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聽這語氣就是在賭氣。
徐闌走上前幾句,勸道:“自古以來農耕才是正道,重農抑商也是一慣的國策,商人吃不飽飯,大不了就是改做其他,你又何必呢。”
“徐大人。”薛繼聲音比方才沉了許多:“你忘了?薛家百年行商。”
當年庚和初年提出增收商稅的時候便是陳渝一再反抗,到最後也沒攔住,鬧得江陵商賈世家與他撕破臉。如今又出這種事,要是薛繼聽之任之,不光是他自己要被天下商人唾罵,連同薛家百年的基業,都得毀於一旦。
“有舍才有得。”徐闌這話略顯蒼白,連自己都勸不動,何況薛繼。
薛繼不耐煩道:“這章我不蓋,至於提案,要麽退回去,要麽等陛下回來自己處理。”
徐闌道:“陛下自己提的事,回朝之後該定下還得定下,你何苦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要下這詔書,薛某第一個反對。”
周身的氣氛僵持了許久,還是徐闌先開口緩和了一句。
“你也別太著急了,陳紹也是商人之子,他跟在陛下身邊,要勸也比你先勸了。”
卻聽薛繼嗤笑道:“他能勸?這主意隻怕就是他提的!”
“怎麽說?”徐闌不了解江陵世家之間的恩恩怨怨,聽了這話心裏一驚:“他自己就是商人,難道還能砸了自家的店?”
薛繼道:“陳家就剩他一個獨苗,如今入了仕途,家裏生意本來就已經油盡燈枯全靠老部下撐著了,能改行為何不改?改行之前還能把對家都拖下水,著穩賺不賠的買賣。”
“可你們兩家不是向來交好?”
薛繼無奈道:“那是上一輩的事,再者生意人哪兒有什麽真朋友。”
——————
八月,聖駕已經在回京的途中了,關於增收商稅一事,政事堂裏奏疏已經堆積成山,可薛繼一概不聞不問,壓下不管,誰勸也沒用。
“薛大人,太子殿下來了。”
聽見這聲音,薛繼略微有些驚詫,往日有事都是太子喚他去東宮,怎麽今天還自己跑來了?
隻這一會兒,秦和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門口了,薛繼見狀,起身上前行禮:“臣見過太子殿下,殿下怎麽來了?”
“我聽說丞相壓下四十餘本奏疏不理不睬,這是為何?”秦和的聲音透著稚嫩,聽著有些怪異,可這語氣嚴肅,讓人開不出玩笑來。
薛繼遲疑了,照理說太子有權過問國政,且陛下不在京中,若是太子出言下令,那是堪比聖旨……可眼下太子才誌學之年,這麽著急問政,不妥吧?
“壓下的奏疏臣不敢妄自批複,還是等陛下回來再做處置吧。”
這番話應付尋常孩子已經足夠了,秦和卻一點兒沒被他糊弄著,又笑道:“父皇走時準了大人全權處理,有何不敢?這事莫不是與丞相有關?”
薛繼心裏一緊,著實不想再跟他掰扯,卻又不能直說打發人回去。皺了眉頭忖思須臾,道:“陛下已經在回京途中,不日就該到了,不差這一天兩天。”
秦和又笑了,這笑容中透著算計,本該顯得奸詐的神情出現在一個孩子的臉上反倒讓人覺得可愛。
“大人不說,怎麽知道我幫不了你呢?”
此言一出,薛繼已是渾身冷汗,下意識看向一旁,好在這些官員都懂事,早在秦和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退下了。
他默了,倒不是猶豫秦和能不能幫他,而是在揣測堂堂太子為何要無故幫他。
他此時的忐忑不安和心存惶恐,簡單來說,就是受寵若驚。
“殿下這個年紀正是讀書的時候,何必為這些事煩憂呢,等您到了問政的年紀,陛下自然會讓殿下知道。”
本想著這話說的夠直白了,秦和心裏再怎麽懷有宏圖大誌,也該收斂幾分。
怎料他找了一旁的椅子坐下,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父皇要增收商稅,薛大人家中行商百年,公私不能皆顧,忠孝不能兩全,我說的對否?”
