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此次兩軍對壘,連談都不曾談過一句。

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不戰,才是戰的最高境界,但漢人與金人互有血海深仇,積怨何止百十年,這一戰,注定隻有你死我活。

廣寧一麵等待援軍,一麵不遺餘力地備戰。

燕思空知道自己不宜現身,在人前都做了偽裝,以沈鶴軒隨從的身份出入。盡管沈鶴軒依舊派人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但也並未限製他在廣寧城內的行動,可有兩個地方,他始終不敢去,一個是刑場,另一個,便是元家舊宅。

不過,他的敵人也並未給他傷懷的時間,他們很快就接到探報,說卓勒泰正在從潢水取水造冰,造出了一車又一車的大冰塊。

攻城慣用投石車,但采石不僅費時費力,可取的也有限,但冰就不一樣了,運水不但方便,還比石頭輕,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難怪卓勒泰要在潢水沒有結冰前就渡河,他就是要占據潢水。

聽到這個消息,幾人看法不一。

梁慧勇道:“這取冰雖然比取石方便,但冰哪裏有石頭硬,我廣寧外城牆上以水澆築了一層又一層,結了厚厚的冰,那冰塊飛來,至多砸壞冰牆,傷不得石牆。”

沈鶴軒沉吟道:“話雖如此,冰不如石堅,卓勒泰又怎麽可能不知道,也許他造冰,不僅僅是為了投擲。”

燕思空轉著眼睛:“廣寧城牆乃磚石混合砌築,這泥漿裏的水,在段時間內遭冷熱交替,磚石便容易開裂,若卓勒泰先投冰石,後用火油火炮攻擊,城牆恐怕不比往日堅固。”

“是啊……”梁慧勇皺眉道,“這幫蠻夷,一輩子隻會搭帳篷築籬子,竟會利用咱們城牆的弱點了?”

燕思空冷笑:“韓兆興這個下賤的畜生,自己帶兵的時候無能無恥,做了金人的狗,反倒這麽賣力。”

“你誅了他九族,他定然想要報仇。”沈鶴軒眯起眼睛,“此賊千刀萬剮也難贖罪孽。”

梁慧勇亦恨道:“他害慘了遼東。”

付湛清擔憂地問道:“若卓勒泰當真用冰火攻城,可有破解之法?”

沈鶴軒搖頭:“沒有。廣寧城能扛到幾時,實在難料。”

燕思空凝重道:“此法攻城,恐怕還有一個糟糕之處。”

“什麽?”

“冰塊撞擊城牆後碎裂,掉落於城牆之下,隻要堆砌的數量夠多,便會成為天然的雲梯。”

梁慧勇臉色一變:“且比雲梯還容易攀爬。”

幾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梁慧勇重重歎了一聲:“時隔二十載,卓勒泰當真是有備而來,若狼王不發援兵,廣寧恐怕……”

“我們也同樣做足了防備。”燕思空目露寒光,“二十年前,寡兵孤城的廣寧不怕他,二十年後,城堅兵強的廣寧更不會怕他,我們一定會守住遼東。”

“可有消息了?”封野急急地問向元南聿。

“已經派了三波人去查,現在還沒有。”元南聿亦有些緊張,“依目前的情報看來,無法確認那人是二哥。”

“一定是他。”封野沉聲道,“我感覺得到,一定是他。”

“廣寧總兵剛剛又送來軍報,多半還是求援的。”元南聿遞給了封野。

封野煩躁地捏著信:“遼東離京師又不遠,為何遲遲沒有消息?”

“眼下急也急不得,隻能等。”元南聿沉聲道,“朝廷現在調不上兵來,遼東該怎麽辦?”

“你放心,我不可能對遼東坐視不管,隻是現在……”封野凝重道,“冒然出兵,便是給陳霂可趁之機。卓勒泰尚未進攻,我們還需按兵不動。”說著,他拆開了手中的軍報。

之前收到的幾封求援信,均是洋洋灑灑寫滿了利害,隻為勸他出兵,可此次的信,隻有薄薄地一層紙。

封野心中一緊,莫非卓勒泰已經攻城了?他連忙展開信,而後僵住了,信上隻有兩個大字:救我。

那字筆力勁挺,矯若遊龍,區區二字卻是力透紙背,氣勢迫人,而落款的位置,是一片空白。

封野騰地站了起來,拿著信的手直發抖,元南聿一驚:“廣寧怎麽了?”

“是他。”封野臉色一片慘白,聲音顫抖著,“是他。”

元南聿連忙走了過來,一見那信,也是麵色驟變:“這是……二哥的字!”

封野的眼眶頓時紅了,他緊緊握著信:“是他,真的是他,哈哈哈,是他,是他……”他體內的氣息全亂了,也不知是哭是笑,心尖泛起了密密麻麻地痛,痛得他幾乎難以喘息。

這是燕思空的字,是燕思空寫給他的信。

他的空兒活著,真的活著!

