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夜夜/血淚
連夜擺明了是在逼齊太後說他自己想要聽的話,這樣做已經足夠任性了,可是,這件事更加嚴重的後果是——他把自己的母妃,逼到了一個無比窘迫的位置。
我抬起眼,果然看到,齊太後那雙素來淩厲的眼眸之中,赫然有淚水幾乎要溢出來了。懶
她強忍著,目光灼灼,死死地盯著連夜,嘴唇微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
“夜兒……母後當年把你生下,再含辛茹苦地養大,不是為了讓你今日這般對待我的!”
她的眼神絕望,哀傷,而又淒涼,看得我都忍不住想要閉上眼了,而連夜,卻依舊是麵不改色。
“你錯了。”他鳳眸寂寂,涼涼地說,“朕從未否認過你是朕的母妃,朕想要知道的,不過是,誰是朕的生父罷了。”
他對齊太後也自稱“朕”……
滿殿死寂,無一人敢出聲,甚至,連呼吸都要刻意將聲音放低,在這樣死一般可怕的安靜裏麵,齊太後與連夜對峙了不知道多久,末了,終是齊太後張了張嘴。
她輕輕地說,“是先帝……”
那一刻,我分明看到,她那張原本保養甚好的臉龐,刹那間,像是蒼老了整整十歲。
玉手稍抬,她慘白著臉,緊閉著眼,再也不肯多看一眼連夜,由著王福戰戰兢兢地攙扶著,緩緩步出了大殿。蟲
不愧是一個傲慢尊貴的女人,即便是如此狼狽倉皇地離開,而她,依舊昂首挺胸,走得悲壯。
隻是,我在她極力保持挺直的背脊之上,清楚地看到了顫抖……和難以遏製的哆嗦。
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心頭隻覺得一片哀傷——被自己的兒子逼到了這種地步,她,其實比我這個被親生父親拋棄的人,還要更可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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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連夜抱著我親昵了許久,他的嘴裏一句一句地念著,“你看,就說我們不是兄妹了吧?”
話雖如此,行動上,卻隻是親親我的額頭,最多也不過是嘴角,全無更加進一步的動作。
我從他那雙含著笑意的鳳眼裏麵,分明看到了……一絲悲涼之色。
他抱著我,相思蠱自然不會毒發,可他明明笑著,眼底卻一片空無,顯然是因為對齊太後所做的事,心中終歸是有內疚的。
我想了想,扯了扯他的胳膊,“連夜,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玩兒,好不好?”
一炷香後,我和他各自裹著狐裘,爬到了寢殿的房頂上麵。
並肩而坐,抬頭,是漫天繁星,垂眼,是煌煌萬家燈火。
在這個全京城最高、也最尊貴的地方,我第一次,聽到了連夜提起他的童年生活。
“我出生時,是父皇的第一個兒子,在我之前,全部都是姐姐。”
“聽乳娘說,他那時高興得很,抱著我連連親了許久,都不肯放開。所有人都認定,我將會是連國下一任的儲君,也就是未來的連皇。”
“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的母妃,一直都高興不起來……她像是根本就不喜歡我。”
“乳娘說,我滿月那天,父皇為我辦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酒宴,滿朝文武統統到場,甚至,就連他國的使臣們,都前來恭賀。可是,我的母妃,卻抱病縮在寢殿裏寸步不出,乳娘說,有宮女分明看到,她在對著一塊不甚顯眼的玉佩,默默地掉眼淚……我這個兒子,竟然還不如那塊玉佩重要呢。”
“打出生起,她就很少抱我。我明明是宮中唯一一個皇子,她也確實母憑子貴,因為我而由嬪升為了貴妃,可是,在她的心裏,我一點兒都不重要,甚至,還比不過她偷偷藏在暗箱裏的一幅畫。”