分毫不差。
薛繼目光變得有些複雜,是誰告訴他這些的,徐闌嗎?
秦和像是能看破他心中所想,緊接著又道:“有些事稍稍留神聽一聽,再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
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薛繼仍然不打算上他的賊船。
“現在就留神,為時過早。”
“我若無心,旁人必有意。”
旁人?難不成那秦勳小小年紀已經開始動這歪心思了?薛繼心裏大為驚駭,他雖知道天家的孩子總是成熟些,可這也太誇張了……
秦和絲毫不介意薛繼多加猜疑,依舊含笑道:“丞相真不願聽秦和一言?”
猶豫許久,薛繼終於鬆了口。
“太子請講。”
秦和笑意更甚,侃侃說道:“大人與其為家事擔憂,為何不想想增收商稅於朝廷有什麽弊端,即便是勸阻,也是為朝廷、為社稷勸阻。”
倒不是沒想過,可增收商稅於國庫而言是大大的好事,又沒壓迫農民百姓,能有什麽弊端?
秦和繼續道:“若是增收商稅,那商人如何獲利?”
一句‘不賠錢不錯了還獲利’卡在嘴裏沒說出來,薛繼突然想起了什麽。
他想起來了,若是抬高商稅,商人並非無從獲利,隻是……唯有奸商能獲利。
“雖說無商不奸,可普天之下做做小本生意添補家用的平民不計其數,陛下抬升商稅,那些尋常百姓必然就放棄了,剩下的就隻有奸商。”薛繼若有所思道。
如此一來,以這理由勸阻,怎麽也比為私心勸阻要有勝算。
秦和走後,薛繼看著門口,不由得心生感慨。
“太子殿下聰慧,來日可期啊。”
——————
政事堂堆積的奏疏漸漸減少,因為都被薛繼一本一本駁回、重新下發回去了。
此舉自然是遭到了陳紹一黨的阻撓,有甚者當廷怒指薛繼假公濟私,那怒目圓瞪的樣子,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剝了。可這扮相幾分真幾分假,眾人心裏都跟明鏡似的。
在這渾水裏浸著,誰不是為了自己。
聽了他咄咄逼人的質疑聲,薛繼也不惱,就負手站在百官之首,淡然回應道:“陛下明日到京,方大人若是覺得不妥,大可以跟陛下去說。”
隻聽人群中傳來不屑的嗤笑、細碎的議論聲。
“增稅就是陛下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自信。”
“陛下恐怕還不知道丞相把奏疏都駁回了,等著吧,明兒有好戲看。”
“他才拜相多少年,就敢跟陛下對著來了……”
“總有人不喜歡太舒坦。”
一言一語間透著的盡是嘲諷之意,明明這些官員都裝模作樣抬手掩著口,可聲音大小就是不偏不倚能讓薛繼聽到,一個字都沒落下。
徐闌看了薛繼一眼,他與薛繼相識也有近二十載了,深知薛繼從來不是自負之人,怎麽會做出這種決定?跟天子背道而馳,結果多半是死無葬身之地……這道理,他不可能不懂。
隻聽薛繼沉聲喝道:“朝堂之上,如此喧嘩,成何體統!”
下麵的聲音小了些,卻還是沒有完全消失。
這時候,身為丞相的薛繼就站在否口浪尖上,他清楚的知道底下的竊竊私語都是衝著他,強權鎮壓還是以德服人,全在於他一念之間。
薛繼還沒張口,就見方淮露出了嘲諷的笑容,又長長歎了口氣。
他身旁的官員裝模作樣做了個疑惑的表情,問道:“方大人,何故歎息?”
方淮仰首沉吟道:“上個月楊大人被調去浦州我還覺得詫異呢,今兒再一想,什麽都明白了。可憐社稷,落入因私廢公之人手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