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繼仔細認清了麵前坐著的幾位,將他們的名字長相以及官職一一對上了號,心裏默默數了數乾州官員的名單,不自覺皺了眉頭。

“怎麽還有三位沒來?王衢,你確定都上門通知了?”

王衢應道:“回主子,都通知到了。”

底下坐著的一位縣令看向薛繼,說道:“薛大人莫怪,這李大人向來偏信江湖術士之說,昨日有位‘神人’說他有血光之災不宜出門,他今日沒到場想必正是因為此事……”

話音剛落,他身旁的幾人便都跟著附和,說的跟真的似的。

薛繼見此情形神色不變,可心裏的壓力是又重了些。

既然王衢都已經上門告知了,這位李大人不管來或不來都應該說一聲。可他沒有告訴王衢也沒有派人來告假,還編出一套迷信之說糊弄了事,這些官員還都幫著他,他得是什麽身份?刻意給個下馬威嗎?

薛繼撐著臉上的笑容擺了擺手:“不妨事,這些江湖術士有些的確厲害,李大人謹慎些是好的。”

說罷也不再追問其他二人,再問也無用,這群人總能變出清奇的由頭糊弄他,他還不能說穿,倒不如不問。

交代過公務把話了家常,客套的話流水似的往外倒,笑意懸在臉上直至兩頰都僵了,眼看天色不早,薛繼一揮手就放幾位官員回去了。

人才出府邸大門,薛繼立刻喚來了王衢。“去查查,他們說的那位李大人是什麽厲害角色。”

入了夜薛繼也不歇息,安撫了沈玉容先睡下,自己換了便服出門去了。

走在街上沒有幾個人,一眼望去整條街都是黑的,連一戶點著燈的人家都沒有。薛繼心裏卻明白得很,夜裏燈紅酒綠的地方不在這兒,誰會在官府邊兒上犯忌諱?

出了衙門外街,薛繼隨手攔下一個準備收拾東西回家去的商販,挑眉問道:“小兄弟,打聽一下,乾州夜裏哪兒熱鬧?”

薛繼察覺到這商販眼中多了一絲警惕,立即換上笑容給他塞了一包碎銀子。“家裏管得嚴,頭一回夜裏出來,小兄弟行行好指個道兒……”

那商販半信半疑收下了碎銀子,猶豫了片刻才道:“南邊兒去,再走幾步你就能看見聽見了。”

薛繼道了謝便要走,沒走出幾步身後的商販又叫住了他。

“你可仔細點別到處亂說!前些日子李大人才下令封了口,不是本地人可都不知道這地方啊!”

薛繼的腳步稍稍一頓,心裏的念頭更加確定了。隨即加快了腳步向南邊走。走出一條街就已經能隱隱約約聽見喧鬧聲、絲竹管弦彈奏聲。

再走近些聲音就更清晰了,還能嗅到脂粉香氣在空氣中彌漫。

這邊是官僚的風氣,尋常酒席不擺,街上戲樓不屑去,就愛尋這種煙花之地夜裏相聚,手中執酒杯,懷中攬美姬。

想要更深的打探乾州官員之間不可說的東西,就得到這種地方來。

“這位爺可麵生啊,以前沒來過?”

薛繼才走進街市,立刻就有簪花浮粉的女人湊上前帶著笑意打招呼。

薛繼停下腳步看了看她,也笑了:“是啊,家裏管得嚴,早聽說這地方是人間天堂,今兒可得見識見識。”

女人眼中微不可察的警惕似乎漸漸消失了,動作也是愈發大膽,纏上薛繼的手臂便要拉他進門:“可不是嗎!爺要嚐鮮那就得來咱們家,咱們這兒可什麽都有,保您滿意!”

薛繼將腰間別著的折扇取了下來,指著眼前人調笑:“爺憑什麽到你這兒來?你這兒的滋味是全城最好的嗎?”

女人笑得更歡了,扭著蛇似的腰輕輕蹭了蹭薛繼:“當然啊,就連上邊的官老爺都愛來咱們這兒呢!”

薛繼眼中的笑意冷了幾分,不過在夜色裏看不出來,他故作驚詫,退了幾步:“那可不行,我一尋常百姓可不敢衝撞了裏邊的大人!我還是上別家去吧。”

這一回女人像是徹底安心了,收回的手撚著手絹掩在唇前,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好不勾魂。“爺這話說得,您舍得這人間天堂嗎?怕衝撞了大人那奴家給您安排個包間可好?”

