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蘇北,你瘋了嗎?你快點鬆嘴!快點鬆嘴!哇……蘇北,你鬆嘴啊……”盛一諾哇哇大哭起來,我始終不肯放開咬住他胳膊的嘴。

“蘇北,鬆開吧!”氣喘籲籲的餘夏跑到我們的麵前,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立刻鬆開,皺眉看著餘夏貼著大號創可貼的手肘,心裏難過極了,眼淚吧嗒吧嗒掉在他的手臂上:“疼嗎?”

他搖搖頭。

“你,快跟餘夏道歉!”我單手插著腰命令盛一諾,見他遲疑,又說,“你要是不道歉,我就再咬你一口。”

“蘇北!你能不要老是幫著餘夏嗎?剛才明明我也受傷了!”他指著自己胳膊上的小劃傷說。

“哼!你這就是活該!要不是你跑得太快怎麽會撞倒餘夏,還讓他受傷?”

“蘇北!你是餘夏的小媳婦嗎?不然你為什麽總是幫他不幫我?”

“盛一諾!你再這麽說,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聽到小媳婦三個字,我的臉紅了起來,忍不住抬頭看了餘夏一眼,他的臉也紅得厲害。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錯,餘夏!對不起!”盛一諾悶悶地憋出道歉,極不情願。

我摸索著從口袋裏掏出三顆糖果,給自己留下綠色,其他兩顆塞進他們手裏:“我爸說這是國外帶回來的呢,可好吃了。”

“是嗎?我嚐嚐。”剛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盛一諾笑眯眯地打開糖果塞進嘴裏,剛一進嘴,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蘇北!你這個騙子!”

“我沒有騙你啊!”我有些委屈地把自己的糖果也放進了嘴裏,“哇!好苦!”

“蘇北,你的舌頭怎麽變綠了,你中毒了!”盛一諾指著我再次大叫,“媽——蘇北中毒了!”

“你的舌頭是黑的!你也中毒了!”盛一諾大喊時我也看到了他的舌頭,“哇——爸爸,我和盛一諾都中毒了!”

我們兩個小傻瓜,那時候哪知道什麽叫魔鬼糖,以為那就是普通的糖果,糖果就都是甜的。

想到電視劇裏的人在中毒之後都會吐血,然後活不了太久就會死去,我更加悲傷,哭得更加猛烈。見我哭成這樣,盛一諾更是不可控製地大哭。

“別哭了,你們沒中毒。”餘夏用他細弱的聲音說了一句,我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根本沒聽到。

“別哭了!我叫你們別哭了。”他又說了一句,還是沒聽到。

“你們聽到了沒有,我叫你們!別!哭!了!”他大喊了一聲,喊過之後,咳嗽連連。

我們兩個一起停住了號啕,茫然轉頭看著還沒吃糖中毒的餘夏,眼淚嘩嘩的,根本止不住。

“喀……這不是什麽毒藥,是一種能讓舌頭短暫變色的糖果,回去漱一下口就好了。而且這種糖果外麵有一層味道很奇怪的糖衣,這一層糖衣去掉之後就很甜了。”說著,他把自己的糖果剝開扔進了嘴裏,皺眉幾秒之後,表情正常,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舌頭是黃色的。

我和盛一諾麵麵相覷,然後又一起把頭轉向餘夏,一臉崇拜地看著眼前的人,忍不住讚歎出聲:“餘夏,你真聰明啊!”

他嘴角抽搐:“是你們太蠢了吧!”

“你敢說我們蠢!”說著,我和盛一諾把餘夏抓起來好一陣撓。

後來餘夏回憶起這一幕,他說,看到我們號啕大哭的時候,他感覺眼前站著兩個二傻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和這種傻瓜玩在一起。

那一年,我們六歲,我剛搬到這個小區第二年,我和一個總是叫囂著自己很厲害的愛哭鬼、一個喜歡裝聰明睿智,有時候卻又很幼稚的男孩成了好朋友。

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長大。

要不是發生了那次意外,或許現在的盛一諾還是小時候那個遇到一點小事兒就哭個不停的愛哭鬼。

那一年,我們十歲。

“盛一諾!愛哭鬼!”

