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通傳驚住了滿座賓客,沒等他們做出反應,秦衡一腳踏入時便朗聲問道:“充兒生辰可是大喜日子,外邊哭哭啼啼的是怎麽回事?”
這聲音傳入耳,座上再沒有能安穩坐著的人,見到聖上進來都側身跪拜行禮,一片山呼萬歲,各個拘謹著,方才的自在模樣**然無存。
秦充行過禮便將上首主座讓了出來,親自請父皇上座,又讓人在主座旁添了桌椅,安頓了滿殿賓客後才坐下,回道:“父皇見笑了,這婦道人家不懂規矩,兒臣讓人給送回去了。”
秦衡哪裏能信他這番說辭,輕笑了一聲:“你府上奴才也不知規矩?拉拉扯扯上手拖拽,就是這麽給送回去的?”
“父皇,兒臣能料理好自個兒的家務事。”秦充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眼底漸漸露出了厭煩的神色。“那本就是個賤婢,還用不著父皇過問。”
在場之人皆倒吸了口冷氣,太子這哪是對聖上的口吻,天下之事隻有聖上想不想過問的,哪有聖上該不該過問的?就算是先皇後在時也未必敢說這種話!
今日薛繼是開了眼界了,頭一回見太子爺,也是頭一回見萬歲爺,頭一回見還碰上這難得一見的奇事,聽到這沒人敢說的答話,若不是親眼所見,他還真不敢相信,太子如此跋扈。
正當在座諸位都替太子懸著一顆心的時候,秦衡卻似沒當回事一般,還好聲好氣問他:“她是賤婢,那大姑娘將來可是公主,哪兒有你這麽作踐皇嗣的?”
本以為聖上脾氣這麽好,這麽任著太子胡來,太子也該識趣點收斂點。可誰知這位爺最擅長便是語出驚人,輕嗤了一聲回道:“那還不是跟您學的。”
能出現在今日宴席上的都不是愚蠢之人,當然,最愚蠢的那些此時便將目光投向了安王秦隋,有幸災樂禍的,有驚慌詫異的,說到底是都想看看這位聖上長子、以賢明著稱的安王殿下會作何反應。
秦隋似沒事人一樣靜坐著,低頭掩去了眼下所有神情,隻有在他邊上的薛繼一人能看清出,他一雙手緊緊摳著掌心,手背上青白分明,恐怕掌心已多了幾道血痕。
另一旁秦胥離他不算遠,或者說他不需要看見也能猜到秦隋忍得極為艱難,眯眼將人低著頭卻挺直了脊背的模樣收入目中,心底莫名多了點些憐憫。
他二人不是一母所出,卻是一母所養,安王之賢在少年時就初見端倪,那時他總是照顧著幼弟,凡事都讓著秦胥,每回太子來找麻煩,都是他一人扛下。這些事情秦胥並非不知,隻是那時他總覺得都是應當的。
“大哥,他那是故意的,你可別遂了他的意。”
秦隋掐緊的手忽然一鬆,稍稍抬起頭,神情微微一怔,顯然是沒想到秦胥這個性子捉摸不透的人會在此時安撫他,雖然話說得不大好聽。
“多謝。”說著扯了扯嘴角,笑得連哭都不如。
秦胥收回目光,遮掩了一閃而過的關切,不再言語。
“充兒。”最終還是秦衡握著杯子敲了敲桌麵,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隨即開口終止了此時的尷尬:“別越說越沒分寸了。”
多少雙眼睛都看著秦充,吊著一口氣,無非是想看這位爺要鬧到什麽份上,是再來一出語出驚人,還是就此收斂。
秦充居高臨下般將目光定在長兄身上,也不急著回話,直至滿座官員都替他捏了把汗,他才悠悠開口:“兒臣失言了,父皇不會動怒吧?”
空氣似乎又一次凝固了,無數雙眼睛這回都悄悄落在了秦衡的臉上,等著看他作何反應。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秦衡笑了笑,全然沒當回事。“朕能動什麽怒?充兒你這就是太拘謹。”
要說朝中官員對此是早已見怪不怪了,誰不知道聖上溺愛太子,寵得沒邊兒,太子若是想要月亮,估計陛下立刻就讓人搭梯子上去摘了。
可薛繼是頭一回見,見了便目瞪口呆,莫說上邊那是天子,就是尋常百姓家也沒有兒子這麽跟父親說話的,以前隻聽說太子受寵,誰知道是這麽個寵法。要照這麽看,安王也好寧王也好誰也別想了,誰能動得了這位太子爺啊……
太子府上大戲一出接一出,長安城另一頭也不安穩。
這是這麽幾月以來刑部大牢周圍眼睛最少的時候,尚書梁簡也到太子府赴宴去了,隻剩下一幫獄卒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有說有笑順帶給看著門。
“幾位爺,勞煩給開個門,這是給……陸大人的。”
為首那獄卒喝的正歡快呢,回頭便聽見聲響,哪裏有什麽好脾氣,一張口嚷嚷便唾沫橫飛:“給天王老子的也不給開!您可回去吧!”