元南聿哽咽道:“二哥真的活著,而且去了……不,回了……家。”

封野踉蹌著後退幾步,坐倒在了椅子裏,他啞聲道:“闕忘,我是否在夢中?”一次又一次,他在夢中向著燕思空走去,可每每醒來,不過一場空,便如從雲端墜入煉獄,萬劫不複。

元南聿握了握拳頭:“不是,這真的是二哥的信,二哥在廣寧,在遼東,他在等著我們去救他啊。”

封野強忍著懸框的淚水:“他還活著,他在向我求救,他……他活著。”他的空兒活著,此時此刻,這仿佛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事。

“我們應該想到的,若二哥活著,又怎會坐視金賊染指遼東。”元南聿激動地說,“二哥一生重情重義,心裏始終記掛著遼東百姓。”

封野盯著那信,眼前浮現了倆人最後一麵時,燕思空那平靜的臉,那時候的他,是不是已經不打算回來了?那時候的他,也許心裏正在向自己求救,口中卻說著訣別的話語。

而自己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恨他……

那時候的他,該有多少傷心、多少絕望,可自己親手將他推向了懸崖。

封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輕聲道:“我要出兵遼東,我要親自帶兵,我要去救他。”今生今世,他不準任何人再傷害燕思空。

“狼王……”

“我不準!”一聲厲喊,封長越大步跨進了屋內,“你不能離開京師!”

封野眸中卻隻有堅定:“叔叔,我一定要親自去。”

“你、你為了一個男人……”封長越氣得胡子直抖,“你如今是坐擁天下的狼王,不是桀驁驕縱的小世子,茲事體大,豈容你這般任性妄為!”

封野滿麵的肅殺之氣:“我不隻是為了他,解除了遼東之危,我才能專心對付陳霂,否則腹背受敵,我們能撐到幾時。”

“你分明就是為了他!”封長越臉色發白,“你與他糾纏了十年,十年!你可記得你已經有了家室,你的妻妾自被你送往大同,你不聞不問,你的兩個兒子出生至今,連名字都還未取。”

“叔叔替我取吧。”封野冷道,“爹不在了,叔叔為尊。”

“你……”封長越指著他,“你不能去遼東!我們起於末微,付出了多少才有今天,若你離開京師,陳霂豈能錯失良機,又或你在遼東有什麽閃失……”

“叔叔。”封野打斷他,“有你坐鎮京師,陳霂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遼東乃我北境門戶,一旦城破,危害恐怕遠勝於陳霂。叔叔說的對,我是為了燕思空,但我同時也為了遼東百姓,即便他不在,我們早晚也要出兵救遼東的。”

“我從未說過不救遼東,但不需你親自去。”封長越厲聲道,“你是狼王!”

“對,我是狼王。”封野目光犀利地瞪著封長越,“我要親自去。”

封長越僵住了,封野那英銳的目光狼一般直勾勾地盯著他,氣勢之迫人,如無形之利刃,貼著他的頸項吻過,令他頭皮發麻。

“京師就托付給叔叔了。”封野起身,“闕忘,整軍。”

元南聿高聲道:“是。”

自接到封野要親自領兵來遼東的消息,燕思空有幾日確實是心神不寧,他料朝中形勢不穩,封野怎麽都不該擅自離京,多半會派元南聿來,卻沒想到……

但他也很快令自己平靜了下來,既然他向封野求救,那倆人早晚都要見這一麵,早一些、晚一些,又有多大分別。

不過,有個人得到此消息後,反應比他要大得多,那就是沈鶴軒。

封野曾在太原中過沈鶴軒的埋伏,損兵折將,顏麵掃地,若他親自來遼東,又怎會放過沈鶴軒。

於是沈鶴軒很幹脆地要走。

沈鶴軒並不願意就這麽放過燕思空,燕思空也並不願意就這麽放走沈鶴軒,可惜他們現在都在梁慧勇的地盤上,無法有什麽動作。

沈鶴軒臨走前撂下一句話:各為其主,再見仍是敵人。

燕思空則送了沈鶴軒一幅字畫,讓他離開之後再打開,然後目送著他們出城。

付湛清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帶著落寞的神情遠去了。

沈鶴軒走了沒幾日,狼王帶著七萬大軍駕臨遼東。

梁慧勇等遼東官將皆出廣寧相迎,燕思空沒有去,但他能想象那是怎樣一番場麵。

二十年前,時任遼東官將曾在廣寧迎接過封野的父親,而他和元南聿躲在城樓上偷偷地看,看那威風凜凜的靖遠王,看那迎風招展的封家狼旗,也看那在馬背上睡得直流口水的小童。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封野,不曾想,倆人會就此糾纏半生。

燕思空坐在屋內,安靜地烤著火、品著茶,等著封野和元南聿。

封野見到他會如何呢?

無論如何,與他也沒有什麽幹係了。

那些愛恨癡纏的過往,於他而言,便是上輩子的事一般遙遠,他放下了,最好封野也放下了。

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急促的腳步聲,燕思空明眸閃動,一眨不眨地盯著橘紅的炭火。

下一瞬,門被粗暴地推開了。

一陣寒風兜進了屋內,吹得人狠狠打了個激靈。燕思空轉過頭去,看著那個身披大氅的高大男子,他有著萬中無一的絕頂俊顏,有著力拔山河的蓋世武功,有著*的通天大權,他便是如今真正的天下第一人——狼王封野。

封野也看著燕思空,他一身素白衣衫,身形清瘦,麵容俊雅如玉,而平靜如斯,一雙濃墨般的眼眸像是能吸納世間萬物,令人根本無法移開目光。

封野僵硬地走近了幾步,他張開嘴,喉嚨卻像是被人扼住一般,發不出聲音,他害怕發出聲音,他甚至不敢再探前,他生怕眼前的人是鏡花水月,一旦驚擾,就要消失得無影無蹤。

多少個日夜的刻骨思念,多少次的悔恨與絕望,多少的午夜夢回,人前指點江山的狼王,隻能任那痛苦撕扯與蠶食,事到如今他都不敢相信,他魂牽夢縈的人,真的就在眼前。

燕思空放下茶杯,站起了身,淡淡地掃了封野一眼,迤迤然地拱手施禮:“見過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