“盛一諾!鼻涕鬼!”

“盛一諾!膽小鬼!”

……

小區外的公園裏,幾個男生圍著盛一諾整齊地喊著像是口號一樣的嘲諷,我和餘夏拿著跳繩趕到的時候,他站在人群中間緊咬著嘴唇,委屈地掉眼淚。

看到他哭,男孩兒們叫得更加起勁兒,也越發大聲。

“你們幹什麽?”餘夏衝上去推開一個男生,擋在了盛一諾身前。

“盛一諾,看你長得這麽大個兒,還要一個長得像女孩兒的男生保護著啊?”那時候的餘夏長得很瘦小,白白淨淨的,經常會被誤認成女孩兒。

“你們走開!”我也衝了上去,“我不準你們欺負盛一諾!”

“盛一諾,膽小鬼!愛哭鬼!竟然讓女孩兒保護自己!嘖嘖,我如果是你就馬上回家再也不要出門。”

都說童言無忌,卻不知這些話最為傷人。

“餘夏……嗚嗚嗚……蘇北……幫幫我……哈哈哈”他們學著盛一諾的哭腔在我們麵前扭捏著,我們的著急與憤怒是他們眼裏的笑料。

“你們都給我閉嘴!”餘夏衝了上去,一拳打在了帶頭嘲笑的人的臉上。

“餘夏,我來幫你!”我也跟著衝了上去。

盛一諾一直說我這人屬狗的,見誰咬誰,看到餘夏跟人廝打在一起,我也瘋了一般見誰咬誰,任憑他們哭爹喊娘也不鬆口。

我們畢竟隻有兩個半人,哭到沒有力氣的盛一諾勉強算半個,對方有五六個,又都是比我們強壯的男生,很快就落了下風。

要不是有下班的大人看到跑過來阻止,這場“戰鬥”還不知道要打到什麽程度。

我隻知道,我被我爸背回家的時候渾身疼,打個哈欠都像是要了半條命一般。

那天晚上,來我家找麻煩的家長有三波,每一個都先是大聲喊叫,然後提出要補償,最後看到鼻青臉腫的我又灰溜溜地跑掉,生怕走得慢了會被我家敲詐一筆。

或許是傷口感染,第二天我就發起了高燒,一直不退,嚇壞了爸爸和媽媽。

昏昏沉沉了兩天後,我終於醒過來,餘夏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簽蘸著水幫我擦拭嘴唇,額頭還放著濕敷的毛巾。

“餘……”“叔叔!阿姨!蘇北醒了!蘇北醒了!”盛一諾的聲音很大,震痛我的耳朵,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盛一諾!小聲一點兒,蘇北剛醒呢!”餘夏責怪他說。

“你們都在啊……”我咧開嘴笑了笑,“我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蘇北,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懦弱了才讓你受傷的!”盛一諾撲到我身邊大哭著,“我以後一定變得很強,保護好你。”

“盛一諾。”餘夏出聲提醒。

“我知道!”盛一諾抬起胳膊把臉上的鼻涕眼淚擦掉,“我就哭這一次,以後再也不哭了,我要變得很厲害,很厲害,我要一輩子都保護好你和蘇北!”

“我不用你保護,我會保護好你們的。”餘夏看向我們的眼神異常堅定。

那天以後,盛一諾真的沒有再哭過,哪怕是學跆拳道摔得滿身瘀青,也沒有再掉過一滴眼淚。

十三歲時,我爸爸突然去世了。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爸爸的屍體,愣愣地、無聲地站著,洶湧的眼淚告訴所有人,我還活著,沒有因為胸口劇烈的疼痛而死去。

從那天開始,我似乎就不會笑了。也是從那天開始,餘夏和盛一諾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陪著我。在我因為爸爸的去世休學半年的時候,他們每天來我家,一個掏出書本給我講解老師今天上課講的內容,一個不停說著今天校園裏發生的種種趣事,看著生機勃勃的他們,我內心巨大的傷口一點點被治愈。