“爺,這是上邊的意思,這人……您明白。”
獄卒手揚在半空突然僵住了,似乎是領悟到了什麽,另一隻手朝腰間摸索去,掏了半天卻沒掏出來,有些尷尬地朝人笑了笑,隨即扭頭喊道:“老六!給貴人開門兒!”
還是那條黑漆漆的小道,那叫老六的獄卒領著人進了空****的牢房,到了關押陸疏平的那一間門前,老六朝黑衣男子欠了欠身,轉頭退下了。
陸疏平聽見聲音,不再像上回那般縮著不動了,也不知他是怎麽猜到的,或許今日他的路就該走到頭了。“今兒幾月了?”
男子突然笑了,似乎在嘲笑他落魄的模樣。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待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連今夕何夕也不知。
“九月二十八了。”
“噢……”陸疏平若有所思,許久,眼底露出一絲痛苦的神情。“是主子千秋啊。”
男子在他麵前蹲下,將手上提著的食盒放在地上,輕輕揭開蓋子,露出了裏邊一壺酒,一隻玉杯,撲麵而來的酒香味告訴他,這酒絕非俗品。
“出手闊綽啊,陸某的命還挺值錢的?”這時候了,陸疏平竟是笑了笑,抬頭看著來人。
男子瞧他一眼,低頭斟滿了一杯遞上前。“可不是,給你挑這麽個好日子,你得感激主子才是。”
陸疏平接過玉杯,借著月色看清了裏邊略顯渾濁的酒漿,深秋的寒風拂過,才恍惚覺得淒涼。
他沒急著飲下,男子也當懼死是人之常情,沒有上手灌他,隻冷言道:“主子好心性,給大人賜的上品,沒有痛苦的,您就安心飲了罷。”
陸疏平挑眉看他,笑問道:“真是主子的意思?”
男子一愣,有些不耐煩。“廢話,還能是聖上的意思不成!”
“嗬。”陸疏平搖了搖頭,目光放空了。“不是主子的意思吧。”
男子有些怒了,挽起袖子似乎要來強的,可陸疏平又擺了擺手,眼神製止了他。“您不必。”
“若是陸某死了主子就能安生,陸某絕不反抗。”
男子縮回手,目光漸漸變得複雜。倒是陸疏平又笑了,仰首將杯中的毒酒一飲而盡,罷了還輕輕讚歎一句:“確實是好酒,他……還真是大方。”
男子從他手裏奪了空杯子放回食盒裏,有些急躁地蓋上蓋子,起身轉頭準備走了,卻聽身後傳來悠悠一句
“讓他悠著點,往後可沒有第二個陸疏平替他擋箭了。”
男子腳步一頓,沒有再回頭看他,隻加快了步伐匆匆離開。到大牢門口時那幾人還在喝著,於是隨手丟去一袋子沉甸甸的東西,吩咐道:“陸大人畏罪自盡,明白了?”
那獄卒放下酒開了個口子看了一眼,立馬眉開眼笑。“您放心,今兒誰也沒來過!”
男子走後,獄卒頭頭舉起酒杯正樂嗬著:“咱今夜可是賺大發了!兄弟幾個,喝啊,我請了!”
倒是老六有些顧慮,皺著眉看了看人遠去的方向:“老大,這真沒事兒嗎?裏邊那個要怎麽搞?”
“怎麽搞?讓人裹了丟出去不就成了,咱丟去亂葬崗多少人了,誰管這個。”
風聲在樹叢中穿梭著,尤為淒厲。陸疏平曾經也是正二品的官員,在戶部和吏部兩個好地方混的風生水起,此時卻是一身單薄麻衣,裹在草席裏,被隨意丟棄在亂葬崗無數人的屍首上,再也揮不動笏板,發不出號令。
刑部的人丟下陸疏平轉身一走,整個亂葬崗又陷入了寂靜,時不時傳來一兩聲烏鴉哀鳴,更是淒厲得滲人。
“大,大人,這大晚上的,咱非得跟來做什麽……”
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尋去,正是刑部的人離開的方向,聲音愈發近了,是陳渝帶著人又來了。
“嗬,亂葬崗。”聞道自叢林深處傳來的惡臭,陳渝眉頭一皺,抬手捂住了口鼻。“還真是多少年沒人管過了,如今刑部大牢裏死個人竟是這麽容易的事。”
“大人,那咱們這是做什麽……”
陳渝回頭看了看帶來的這幾人,見他們還沒挪動,於是斥道:“幹杵著做什麽!進去搜啊!”
“搜,搜什麽?”
“陸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