“那幅畫,母妃夜深人靜時總會拿出來看,有一次,乳娘一不小心看到,她告訴我說,畫上是一個男人,很陌生,卻很好看。而我母妃總是看著看著,就哭起來了。哭完之後,就是滿臉悔恨地說一些誰都聽不懂的話,再之後,她會奔到我的床邊,用長長的指甲掐我。”
“母妃不喜歡我,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甚至,整個元清宮的宮女太監都是知道的吧?但是,沒有人敢對我父皇說。”
“而我,是害怕。”
“我怕我一旦告訴了父皇,告訴他母妃對我種種冷眼,百般漠視,而且她日日都思念著另外一個男人之後……他會把我母妃殺了。”
“我已經沒有了母愛,不能連母妃,也沒有了。”
“我出生幾個月之後,寧王連潁也降生了。他是另一位娘娘的孩子,身份與我母妃並無二致,何況我畢竟是長子,連國素來推崇立長不立嫡,皇儲之位,自然該是我的。”
“我不明白,分明是對我並不能起到多少威脅的一個皇弟,為什麽,卻燃起了母妃的熊熊鬥誌。她像是突然之間,活過來了,也注意到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而不是隻有那幅被她視若性命的畫。”
“自那日起,母妃開始像訓練死士一樣地訓練我。她本就是江湖之人,習性自然與普通女子不同,可你一定想不到吧,母妃對待我,絲毫不像是對待一個孩子,她幾乎是無比苛刻地培養著我。”
“青城山,天璣門,乃至是藥王穀,都是自我小時候起,就被母妃硬逼著,接手過來的。青城山負責為我培養死士,天璣門的用處是搜羅金錢,而藥王穀,則是專門用來製毒和就醫的。”
“從幼時起,我就被母妃處心積慮地培養著,她無
所不用其極,隻為了讓我,能在宮廷傾軋之中,笑到最後一刻。”
“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不許我和皇宮裏的姐姐妹妹們玩,鮮血和毒針,是我的玩伴兒。”
“顧太師來教我課業時,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外麵的世界,許是見我可憐,或者,是見我眼睛裏麵充滿了對外界的熱切,他向我父皇遞了請呈,求他允許我不時到太師府裏學習課業。”
“是顧太師把我暫時從漆黑的練功房裏拯救了出來,憑這一點,我便永生永世地眷顧顧家。”
“而我的母妃,她又哪裏會善罷甘休呢?母妃把我當作了她謀求上位的王牌,我同連潁爭奪皇儲之位的同時,她和連潁的母妃,同樣在進行著後位的爭奪。”
“我一直覺得,讓我母妃重新燃起對生活的期待的,不是我這個嫡親兒子,而是……她對權力的渴望,以及,如何把別人踩在腳下。”
“記得我曾說過四歲那年被人陷害而身染奇病才路過雪原救了你麽?哈,那次根本就不是別人要殺我害我,是我母妃,她為了一擊致命地把連潁的母妃擊垮,不惜親手喂我吃了藥王穀特製的奇藥,讓我染病,再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千裏迢迢地帶我前去求醫。”
“這天下,怕是沒有一個母親,會為了那點虛名浮利,而堵上自己的兒子——而我的母妃,她做到了。”
聽到這裏,我隻覺震驚而又心痛,想哭,可哭不出,哭不出,眼睛和心底,卻統統都澀澀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所有人眼中都養尊處優、陰晴不定的昏君連夜,竟然,有著如此不堪回首的幼年生活!
“難以置信麽?”連夜鳳眼漆黑,幽深,明明裏麵全是蕭瑟,他卻依舊是唇角微翹,在極力地朝我笑著。笑完一下,他轉開眼,眺望著蒼茫夜色,淡淡地說,“母妃的一招賊喊捉賊,令我父皇震怒不已,他當即就削減了連潁母妃家族的權勢,並正式宣布冊立我為太子……我的母妃,她賭贏了。”
“風雅。”他垂下濃睫低眼看我,輕輕一笑,笑如曇花,他說,“知道我為什麽自幼就喜歡穿紅衣嗎?”