“蘇北,今天體育老師教我們打太極,你跟我到樓下,我打給你看好不好?”放學後,盛一諾準時到我家報到。

“對啊,蘇北,盛一諾今天還跟老師學跳舞了呢,跳得可滑稽了。”餘夏說著還難得活躍地比畫了兩下,“你看,就是這樣的,特別搞笑。”

“餘夏,你這人怎麽這麽壞?不是說好不跟蘇北說我學跳舞的事兒嗎?”盛一諾推了蘇北一下。

“你有說過嗎?我怎麽記得你是說,你要學會跳舞,然後拉著蘇北一起跳?”餘夏反駁說。

盛一諾羞紅了臉,轉換話題:“蘇北,我們不要理他,走啦,我耍太極給你看。”

他們不由分說地拉了我下樓,我坐在長椅上,夕陽溫柔地打在他們身上,盛一諾蹩腳地打著太極拳,餘夏在一旁拍手嘲笑。

生動的場麵讓我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蘇北!”餘夏突然很激動地跑到我麵前,拉起還在坐著的我,激動地抱起我在原地轉了兩圈,“蘇北,你笑了,你笑了對不對?”

“喂喂喂,餘夏,你不準動我的蘇北!你放手!放手!”盛一諾把餘夏的手指一根根地從我身上掰離,“你這人平時看起來挺正經的,怎麽一言不合就占我家蘇北便宜呀!人麵獸心!”

“盛一諾,你看到了嗎?剛才蘇北笑了。”換成平時,餘夏一定會嘲諷盛一諾不知道人麵獸心的意思,現在的他興奮地抓住盛一諾的手,恨不得跳起來,“蘇北笑了,終於笑了。”

“是嗎?蘇北,你再笑一個我看看!不能隻讓餘夏看到。”

“謝謝。”我說。

“啊——”盛一諾的號叫震驚了幾棟樓,能聽到有幾戶拉開窗戶叫罵的聲音。

夕陽的柔光裏,盛一諾和餘夏被蒙上一層柔和的淡金色,像是降臨人間的天使,給予了我繼續生存下去的力量。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回憶變成了我生命中最為沉重的部分,每每想到以前,都讓我覺得無法前行。所以,我試著讓自己忘卻,忘卻那些曾經發生在我生命中鮮活又痛苦的過往,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這種類似於鴕鳥一般的逃避,雖然看起來挺蠢的,但讓我不至於在每個被噩夢驚醒的午夜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02

年少時的過往很久以後再入我的夢裏,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我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仿佛看到了年少時的盛一諾拍著胸口跟我說會保護我一輩子的模樣。

我披了件衣服,走到窗邊。

又到了落葉時節,五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落葉的日子,盛一諾永遠離開了我。我封閉自己,遠走他鄉,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也沒有辦法徹底逃離他留下的傷。

在這五年裏,我先是從原來的大學退了學,跟媽媽來到這個一到冬天就會下起鵝毛大雪的城市,白天我在咖啡店打工,晚上在夜校繼續學習,身體裏從來沒有學霸因子的我,或許是因為生活的蒼白無聊,竟然高分完成了夜校的學習,拿著藍色的畢業證書,我知道,自己終於能夠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堅實地生活在這世界上。

拂曉的天空泛著柔和的紅光,我坐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傍晚,看到兩個男孩兒因為我的一個笑容而歡呼雀躍。

或許,在這件事情裏,我更怪的人是我自己吧,所有的矛盾糾結都因我而起,卻用盛一諾的死做了一個結束,一個這輩子都不願意提及的結束。

我的身邊有了新的朋友和新的生活,每天早上起床,上著朝九晚五的班,身邊的同事大都是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周末的時候可以約在一起看個電影,逛個街。

看起來一切正常。

也就隻是看起來,有些東西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會表露出來。

曾經生活過的城市,我再也沒敢回去過,我害怕,害怕會在某一個角落駐足,想起我和那個叫盛一諾的男孩兒曾在那裏發生的種種,我怕自己會疼,怕自己會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同事們有時候會感慨:“蘇北,你真是個惜字如金的人呢!”

她們不知道,我曾經也是張揚得不可一世,囉唆起來,不僅盛一諾害怕,就連餘夏都害怕。

餘夏……

這個封存在心裏多年的名字,現在想起來,胸口還是一陣抽痛。

親愛的餘夏,多年不見,你現在過得好嗎?

