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明白這位爺想的什麽,可他既然來了,發了這話,薛繼斷然沒有回絕的道理。

答應了這事兒,送走了太子秦和,薛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裏握著折扇有一搭沒一搭敲在桌沿,目光還停留在門口,心裏琢磨著這孩子話中的深意。

許琅來時看見的便是這副情形,薛繼靠在椅背上半晌沒動靜,連他從外麵進來都沒察覺。

“清之兄,想事兒呢?”

薛繼回過神,抬頭看了一眼來人:“你嚇我一跳。”

待許琅拖了一旁的椅子過來坐下,薛繼把方才太子過來說的事給他敘述了一遍,隻見許琅聽著聽著便皺了眉頭,臉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若是叫我說,這是好事。”許琅說著,蜷著的指骨敲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太子這是在攀附你丞相大人啊。”

“攀附?”薛繼稍覺不適,這實在不是什麽好字眼,再者皇後尚在,又有徐闌幫襯,太子何必攀附於他?這麽一想,他確信地否定道:“不可能。”

許琅又道:“那且換一個詞,太子是想與你交好,自古以來皇子結交大臣便是約定俗成之事……清之兄,不必多想了。”

薛繼心裏一沉,目光一冷,看著他道:“你覺得這是好事?”

“難道不是嗎?”許琅不解。

“是,對於皇子和大臣而言這是互利互惠的好事、是一場豪賭。”話說到這,薛繼稍稍停頓了一下,隨即話鋒一轉,厲聲道:“可對於聖上而言呢?我本就是上一場豪賭的獲利者,而聖上正值壯年、尚在九重殿上坐著,我就這麽著急賭下一場……你還覺得這是好事?”

許琅默了,一時接不上話。

屋裏寂靜了許久,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薛繼已經轉移了注意,開始翻看桌上的奏疏,許琅心裏好一番掙紮,才終於緩過勁來。

“那太子那邊,你打算怎麽辦?”

薛繼道:“能避則避,若是避不開,就公事公辦。”

往後半個月裏太子幾乎是隔天就讓人請一回薛繼,薛繼也確實照著計劃的辦法,避不開就公事公辦,但凡去太子東宮,身後必定有人隨行,絕不給人造謠他私會儲君密謀雲雲的機會。

太子的行事也叫人摸不著頭腦,對著薛繼一字不提其他,說是讓他講解聖賢之說,就真捧著書卷指著字句請教。

一回生,二回熟。

時間久了,薛繼也習慣了,心裏的警惕稍稍放下了幾分,又把重心移回到朝政上。

近些天來旁的大事沒有,唯獨有這麽一群人,凡事都要找茬兒,明明幾句話就能定下決斷,總要跟他們爭議半個上午。

一次也罷,兩次也罷,次次都是如此,若薛繼還看不出這是別有用心,他也坐不到丞相之位了。

不光薛繼心裏憋悶,身為尚書令的許琅更是滿肚子火氣。

“陳紹人不在京城,倒是留了些看家犬啊。”

薛繼與陳紹是老冤家了,聽聞此話嗤了一聲:“他如今還隻是個刑部尚書,就已經開始結黨,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總不能任由他們這麽找事兒吧?本來今年難得清閑,讓他們鬧得夜夜加班,他們自己怎麽不忙活呢!”許琅含著怒氣說道。

“都哪幾個鬧得狠的?”薛繼問道,心裏已經開始打起了算盤。

許琅思索片刻,應道:“方、楊兩位侍郎,這些年陳紹身邊那些個雞鳴狗盜都是他們倆招攬去的。”

“方淮,楊安?”

“正是。”

薛繼冷笑道:“方淮入仕有十餘年了,不太好動。那楊安根基尚淺,就拿他開刀吧。”

許琅來勁了,眼中多了一絲笑意,沉聲詢問道:“如何動刀?”

