荒集的“老王饅頭”店內,隻有燕飛和劉裕兩個客人,看著熱鬧繁盛的大街車來人往的,使人不由有種懶洋洋甚麽都不想做的心情。而對街處第一樓的重建工程,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因為紀千千的積極參與,搬搬抬抬再不成苦差,而是充滿遊戲樂趣的風流韻事。

飲飽食醉的燕飛伸個懶腰,歎道:“終於回到邊荒集哩!他娘的!邊荒集從未試過如此刺激好玩。”

劉裕凝望對街,想像著第一樓從廢燼複活過來矗立東大街的壯觀模樣。他明白龐義是怎樣的一個人,絕不會重覆自己的作為,所以正在進行重建的第一樓,會是他最新和最具創意的傑作。

輕輕道:“千千在迫你去追求她,我敢肯定她在懷疑你的誠意。唉!實不相瞞,千千不但令敵人心動,也令我們每一個人心動。這幾天我總有點糊裏糊塗,一切都不真實的混噩感覺,直到你耍出送走馬燈的手段,我忽然醒覺過來,感到渾身輕鬆,因為你是世上唯一能令我反會替你奪得美人歸而高興的人。”

燕飛苦笑道:“走馬燈?唉!我真不知該多謝高小子還是狠揍他一頓。”

劉裕失聲道:“竟是高彥弄出來的鬼!難怪不像是你平日的作風!”

燕飛從椅背滑下一寸,一臉米已成炊的遺憾之色,道:“幸好還有你清醒,現在你來教教我該怎麽辦?”

劉裕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以帶點幸災樂禍的口吻道:“這是邊荒第一高手的甄別試,當然不容易過關。可是直至這一刻,你仍做得很稱職。”

燕飛沉吟道:“可是若依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我們一定會輸給慕容垂,例如他派來一萬精銳,邊荒集肯定不戰而潰,若玄帥竟遣人來解圍,更會步入慕容垂精心巧布的陷阱去。”

劉裕道:“坦白說!我也為此擔心得要命,卻仍苦無對策。”

又頹然道:“任遙曾說過,有取司馬皇朝而代之的大計,當時他是與自己的皇後說密話,沒有吹牛皮的道理,此事更令我昨晚沒有合過眼。”

燕飛思索道:“任遙的陰謀,應是他三個月前南下建康後開始的,建康城有甚麽異樣的情況呢?接著安公便給迫走。”

劉裕肅容道:“我和你的想法不謀而合,這三個月建康的形勢變化得很厲害,司馬曜忽然一麵倒的支持司馬道子,縱容他的派係,令安公無立足之地,關鍵全在司馬曜新納的貴人。”

兩人你眼瞧我眼,腦內想的均是任遙的愛妃曼妙夫人。

劉裕拍腿道:“早該猜到的!”

燕飛歎道:“我們太忙哩!忙得透不過氣來。任遙此招叫對症下藥,一下子控製了司馬皇朝,連司馬道子也是受害者,如此心計,確是駭人。”

劉裕道:“此事定要知會玄帥,否則他會作出錯誤的估計。”

燕飛道:“還是你親自走一趟穩妥點。順道告訴他邊荒集的第一手情報,請他勿要中慕容垂誘敵之計,因為孫恩、任遙和慕容垂已結成聯盟。”

劉裕皺眉道:“那至少須十五天的時間,我怎放得心下?”

燕飛啞然笑道:“你和我隻是紀千千的嘍羅,少個嘍羅有甚麽問題?”

劉裕沉聲道:“我總有個不安的感覺,花妖會以千千為最終的目標。”

燕飛道:“若我們終日提心吊膽,便正中花妖之計,而此正為他慣用的手段。

你不是說這是邊荒第一高手的過關試嗎?花妖正是其中一條題目。你回來時,說不定可以在第一樓的平台和我喝酒聊天。”

劉裕岔開道:“你怎樣看郝長亨這個人。”

燕飛的目光投往外麵街上經過的一隊騎士,油然道:“我真的看不透他這個人,說話非常了得,乃天生說客之流。他既可以是豪情仗義之輩,更可能是大奸大惡之徒,他自謂在邊荒集隻是掙紮求存,令人難辨真偽。”

劉裕道:“話誰不可以說得漂亮,不過其行為將會泄漏其底子。在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擔心他,可是現在我們的情報頭子高彥,正給他的小白雁迷得糊裏糊塗,對他的監視難免出現偏差,所以你要多留神。”

燕飛曉得他接受了自己的提議,決定往南方走一轉,欣然道:“曉得哩!”

劉裕思索半晌,道:“暫時在邊荒集,我們最大的對頭不是祝老大,而是屠奉三,他是桓玄的代表,與我更是勢不兩立,我希望燕兄容許我獨力與他周旋。”

燕飛皺眉道:“一切回來後再說。”

劉裕道:“或許太遲哩!我雖然是首次見到他,但玄帥卻一直留意他,所以我們也曾對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下了一番調查工夫。”

稍頓續道:“屠奉三擅用奇兵,最愛以刺殺突擊的手段削弱敵人的實力,更懂得營造恐懼,令敵人不戰而潰,最可慮的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底細,而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將會是我劉裕。照他一貫的作風,由於我和你的關係,他也會把你一並計算在內。”

燕飛哂道:“那又如何呢?”