電話鈴聲在周末的清晨突兀地響了起來,我站起來想要去拿手機,才發現自己在窗邊坐了太久,身體有些僵硬,被椅子磕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踉踉蹌蹌地接起電話,就聽到學姐王雨桐在那邊激動地大喊:“蘇北,蘇北,你起床了嗎?”

“學姐,我這不是都接你電話了嗎?”

“哦哦哦,我傻了,你今天有空的吧,幫我個忙唄!”

這個在周六早上七點風風火火給我打電話的女人是我夜校時的學姐,早我一年畢業,在找工作的時候相遇。她這人有些急性子,做什麽事情都是風風火火的,但是對工作很認真。我這兩年也多虧她的幫忙,不然我這個性格,真的沒辦法很快地融入到職場生活中。

她幫忙的要求我還沒來得及拒絕,她已經說出口:“中午陪我去相個親吧,你也知道,我一個人不好意思。”

果然是相親,算上今天這次,我一共陪她相親了三次,第一次,對方是個很摳門的男人,見麵之後學姐看不上對方,說對方竟然在微信上讓她把吃飯的錢用紅包的形式還給他;第二次是個三十歲禿頂的男人,見麵之後的一整個下午,我都在聽她碎碎念介紹人的不靠譜;第三次,對方長相可以,也不禿頂,但是有嚴重潔癖,一頓飯下來全程嫌棄飯菜不幹淨,最後學姐受不了找了個人打電話給自己,假裝公司有事兒拉著我買完單逃跑了……這一次也不知道又會遇到什麽樣子的奇葩。

我覺得再陪她這樣相親下去,我都會有男性恐懼症。

“蘇北,我跟你說啊,今天這個我本來想推掉的,你也知道我之前認識的三個都是那種大奇葩。可是介紹人是我媽的上司,要是得罪了,我媽非把我‘劈’了不可,你就行行好陪我去一次吧,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她在電話那頭軟聲求著我。

上次是爸爸的上司介紹的,也說是最後一次的。

“幾點?約的哪兒?”雖然很不情願,但我還是不好意思拒絕一直幫助我的人。

“我就知道蘇北最好了,一定會陪我去的。在市立醫院前麵的那個萬達廣場,約的十一點,我十點開車去接你。”還好是隔著電話,不然她一定會撲過來抱我轉兩個圈。

想到她的熊抱,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蘇北,醒了嗎?”媽媽敲了敲房門。“嗯。”

“吃早飯吧!”

洗漱過後,我跟媽坐在了餐桌前,經曆過五年前的事,我們之間的關係親密了很多,有話也會直說,不再像之前那樣小心翼翼地相處。

“你今天打算做什麽?要是有時間的話……”

“今天要陪學姐出去。”

“又去陪她相親啊,蘇北,不是媽媽說你,偶爾你也要想想自己的事情,你也老大不小了……”

“媽,我還想再陪你兩年,這兩年我一定會找到一個好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的。”

“哎……你也不能總是……”媽媽搖搖頭,“要再喝碗粥嗎?”

“好。”話沒說完我也知道媽媽話裏的意思,當年她帶我離開就是希望我能遠離過去,重新開始。這些年,我也努力在她麵前做出開心的樣子,但她仍知道,我過得並沒有那麽快樂。

我的心裏,永遠被一個叫餘夏的人占滿,這麽多年,絲毫沒變。

見到學姐時,她和以往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衝我招了招手,把我招呼進她的亮黃色“甲殼蟲”中。

一路上,她都在跟我說今天相親的這個男人,介紹人把他誇得那簡直是天上有地下無,無論是長相還是人品還是工作,都是一頂一的好。

聽到這裏,她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他為什麽現在都沒有女朋友?是GAY嗎?”

一句話讓正在喝水的介紹人嗆了一下,咳嗽了好久才緩過神來。

我問:“不是說是你媽的上司嗎?你敢?”