薛繼這才走上前看著門麵上掛著的牌匾,暗自記下了這店名,握著點了點女人的鎖骨處:“好好好,姐姐思慮周全,那勞煩姐姐引路。”

一路沿著環形樓梯走上二樓,薛繼一直在觀察著周圍的事物,一樓人其實不多,一個四四方方的舞台搭在中間,周圍零零散散坐著幾個富家公子朝台上風情萬種的女子扔錢。

再看二樓,一排都是隔間,雕花門麵裏邊還糊了一層紗,隱隱約約能看見裏邊的女子或舞袖翩躚搖曳著身姿、或膝上抱著琵琶柔聲而歌,這可都不像是那些官老爺的做派……

薛繼的目光停留在了通往三樓的台階上,那扶欄兩側都有人站著,從上邊傳來的喧鬧聲也最為熱烈,再聽那管弦聲悅耳,連薛繼這種自小跟家中長輩赴宴聽遍了九州各地曲藝的少爺都難免感歎,三樓坐著的絕非凡人。

“爺可別往三樓去,三樓都是貴人,您在一樓二樓隨意走動便是,肯定不會衝撞了官老爺的。”

薛繼收回了目光,心裏更有底了,麵上卻不顯露,隻是跟著人進了自己的包間,進門時已有一位妙齡女子身披薄紗麵帶半邊鏤金麵具跪坐在案邊,她見薛繼進來,雙手疊在腰前俯身一拜。

給薛繼帶路的女子看見她明顯的吃了一驚:“你怎麽……”

她笑著接了話:“姐姐快出去吧,外麵貴人還多著呢。”

薛繼徑自坐在了藤編織的躺椅上,饒有興趣的看著這與外邊的顏色不大相同的女子:“叫什麽名字?”

“奴家蘇虞。”

薛繼眼前一亮,在這種地方還有正經姓氏的女子可不多,有點兒意思。

“蘇虞……怎麽戴著個麵具?一張臉還見不得人了?”

蘇虞起身端了酒湊近他,笑著說道:“當然不是,古人有詩寫琵琶女‘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奴家深以為然,可不能輕易露了容貌自掉身價。”

薛繼接過酒卻不飲下,用手裏的折扇點了點蘇虞的麵具:“摘了吧,爺不愛吃這套。”

不等蘇虞再做什麽,他起身將酒杯放回到桌上,回頭看著蘇虞的目光中多了些意味深長:“換幹淨的來,爺不喜歡被你們掌控的感覺,別拿這套迷惑我。”

這回是蘇虞愣住了,方才被告知來活的時候分明說著少爺是個雛兒,怎麽連這都能看出來?

蘇虞端起了桌上放著酒壺酒杯的漆盤,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您可一點兒也不像頭一回。”

薛繼看著她出去了才收起臉上玩味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湊到門前偷偷打量著往三樓去的樓梯,正好看見一個男子衣著華麗腰間佩著金鑲玉墜,周圍有兩三個人伺候著上樓。

嘖嘖,這麽大排場,麵子不小啊。

薛繼將白天見過的幾人數了一遍,似乎沒有這麽一個麵孔……有趣了,看來這位是缺席的三人中其中一位。

聽見不同於男子的輕盈的腳步聲,薛繼收回了目光後退了半步,果然是蘇虞換了一壺酒上來了。

薛繼剛想回到藤椅上靠著,卻聽見了一聲呼喊,又一次貼在門邊窺探。

“蘇虞!小賤人你敢背著爺伺候別人了!”

那上了半截兒台階的大人物突然轉身衝上前去,蘇虞嬌小的身子被他推翻在地上,酒水撒了一地,酒壺酒杯都摔得粉碎,還將蘇虞的手掌劃出了一道血口子,傷口沾了酒疼得蘇虞忍不住低吟。

薛繼站在包間裏替這女子捏了把汗,卻沒有出門去幫她,隻是這麽看著。

蘇虞咬牙站起身,將手縮回了袖子裏,忍著劇痛抬頭看向男子:“您從來沒包下過奴家,奴家為何不能伺候旁人?”

那男子上前揪著她衣領將她整個人提了起來:“黃爺在的時候你敢伺候旁人嗎?”

蘇虞笑了笑,竟是一點也不懼他:“黃爺已經死了,奴家當然恢複了自由身,這與您無關吧?”

“自由身?黃爺出的錢可是包了你一輩子!”

蘇虞笑出了聲:“噗嗤,那也是黃爺出的錢,不是您出的,您激動什麽。”

男子鬆開了她的衣領,卻反手衝著她露在外邊的半張臉抽了一巴掌:“黃爺與我是什麽交情,我替黃爺收了你又有誰敢不服!”

蘇虞被打得一個踉蹌,勉強站好了直起腰脊看著他,還笑著說道:“黃爺與您沒什麽交情,您隻是黃爺身邊的一條狗而已,如今知府大人都換人了,您還敢在外邊狺狺狂吠?奴家還有活兒呢,先告退了。”

說罷也不顧身後之人如何暴怒,撿起地上的漆盤又下樓重新取酒去了,苦的跟隨上來的幾位貌美女子,硬著頭皮貼在男子身上柔聲細語的安撫,生怕這位爺一氣之下把店砸了。

薛繼看罷了一出好戲,坐回了藤椅上若有所思。

黃爺?前任乾州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