劉裕微笑道:“所以我想把對付的責任承擔過去。”

燕飛搖頭道:“我不明白!”

劉裕湊前道:“隻要他曉得我孤身返南方見玄帥,肯定他會不惜一切的追殺我,此等若斬斷玄帥對邊荒集最直接的影響力,更對我們的無敵組合造成嚴重的打擊,你也暫時不用擔心他有空去對付高彥或我方的任何人。”

燕飛道:“這是非常危險的事,離開邊荒集後,屠奉三將全無顧忌,不易應付。”

劉裕欣然道:“別忘記我是北府兵內最出色的斥候,對邊荒我是識途老馬,他肯追殺我,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此我去也去得安心點。”

燕飛對其膽大包天生出敬意,劉裕不單誌向遠大,更是無畏的冒險者。

劉裕從容道:“我要當屠奉三以為自己是獵者時,忽然反變成獵物,想想也感刺激有趣。”

燕飛沉吟道:“問題是如何可把你返回南方的消息知會他,又不會惹他生疑?”

劉裕淡淡道:“找人光顧他的刺客館如何?或許還是他的第一單生意哩!”

兩人對望一眼,會心而笑。

燕飛思忖道:“找誰去光顧他較適合呢?”

劉裕早胸有成竹,道:“拓跋儀如何?因為他不希望你與玄帥有任何關係,想你隻站在他們的一方,而他更是有資格曉得我秘密離開的人。”

燕飛點頭道:“換過我是屠奉三,也不會為此引起懷疑。劉兄的腦筋轉得很快,這麽妙想天開以身為餌的計劃,眨眨眼便想出來,真有點舍不得讓你走。”

劉裕現出一絲苦澀的表情,道:“起初我真不願離開,但到想出此計,又恨不得可以立即動身。像千千般,我也是喜歡刺激的人,不會安於平淡的日子。唉!離開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是好事,我雖然已對千千死心,可是總有點害怕她多情善變的性格,更要為你和她的關係而操心,離開了卻可以眼不見為淨。”

燕飛歎道:“都是高彥那小子弄出來的禍。”

劉裕笑道:“是福是禍,誰能逆料。千千確是人見人愛的動人女子,且比較適合你。”

燕飛不解道:“為何不適合你呢?”

劉裕目光投往重建場址,雙目射出憧憬的神色,道:“在事業上我雖然愛冒險,可是,卻希望回到家中,有溫馨安逸的日子可過,我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會理好家中的一切,為我生兒育女,可以令我忘掉外麵的陰惡和奸詐。”

燕飛道:“然則,你認為千千不會是賢妻良母。”

劉裕道:“千千是男人夢寐以求的女人,是否賢妻良母並不重要,但要她待在家裹等丈夫回來,卻是一種浪費。匹配她的該是你這類浪跡天涯的浪子,既有胡族的野性,又不失漢族的溫文爾雅。隻有跟隨你去闖蕩,她方可以發光發熱,亦隻有你的豁達,方不會阻礙她在曲藝上的發展,所以我在千千的事上,從沒有勸過你半句話。”

燕飛道:“可是在過去一年,我沒有離開過邊荒集,挺安於現狀的。”

劉裕深深望他一眼,道:“哪是因為你疲倦了,所以需歇下來好好休息。現在你已逐漸恢複過來,你不覺得今次返回邊荒集後,你的變化很大嗎?”

燕飛默然片刻,欲言又止。

劉裕真誠的道:“自加入北府軍後,我的眼界開闊了,卻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直至遇上你。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暢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隱瞞,這情形令我自己也感到古怪,因為我自幼都愛把心事密藏心底裏,但對著你時,竟有不吐不快的衝動。你有甚麽話要說的,該像我般坦白才對得起我。”

燕飛啞然失笑道:“對得起你?哈!我隻是想知道,你是否曾動過勸我勿要碰千千的念頭。”

劉裕道:“俗語有雲,英雄難過美人關,若你像我般,親睹慕容戰或屠奉三乍見千千時的眼神,當明白這句話的含意。千千是個很特別的女人,你看她的眼睛便曉得,她不會容任何男女駕禦她,她的感情更是開放的,大有任性而行的味道。我真怕她傷害你,當我看到她透過車窗,盯著哪甚麽邊荒公子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燕飛的目光移往陽光燦爛的晴空,若有所思的道:“少時在我們的逃亡生涯中,我們曾到黃河之南住過一段日子,小圭喜歡捕捉蝴蝶,看到美麗的東西,他總要據為已有。可是對我來說,瞧著蝴蝶在花間翩翩起舞,已是最大的樂趣,罩在網內的蝴蝶已失去它最動人的一麵。千千便是最美的采蝶,要飛便讓她飛吧!我隻會衷心祝福她,希望她可以繼續她精采的生命。”