她撇撇嘴:“我媽當時的臉色堪比包公,事後,要不是我爸攔著,估計我家的雞毛撣子都得打折了。”

學姐的媽媽我是見過的,此言不虛。

03

吃飯的地點是一家格調十分不錯的西餐廳,我還挺滿意這次的相親場合,總比之前去吃重慶火鍋來得好,一頓飯下來,吃了什麽我不記得,喝了兩大瓶酸梅湯倒是真的,真是辣啊!

“知道你不能吃辣,姐特意選了這個地方,怎樣,夠意思吧?”

“夠,夠。”我附和著。

我們到的時候,相親對象已經到了,按照桌號找過去,已經有兩個男人坐在那裏,一個穿著筆挺的西裝,一副職業精英模樣,一個穿著簡單的休閑裝,看到我們時,他抬起頭,眼神明亮。

“你好,我是秦朗,這是我的朋友莫準。”西裝男站起來有些拘謹地介紹,他看看我再看看學姐,對學姐伸出了手,“王小姐你好。”

學姐朝我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說,這小子有點眼力啊!

雖然我沒有相過親,但這麽多次陪學姐相親下來,我對相親的老套路早已爛熟於心。無非就是自我介紹、吃飯,吃完之後有點興趣就約起來一起看個電影,沒興趣就留個聯係方式,然後各回各家。

不過這頓飯吃得也確實尷尬、無趣,西裝男一直說著自己的工作、生活,學姐為了介紹人的麵子懶散應對,我一直低著頭,吃著盤子裏的東西,沒東西可吃之後就喝飲料,看著外麵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應該感謝西裝男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偶爾回頭,會看到那個叫莫準的男人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讓我覺得有些莫名的尷尬。

周末的市中心商場,人來人往,我給他們每個人都套上了一個故事情節,比如逃離家庭的叛逆少女、等待戀人的癡情男生、為女兒排隊買冰激淩的嚴厲父親……想到一些好玩的情節,心情也會好一些,忍不住笑出來。

每當這個時候,我會偷偷看一眼學姐和西裝男,他依舊口沫橫飛,她哈欠連連。

“蘇北,我快瘋了。”學姐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我準備回複的時候,眼睛看到窗外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我不受控製地慌亂起身對學姐說:“我有事兒,先出去一下。”

我磕磕絆絆地在他們吃驚的目光中跑出餐廳,站在商場的圓形大廳下麵,我四處尋找剛才那個熟悉的身影,然而什麽都沒有找到。

我失望地坐在一旁的兒童椅上,把臉埋入掌心,心裏一遍遍地念著那個名字。

餘夏……餘夏……餘夏……

是我太想你了,所以產生錯覺了吧?你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你怎麽可能這麽巧地再次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在我不辭而別之後,我們就注定再無交集了。

“這位小姐,我看你也是一個人,不知道能不能陪孤單的我看一場電影呢?”

我抬頭,那個叫莫準的男人正對著我爽朗地笑,看到他的笑容,我的心情莫名好了許多。他和刻板嚴謹的西裝男不同,身上多了一份隨意和隨性,那種全世界塌了都和我無關的隨意感能給人帶來輕鬆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他遇到喜歡的事物眼神發亮的模樣,像極了盛一諾。

或許是因為這份像,讓我對這個男人並不討厭。

“你也……”

“看著你朋友哈欠連連,我差點都要睡著了,本來也是被同事趕鴨子上架地拉來,剛好接個電話就跟你一樣逃了出來。”

“我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釋自己的離開,既然他說是逃離,那就是逃離吧!

“同是天涯淪落人,不如一起看場電影吧!”莫準再次提議。

我找不到拒絕他的理由,最終還是跟他一起看了一場電影。那是一部新上映的流量喜劇片,全程男女主角為了搞笑而搞笑看得我很心累,莫準送我回家時,我在他的車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你醒了?”他笑著問。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電影四點多結束,哪怕一路堵車也不至於天黑,“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睡相很可愛。”

“可愛?”他這是在間接說我睡相差嗎?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嘴角,確認沒有口水才鬆了一口氣,“謝謝你今天請我看電影,還送我回來,改天請你吃飯。”

“一般來說改天都是下次不想再見的托詞。”莫準一臉高深莫測地笑,仿佛看透一切一般。

我聽到他這麽說,愣了一下,這確實是一句客套話,沒想到這個男人這麽較真,我有些尷尬,不知怎麽應答,想了很久才憋出來一句:“要不……你定個時間?”