“因為,這樣,別人就看不到我流的血了。”
“連夜……”
我喃喃的,哀傷的,幾乎要哭了地凝望著他。我好像,我好像明白,為什麽,小時候的那個太子殿下,小時候那個驕傲的連夜,會對人那麽的冷漠了……
我的泫然欲泣,惹來了連夜低啞的笑,他抬手將我摟進懷中,輕笑著說,“要哭了麽?乖,接下來,就是好事情了。”
“好事?”我仰起臉,紅著眼睛怔怔地看他,既替他委屈,又充滿期冀地說,“你母妃她……後來對你變好了嗎?”
“並沒。”他眉尖一挑,嗤笑一聲,卻在觸及到我又傷又痛的眼神那刻,整張臉都變得柔和起來了。
他俯低身,湊近我,鼻尖磨蹭著我的鼻尖,吐氣如蘭地說,“接下來,我就……遇到你了。”
我的心尖忍不住狠狠一縮。
接下來?
我七歲那年到了京城,那一年,連夜已然九歲了。從四歲到九歲,五年之間,發生了齊太後中意顧歡想讓她做連夜的太子妃、顧歡又離奇地失了蹤等諸多大事,到了他的嘴裏,便隻是一句接下來嗎?
想到他年幼時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想哭,他就來捏我的臉頰,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捏著,他繼續說,“蕭祐把你帶回京城,我就已然知道了。你師母來見我母妃,被我攔下,我私自做了主,懇求父皇出麵,把你,名正言順地送到了顧家。”
“而我,也以自殺向我母妃威逼,逼她同意,讓我日日去太師府裏受教……”
“你是一片雪原上麵被我親手救起的小女孩兒,你來了這裏,我當然,要時時刻刻守著你了。”
“可我沒能想到,你嗬,竟然會喜歡上別個……”
說到這裏,他嗓音變低,眼神寥落,我卻是瞬間老臉一熱,忙不迭地抬手拽他,“我後來不是喜歡上你了嗎?!”
他笑,“是啊。”笑意稍稍變淺,他喃喃地說,“幸虧你喜歡上了我,若你沒有呢?這世上,就還是隻剩我一個人了……”
他的話聽得我真是難過,為了避免眼淚沒出息地砸下來,我故意瞪著他說,“胡說什麽?世上哪有那麽多的如果!”
他怔了怔,下一霎,終於展顏,淺淺一笑,“你說得對。”
“那當然!”我昂起下巴,將眼淚逼回去的同時,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他,“你母妃既然對你這麽差,那,為什麽我八歲那年下河為你抓魚之前,你說的是你小時候生病,你母妃總為你燉魚湯喝?”
連夜嘴角一翹,俊臉蒼白,卻依舊是笑著,他淡淡地說,“這件事自然屬實,隻不過……發生在連潁母子之間罷了。”
他果真連個魚湯都沒得喝!
我又是眼睛一酸,這一次,沒兜住,說哭就哭出來了。
連夜有些啞然失笑地垂眼看我,許是見我哭得太凶,他拿手去捏我的鼻尖,又哄又笑,“我現下不是好好兒的麽,你哭什麽?”
哭我小時候沒能夠陪你一起過!我吸了吸鼻水,脫口而出地說,“我明個兒一早就去抓魚,親自燉魚湯給你喝!”
他先是一怔,再是笑了,“好。”
“你若喜歡,我便天天燉給你喝!”
“好。”
“武功什麽的不想學就不要學了,我打七歲那年就以你為天,會保護你的!”
“好。”
“以後誰欺負你,一定要告訴我!”
“好。”
“不——”話沒說完,被他吻住了我的嘴巴。
他一邊吻,一邊近乎擔憂地說,“好風雅,我對自己的母妃做出這樣的事,你……會嫌棄我不仁不孝麽?”
我呆了呆。
他箍緊了我,埋在我的頸間,喃喃地說,“我隻有你,打小時候起,我就隻有你的……風雅,母妃比不過你,父皇比不過你,這天下,在我心中,都比不過你的……”
我又哭又笑,這個笨蛋!
可……
我就是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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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子涵寶貝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