“聖上東巡下一站到哪兒?給他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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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浦州

聖駕到城中,官員包下了全城名氣最盛的酒樓擺宴相迎。

秦胥早年間最恨這風氣,如今年紀大了反倒是看開了,若不是做的太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

此次陳紹隨駕出巡,那是寸步不離的跟著秦胥,跟當年的薛繼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誰也不知道秦胥在想什麽,明知這二人不和,還兩頭都重用……下邊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戲,看著兩人哪一天能打起來。

隻有徐闌聽聞此事時以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輕歎了一句,兩相製衡。

誰也沒留意聽,誰也沒往心裏去。

目光放回到浦州第一名樓中,燈紅酒綠,歌舞升平,陳紹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不起眼的某處,那兒一個熟悉的麵孔,讓他心裏暗流湧動。

好不容易應付了地方官員的阿諛奉承、輪番敬酒,熬到了散席之後,陳紹找了由頭離開一會兒。

方才陳紹的異樣沒有逃過秦胥的眼睛,他也看見了角落裏楊安的身影,剛剛看清是誰的時候,還稍微怔了一下,可轉念一想,什麽都明白了。

張玉替了陳紹的位置,上前扶著聖上起身,才弓著身子走近前,就聽他沉吟一聲。

“丞相愈發有丞相的樣子了。”

張玉聽的雲裏霧裏,丞相薛大人分明在京中,萬歲爺這又是打哪兒發出的感慨?

另一邊陳紹快步出了酒樓,在外邊街巷拐角處等候。

不過一會兒,楊安匆匆趕來,朝他頷首欠身,眨眼間便潸然淚下,壓低了聲音哽咽道:“陳大人,這丞相可是好手段,未曾請示萬歲爺就直接將下官調離京城。您回去了若是與他交鋒,可定要小心謹慎……下官隻怕不能為您出謀劃策了,您多多保重。”

陳紹本就心煩意亂,聽著煽情的話更是火上澆油,怒斥道:“他身為丞相本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今又監國理政,尚書省中書省都是他的人,他能把你扔出來,那是再正常不過。倒是你,我走時說了多少遍差不多了就收手,別玩兒過火,你倒好,上這兒等著我來了!”

楊安大呼冤枉,急切道:“下官冤啊,下官就是照著您指點的主意時不時給他找點事兒,誰知道那丞相如此小肚雞腸!”

“行了!”陳紹煩躁極了一句話也聽不下去,抬手打斷了這人的辯解,轉了話鋒問道:“江欒的事,捅出去沒?”

楊安收斂了浮誇的表情,正色道:“還沒有,陛下東巡時走的急,此時捅出去等陛下回京也該壓下了,方大人的意思是等聖駕回朝之後再做打算。”

“行,方淮一向有謀。”陳紹沉吟片刻,隨即嚴肅道:“既然已經到這兒了,那就換條道行事,我就不信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

這話粗俗不堪入耳,換了旁人必定已經皺眉了,可楊安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還拱手欠身應了是。

七月,京城

一早收到下邊遞上來的折子,薛繼掃過一眼之後便大發雷霆,這還是他任丞相以來頭一回這麽大氣性,一甩袖揮落了架子上一個青瓷的擺件,落在地上就聽一聲脆響,成了粉碎。

徐闌剛進政事堂就看見他這滿麵怒容,雖不知出了什麽事,但心知肚明這事不小。

“什麽事能讓你如此大動肝火?”

聽著語氣還帶著幾分玩味,薛繼按捺下心底的怒火,稍稍冷靜了些,才回座位坐下,飲了口茶壓壓火,

“原先庚和年間商賈賦稅已經漲了兩成了,陛下東巡一回,又提出漲兩成,照這個算法,正經商人哪裏還賺得到錢?不倒貼錢就不錯了!”

徐闌還沒看見詳情,隻聽他這麽一說,輕笑了一聲:“合著你這一大早生陛下的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