“你還真是個有趣的人。”他輕笑,思考了一下說,“那不如就三十一號吧,一起吃飯看電影,然後一起倒計時跨年。”

我剛想著拒絕,可在想起前兩年的元旦都是被學姐拖著和一堆陌生人去酒吧狂歡,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震得我頭疼之後,我改變了主意,也許,莫準的邀約是個不錯的逃脫借口。

我點點頭:“好,那我們到時候再約時間。”

“行。”我剛準備下車,他從後座摸出一件衣服塞給我:“你穿得少,先披著這件吧,剛從幹洗店拿回來的。”

“謝謝。”想著反正還要見麵的,我並沒有扭捏地拒絕,而是大方地披著他的衣服下車。晝夜溫差極大,剛一站到車外,我就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裹緊了衣服,回頭跟他說再見時,他趴在車窗上看著我,像是個孩子一般。

我再一次想到了盛一諾,他也總是喜歡這樣趴著看我,說一句:“蘇北,你真好看。”

眼淚瞬間盈滿了眼眶,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卻還是輕易就會為了以前的人和事濕了眼。為了不被莫準發現,跟他簡單地道謝之後,我匆匆上樓。

回到家,媽媽已經下班回來,見我披了男人的衣服,她有些吃驚:“你有男朋友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跟莫準的關係,學姐相親對象的同事?

“不是男朋友,普通朋友。”

“一般說普通朋友的都是非一般的朋友。”媽媽經驗老到地說。

“媽……你朋友圈看多了。”我哭笑不得。

“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

“這個男生還是再考慮一下吧,連頓晚飯都不請你。”媽媽邊吐槽邊走進廚房,然後轉頭跟我說,“下午你那個學姐來找你了,說你手機關機了聯係不上你。”

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沒電關機了,一會兒充好電又要接受學姐的“轟炸”了。

果不其然,等到手機開機後,來自學姐的電話和十幾條提示消息一起彈出來,差點彈得手機死機。我剛想給她回一條微信,她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蘇北!你竟然半路扔下我就跑了!還手機關機,想讓你救我一下都不行!”學姐在那邊大喊,“不仗義啊,不仗義!你知不知道我被那個西裝男荼毒,想走都走不了!”

“啊?”“我剛有要走的意思,他就會開一個新的話題堵住我的話……”學姐沒有了剛接起電話時的囂張,有些有氣無力,“那頓飯,整整吃了三個小時,我都要瘋了。要不是我家老太太突然打電話問我情況,我謊稱老爺子病了要去醫院,還真走不了。”

“挨揍了嗎?”竟然敢接她媽媽電話的時候說爸爸病了,我似乎都能想到阿姨那堪比殺手的目光,一陣毛骨悚然。

“蘇北,我發現你這人平時不怎麽說話,其實骨子裏蔫兒壞!”學姐嘖嘖說,“你是不是就期待我挨揍呢?告訴你,沒有,失望了吧?”

隔著電話我仿佛都能看到她得意的樣子。

有時候想想,像學姐這樣每天開開心心的真好,我曾經也很努力地去開心,最後卻是徒勞無功。

我的快樂,在盛一諾離開我,在我離開餘夏之後,就不見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把它找回來。

04

我曾想過千萬次遇見,卻沒料到會是這樣的重逢。

十二月三十一號那天,莫準開著他的小奧迪車,下午五點就到了我家樓下,我媽這個生怕我嫁不出去的女人站在三樓的陽台看了很久,最後感慨了一句:“小夥子,長得不錯,人家能看上你嗎?”