劉裕大鬆一口氣道:“哪我更放心哩!我真擔心你抵受不起另一次打擊。”

燕飛苦笑道:“你這個懂猜人心事的家夥,唉!我的娘!另一次的打擊,說出來也覺得可怕。正如你所說的,說是一回事,行動又是另一回事。這幾天我確有點兒神魂顛倒,糊裏糊塗的。”

劉裕笑道:“這就是秦淮首席才女的魔力,從建康移師到邊荒集。好好保護她,事不宜遲,我今晚便動身。”

又道:“若每個人肯坦白說出心事,必然有過為某些永不能得到的人神魂顛倒的經驗,那是成長的當然經曆。可恨的是,到你功成業就,一切已變為沒法挽留的過去,成為一段隻會惹起悵惘的回憶。”

燕飛訝道:“你似是有感而發,對象應不是千千,而是雖有意卻沒法子得到的美人兒。對嗎?”

劉裕心湖裏泛起王恭之女王淡真的秀美嬌容,於烏衣巷謝府分手時的殷殷道別,甜美的笑容,似在昨天發生。

縱然他能在北府軍中攀上大將的位置,礙於高門與寒門之隔,又不論王恭如何看得起他,他仍沒有與王淡真談論嫁娶的資格,這是永不能改變的殘酷現實。

歎了一口氣道:“我隻是想起曾偷偷暗戀過的美女,現在我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你該比其他人清楚。玄帥雖然看得起我,可是北府軍山頭派係林立,隻有玄帥有駕禦的能力。有一天玄帥如他所說的撒手而去,情況實不堪想像。”

燕飛想起謝玄的傷勢,立即心如鉛墜,再沒有閑情向劉裕尋根究底。

兩人各有各心事,不由默然無語。

忽然有人從街外走進來,見到兩人哈哈笑道:“果然在這裹躲懶,這位定是能令任遙負傷的大英雄劉裕兄。在下卓狂生,失敬失敬!”

竟是“邊荒名士”卓狂生,大模大樣的在兩人對麵坐下。

燕飛訝道:“你不是白晝睡覺,晚上才出沒的嗎?吹甚麽風可以令你未睡夠便起來呢?”

卓狂生接過劉裕遞來的茶杯,看著劉裕為他斟茶,道:“還不是你燕飛累人不淺,既把紀千千帶回來,又搞到滿集風雨,祝老大晨早便來吵醒我,說要召開鍾樓會議,指明要你赴席。你這小子真行,祝老大要退讓哩!他當然說得漂漂亮亮的,說甚麽為應付花妖,大家須團結一致,所以讚同永遠取消納地租的事,且懸紅百兩黃金,予任何提供線索擒拿花妖歸案的報訊者。花妖真是他下台階的及時雨。”

燕飛和劉裕聽得瞪目以對,不由因祝老大的沉著多智,對他作重新的估計。

他肯容忍燕飛,不與他正麵衝突,並非因怕了燕飛,而是因為形勢日趨複雜,保留實力方為上計。

卓狂生向劉裕道:“你老哥和任遙之戰,已成轟動全集的大事,若你肯到我的說書館現身說法,我可以付你三兩金子,每晚十場,連說三晚。”

劉裕沒好氣道:“我可以說甚麽呢?刀來劍往,隻是眨幾眼的工夫。”

卓狂生欣然道:“你不懂添鹽添醋,我可以負起指導之責。”

燕飛沒有閑情和他胡扯,道:“現在豈非人人曉得,花妖已來到邊荒集犯事。”

卓狂生苦笑道:“這叫先發製人,以證明祝老大仍是邊荒集最話得事的人。”

旋又興奮起來,道:“現在我正重金禮聘任何可以說出花妖往事的人,隻要有這樣一個說書者,肯定可讓我狠賺一筆,包保你們也控製不了自己的一雙腿子,到來聽個夠本。愈清楚花妖的行事作風、犯案手法,愈有把握把他逮著,好與紀才女共渡春宵。”

劉裕不悅道:“你倒懂做生意,不過萬勿傳遞錯誤訊息,千千隻是肯陪喝酒唱曲而矣!”

卓狂生麵不改容道:“甚麽也好,隻要能與紀千千孤男寡女獨對一個晚夜,其他的當然看你的本事。”

燕飛淡淡道:“鍾樓會議何時舉行。”

卓狂生道:“離現在不到一個時辰,於正午舉行,紀才女已答應隨你去參加,你們雖然沒有讚成或反對的權責,卻可以參加討論,隨意發表意見。”

燕飛沉聲道:“長哈老大會否出席?”

卓狂生道:“我說服他後才決定會議舉行的時間,他是當事人,若想為愛女報仇,他怎可以缺席?”

說罷起立道:“記著與紀千千準時出席,我還要去通知其他人。”

又咕噥道:“千萬不要當會議的主持,隻是大跑腿一名。”

接著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