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天已經漸漸轉寒,太子早早讓人送了請柬道安王府,隻是那奴才的言行神態實在不像是來請人的,更像是來招茬兒的。
陳渝總是替他憋屈替他不忿,秦隋卻不以為意,薛繼說的不錯,目光應當放的長遠些,等太子坐不住的那一日,什麽手段不能還回去?
到了太子千秋宴當日,下人備了車馬已在安王府外等候,薛繼著一身玄青色暗花綢長衫,看似磕磣極了,可他一反手披上的披風邊角織著銀、領子處油光順滑的銀狐毛十分惹眼,腰間素玉環佩晶瑩剔透,這一身上下可價格不菲。
秦隋一出院門就看見人杵在車旁等著,勾起嘴角淡淡笑了笑,是個機靈人。陳渝今夜不去赴宴,卻一早在安王府上待著,此時眼睜睜看著人走出去便莫名的壓抑,餘光一瞥然後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件大氅,匆匆追了上去。“主子,加件衣裳,這天涼。”
秦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羽氅,險些笑出聲:“這才九月末,哪兒穿的上這個。你也別擔憂了,回去陪陪婉玉吧。”
薛繼聽著倒是愣了,若是安王不提她還真忘了還有公主這回事兒。“太子生辰,公主不去?”
秦隋想起那位太子爺的行事作風,歎道:“這種陣仗她哪見過,太子設宴除了太子姬妾可從來沒請過女眷。”
薛繼聽得有些懵,一個千秋宴,還能鬧出什麽陣仗?抬眼一看秦隋已經踏著腳凳上車了,夕陽已垂暮,開宴的時刻將至,容不得他再多問,於是趕忙扶著邊跟上,車夫駕著車匆匆朝著城東而去。
早前薛繼聽了太多關於太子的議論,太子府他也來來去去途徑了好幾回,真真正正跟著人進大門拜見還是頭一回。
不得不說這跟安王府那般表麵樸素內裏精致的宅院全然不同,大門上朔著金光的題字、抵柱上鑲著的翡翠浮雕、一磚一瓦上精細的紋路,無不顯露著這座府苑的主人是何等顯貴。
薛繼退了半步跟在秦隋身後,能清楚地看見他負在身後緊攥著的拳掌,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指節骨掐的發白。一想也明白,嫡子與長子,都是皇子,卻是天壤之別,一者坐享萬民奉承、懷擁金石珠玉,一者卻處處隱忍、逢人含笑謙遜,安王忍不了,換誰也忍不了。
“哎喲!這不是安王嗎!”秦充提衣攬袖信步而來,華服上的龍紋刺痛人眼,眉宇間是掩不住的戾氣,一句客套話都顯得夾槍帶棒。“孤聽人說大哥視孤為眼中釘,孤設的宴會必然是不會來的,孤險些信了!如今看來,此人該殺啊!”
薛繼暗歎這太子說話口無遮攔,演個戲都演得這麽直白,若不是先皇後英靈護著,怎麽可能活到今天?
秦隋忙退開一小步,朝人拱手彎腰行禮,滿臉的恭敬:“拜見太子。太子是君,我隻是臣,天下哪有臣視君為眼中釘的道理?此人笑話說的倒是不錯,諸位樂一樂也罷,太子爺千秋這等好日子,還是不宜殺戮。”
話音一落,他稍稍偏回頭朝薛繼使了眼色,薛繼會意,躬身將方才車上帶下來的錦盒雙手奉上:“恭賀太子殿下千秋,這是王爺命人從蓬海尋來的鮫珠,因其貴重不敢輕易與其他賀禮一同登記入庫,特意留到見了殿下才敢奉上。”
秦充雙眼稍稍眯了眯,一手撥開蓋子,裏邊圓潤飽滿的碩珠露出光芒,確是不菲之物。“大哥有心了,這麽貴重的東西怎麽不自己留著?”
秦隋一笑,應道:“這等極品之物,自然是唯獨您才能享有。”
秦充麵上不顯,隨手招來一旁奔忙的下人:“送到良娣那兒去。”
好生生的鮫珠轉手上了妾室,太子這哪兒是出手闊綽,分明是在打人的臉。秦隋的臉分明僵了,一時青一時白,緊閉著牙關,生怕一開口便忍不住唾罵。
待到開宴時,薛繼愈發懷疑自己高看這位太子了,他還真是跋扈張揚不可一世,做事全然不經大腦,與丞相褚邱交好都不知遮掩,千秋宴上給褚邱安排了身側的上座。安王是他長兄,卻與他隔了幾十尺,當然寧王秦胥也沒好到哪去,他就在秦隋左側。
想起那一日在街上撞到的事,薛繼不知怎麽跟秦胥打照麵,幹脆沉默不語。秦隋隻是一向溫和地朝人笑了笑,也不說話。
倒是秦胥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徘徊了一番,似笑非笑般開口了:“大哥不帶陳大人不帶容大人,怎麽帶了個無名之輩?”