自從搬離原來的城市,我和媽媽之間越來越親近之後,媽媽的嘴也越來越毒了。我不得不承認,這是隻有親媽才能說出的話。

我換好衣服下樓,莫準穿著Burberry的藏青色風衣,裏麵搭配黑色毛衣,再加一條經典格子圍巾,像極了前段時間大火的韓劇男主角。我記得有幾次吃飯時,學姐非拉著我看,蹭了我一袖子的眼淚。

他是一個好看的男人,挺拔、穿衣有格調,也難怪學姐在聽說我跨年夜是跟他約好的時候,會一邊痛心疾首一邊誇我眼光好,找了個好男人。任憑我怎麽解釋,她都認定了,我和莫準有一腿。

“你……今天穿得很……喜慶。”他打量我一番之後,用了一個讓我哭笑不得的詞兒。

“謝謝……誇獎。”原本穿著黑色衣服出門,到了門口硬是被媽媽拉回去換了件紅色外套,像是個大紅包一樣。

他為這次的見麵準備了一套很詳細的流程,包括幾點到哪兒,幾點開始吃飯,幾點開始看電影,看完電影之後怎麽安排,怎麽樣才能在十二點倒數之前讓我充實不犯困地過……

我目瞪口呆地聽他說完整套流程,不得不佩服這個男人的細心程度,他甚至連中間我需要發呆、需要撒嬌任性吃個甜品的時間都做了預留,確保了每個環節都讓我滿意。

如果他是淘寶賣家,我一定給五星滿分附加一百字帶圖好評。

學姐常說,人生總是處處充滿著驚喜和意外,你不知道老天會在什麽時候賞你個甜棗,更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給你一巴掌。

看到餘夏的時候我在想,老天這是給了我一顆棗,還是給了我一巴掌呢?

“餘夏?”跟在莫準後麵走進電影院,還沒坐下,他喊了一聲前排的男人。

簡單的兩個字讓我渾身一凜,竟冒出汗來。我緊緊攥著拳頭,讓自己保持冷靜,告訴自己,也許隻是重名,他不會出現在這個城市。

“莫準,你也來看電影啊,一個人?”

他的聲音無疑是在我已經混亂的心裏又投入一塊巨大無比的石頭,我的心髒劇烈跳動著,耳邊都是它轟隆的聲音。

“不是,我和朋友一起,我給你介紹。”莫準側了一下身子,讓下意識躲閃的我完全暴露在餘夏麵前,“這是蘇北,我跟你提過的那個女孩兒。蘇北,這是我的同事兼好朋友餘夏。”

“蘇北……”餘夏愕然地抬頭看著我,眼裏蒙了一層霧氣,他站起來,對我伸出右手,說一句,“你好,我是餘夏。”

“你好,我是蘇北。”我機械地伸出了右手,我想他一定感受到了我掌心的潮濕,他會怎麽想呢?

電影講的什麽內容我完全沒有在意,整場下來,我都偷偷看著坐在前排的那個男孩兒,確切地說是男人。

褪去了青春的稚氣,也少了年少時的高傲,他成熟了許多,眼睛裏有了很多我看不懂的東西。

我心裏對他有著太多的疑問,他為什麽會來到這個城市?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他和顏安言怎樣了?他們結婚了嗎?還是即將結婚?

一個個問題把我的腦袋都要撐爆了,我好想現在就衝上去抓住他的領子問完這一切。

然後呢?

問完了,然後呢?

我知道了他來這個城市的理由,我知道了他過得很好,我知道了他和顏安言在一起或者是分手,我知道了他結婚或者即將結婚,然後呢?

然後我該怎樣?瀟灑地說一聲恭喜嗎?

早在我選擇不辭而別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再也不是那麽親密的關係了,或許就像眼前這樣很好,我和他能說話是因為我們都是莫準的朋友,僅此而已。

至於友情、愛情,都已經和我們無關了。

這樣就挺好,我是這麽告訴自己的。

然而,胸口傳來的劇烈疼痛卻在極力否認著這一切。

電影散場後,莫準同情餘夏孤家寡人,無論如何都要拉著他跟我們一起行動,距離十二點還有兩個小時,商量再三,我們還是決定找一家店坐下來吃個甜品,喝個咖啡。

“蘇北,你喝什麽?”點單的時候莫準問我。

“隨便吧,我不挑。”

“那就來一杯卡布奇諾?女孩兒好像都喜歡這個。”莫準剛準備點,被餘夏打斷。

“她不喝……”察覺自己說錯話,餘夏慌忙打住,“喝咖啡對女生的皮膚不好,還是點杯鮮榨果汁吧!”

他還記得我不愛喝咖啡,尤其是甜到發膩的卡布奇諾。

可是餘夏,這麽多年,我們都變了。

“給我來一杯美式咖啡吧,少冰。”我避開餘夏詫異的目光對服務生說。

“餘夏呢?你喝什麽?”莫準翻動著餐單問,“喝點酒?”

“我開車來的,你是打算讓我被抓嗎?給我也來一杯美式吧!”餘夏說。

“對哦,你上個月剛買了車。”莫準合上餐單,給自己點了一杯拿鐵,轉頭對我說,“你知道嗎?餘夏這人特別厲害,工作能力超強,才到這邊工作不到半年就買了車,最近還在看房子。”

“你也有車啊!”我微笑著回答,說出的每一句話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我要努力讓自己不去看餘夏,不去注意他的每一個細節。

“我那輛是我們家老爺子買的,不是靠自己的能力,說起來都慚愧!”莫準撇撇嘴,“要是我有餘夏的工作能力啊,我家老爺子一定能高興得蹦起來。”

“你就別損自己誇我了。”

“哎對了,同事都傳言你是在看婚房了,怎麽,打算結婚了?”

聽到結婚兩個字,我的耳朵豎了起來,生怕錯過每一個小細節。

餘夏低下頭,翻動著已經不需要看的餐單,模棱兩可地回答說:“誰知道呢!”

“你這小子,裝什麽裝,有那麽溫柔漂亮的女朋友,怕是經常躲在家裏偷著笑吧?”莫準打趣他說。

還是會心痛,還是會很在意,橫亙在我們中間的五年,對於我來說是無盡思念,對他來說,對即將結婚的他來說又算是什麽呢?相見不如懷念?

原來,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的那個人,隻有我,一直放不下的,也隻有我。

兩個大男人聊著工作,聊著未來,莫準怕忽略到我,也會問一些關於我的事情,每每提及過去兩個字,我的心就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的,疼得厲害。

莫準是個細心的人,他發現了我的避而不談,便不再多問,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安靜的傾聽者,聽他們談天說地,聽他們提及一個個觸碰我傷口的話題。

都說時間是愈合傷口的良藥,重新遇見餘夏的那一刻我發現,縱然時光流轉,我的傷口依舊鮮血淋漓。

“馬上十二點了!要開始倒數了!”店裏突然有人大叫起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興奮地往外湧。

等了一晚上就為了這個時刻,我們三個自然也走了出去。

人滿為患的中心廣場上,所有人都抬頭看著中間的大鍾,聽說,江的那一邊已經擺滿禮炮,隻等十二點的鍾聲敲響,這個城市將迎來一片煙花爛漫的景象。

“10、9、8、7、6、5、4、3、2、1——”

我跟著人群一起大喊,最後一聲過後,“嘭——”禮炮衝天,絢爛的光芒映紅了每個人的笑臉,歡呼聲、呐喊聲混合成一片,甚至有情侶激動地擁吻起來,毫不在意周圍的一切。

明明是個快樂的時刻,站在餘夏身邊的我,竟然有些想哭。

“蘇北,快醒醒,你不準睡,你再打瞌睡我就用牙簽幫你把眼睛撐起來了。”

“哎呀,餘夏,你也不準睡啦,你們兩個都要陪我倒數!”

“蘇北,你怎麽又倒下了?”

五年之前的十幾年,每一次跨年都是在盛一諾的碎碎念中度過的,我和餘夏都嗜睡,他總是搖完這個推那個,忙個不停。有幾次他自己也忍不住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們四仰八叉地在大人們的責備聲中醒來,然後再需要聽盛一諾碎碎念上半個小時才能吃早飯。

那個時候我們總嫌棄他聒噪,現在恨不得再聽幾個小時。

這一年的跨年夜,餘夏還在我身邊,而盛一諾……已經進入了他離開的第六個年頭。

“蘇北,你哭了嗎?”

“沒有,隻是煙花太亮,刺得眼睛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