秦隋臉上的笑意一寒,偏過頭與他目光相接。“陸疏平下獄,容徹才替了尚書一職,若是他跟來,今夜就真的不得安寧了。”
秦胥沒再搭理,轉頭目視前方,自顧自斟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秦隋知道這人性子古怪,便也不再看他,似是專注聽著中間女子撫弄月琴,時而專注欣賞舞姬輕踏蓮步身姿曼妙。
薛繼偶然抬頭時注意到了秦充臉上不似尋常的神情,他側倚扶手把玩著玉杯,目光卻始終落在門口,似乎在期待什麽,仿佛是有好戲將要開場。
門外傳來喧鬧聲、哭喊聲,離門近的聽見的都皺眉朝上首望去,褚邱察覺到不對,亦扭頭看向太子,正好將秦充臉上的玩世不恭和眉間的一絲篤定收入眼中,便更是狐疑。
“什麽人這麽沒規矩,竟敢在千秋宴上喧嘩!”
下人快步進殿奔向秦充,到人麵前便跪伏叩頭高呼道:“殿下,大姑娘哭著要進來。”
這聲音足以讓在場眾人都聽個明白,大姑娘是太子長女,好巧不巧,她生母出身卑微,不過是個奴婢。秦充有意無意瞟了秦隋一眼,才似神情凝重一般看向門外:“那賤婢怎麽教孩子的,這地方是她該來的嗎?”
此時又來了一個下人,神情比方才那位還緊張,張口便道:“殿下,譚氏也來了,抱著大姑娘在外邊跪著呢……殿下宣不宣?”
秦充抬眼掃過在場所有人,好似禮貌地笑了笑:“讓諸位見笑了。”說罷,又冷了臉,怒喝一聲:“把人趕回去!你們都是怎麽辦事的,這種地方是她一個賤人該來的嗎!她不嫌丟人,孤臊得慌!”
兩個下人連滾帶爬退出大殿,這出鬧劇似乎是可以收場了,薛繼卻直覺沒這麽簡單,下意識看了看秦隋的臉色,果然已經憋得發白,唇上烙著一個血印子,可想而知他忍著這一口氣有多難。薛繼心下感歎,王爺神算,好在陳渝不在場,這要是讓陳渝看見了他哪裏忍得下這口氣。
太子也確實不負薛繼的直覺,不過片刻門外的動靜就更大了,伴隨著一聲驚呼,那被稱為‘譚氏’的女子懷中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女童一頭紮了進來,也不顧跌在地上摔得手肘生疼,爬起來便拚了命往前,直到跪在太子座前,已經是泣不成聲。
秦充本就憤怒,聽了婦人啼哭更加暴躁,隨手砸了一副玉筷,喝道:“誰給你的膽子擅闖千秋宴?在孤麵前在眾人麵前哭哭啼啼你成何體統!來人,拉下去!”
譚氏慌了,十指死死扣住地磚上的紋路,指尖都滲出了血跡仍不肯放手:“殿下,阿囡快四歲了,您連見都沒見過幾麵!奴婢是賤人,可阿囡是您的骨血,她隻是個孩子,她想見見她的爹爹!”說著,一隻手仍按在地上,另一隻手抓起懷裏小姑娘的手,將她掌心裏緊緊攥著的一遝紙推上前,又哭道:“阿囡知道殿下千秋,沒日沒夜的抄了《孝經》要獻給殿下,可殿下連見都不願見!”
“夠了!”秦充拍案站起身,手指著門外,厲聲斥道:“把她們兩個架出去,還要孤再說一遍嗎!”說著狠狠瞪了譚氏一眼:“在孤這兒沒有母以子貴,子以母賤倒是有,你趁早歇了亂七八糟的心思!”
這場麵誰也沒見過,在場的達官顯貴都有些無措,平白看了太子的家事,問誰還能安穩?
薛繼看了半天卻總覺得不對,這一對母女就算再情急再懇切也不可能挑了這種時候出來家醜外揚,真毀了太子的興致,她們哪兒還有命獻什麽《孝經》?太子府上下人也不少,什麽時候失誤都有可能,怎麽會在這種宴席上失誤把人放了進來?她二人在外邊哭的時候,就應當被堵上嘴拉開了才對……
回頭一看,便訝然了。
秦充的嘴角竟浮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而秦隋的眼裏爆出了血絲,麵目扭曲得極其猙獰,桌子下攥緊的拳掌仿佛隨時就要掀了桌案。薛繼明白了,好一出指桑罵槐,太子這是變著花樣羞辱安王呢!
陳渝不在,能安撫住秦隋、該安撫住秦隋的人就隻有薛繼。薛繼分明察覺到秦胥正在打量他,又或者是在打量秦隋,隻猶豫了片刻,便像陳渝以往那樣伸手按住了秦隋的拳頭,將掌心的溫度渡到他冰涼的指尖,直到人身上瀕臨狂暴的氣息漸漸褪去,化作死一般的平靜。
此時,門外又一次傳來喧鬧聲,這一次秦充顯得十分詫異,顯然他不知情。
“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