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龍狼之爭

山河隨風(封)

騎牆三公

燕賊思空

燕思空輕聲呢喃著這首打油詩,這不過是長詩中的一小段,但寥寥幾字,已足夠鑿穿他的心。

騎牆三公,燕賊思空。

他一生最恨閹黨,賠上了大半輩子,隻為鬥倒閹賊,卻不料有朝一日,他也變成了“燕賊”。

是否在百姓心中,他燕思空也如閹黨那般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

當他從還隻會鸚鵡學舌的黃口小兒口中聽到“燕賊”二字,便知這惡名定然已經廣播天下,注定要永載史冊,遺臭萬年了。

他以為自己真的已經麻木,可這是他的家鄉,是他和他的養父曾經舍生忘死守護過的廣寧,是他夢中無數次渴望回去的、心中唯一的淨土。

隻可惜,廣寧百姓已經忘了二十年前那個含冤而死的大英雄,隻記得今時今日的燕賊。

燕思空打開了窗,隆冬已至,寒風呼嘯著灌入屋內,凍得人瑟瑟發抖,他靠在窗棱,看著街道上車馬往來、人流不息,眼前浮現的皆是二十年前這條街的模樣,少時那短暫而幸福的時光,或許耗盡了他一生的運氣。

他嘴角牽出一個苦澀的笑容,眼淚潸然落下,止也止不住。

爹,空兒不孝,竟就成了“賊”。

椅的馬車停了下來,燕思空深吸一口氣,下了車。

沈鶴軒帶他來見梁慧勇,在此之前,也與梁慧勇通過了氣。

時隔二十年,燕思空依瞎記得梁慧勇的模樣。當年梁慧勇是元卯麾下一員年輕小將,打起仗來有勇有謀,還十分仗義,是棟梁之才,若不是梁慧勇當年在刑場將他救走,他肯定那時就被韓兆興捉去流放了。

當見到梁慧勇時,燕思空一眼便認了出來。他此時已經是遼東副總兵,剛過不惑之年,英姿勃發。

梁慧勇見到燕思空,也瞪直了雙眼,那眼神似乎是一時不敢辨認,但又很快變得篤定,他張了張嘴,有些說不出話來。

燕思空上前一步,單膝跪地:“多謝梁將軍當年救命之恩。”

梁慧勇百感交集,連忙將燕思空扶了起來,顫聲道:“思空,你真的是思空。”

燕思空沉重地點了點頭:“梁將軍,我是思空。”

梁慧勇重重歎了一聲:“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呀,沒想到有一天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沒想到……若非梁將軍當年出手相救,斷沒有思空的今日。”

“你是元將軍的兒子,我怎可能袖手旁觀。”梁慧勇憶起當年,感慨萬千。

燕思空道:“梁將軍這些年,在韓兆興手下,定是不好過吧。”

“哎,不提也罷。”梁慧勇苦澀道,“若不是為了遼東百姓,我寧願解甲歸田,也不在那狗賊手下受窩囊氣。”

“梁將軍忍辱求全,遼東百姓都會記得。”

梁慧勇搖著頭:“閹黨倒後,趙大將軍鎮守遼東,我幸得大將軍賞識,一路提拔,原本以為遼東沉珂幾十載,終於有救了,卻不想……”他說著說著紅了眼圈,“連大將軍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

燕思空抓著梁慧勇的手,沉聲道:“趙大將軍將遼東交給了梁將軍,梁將軍一定會守住遼東。”

“我願以身許家鄉,可廣寧區區四萬兵馬,難敵金國二十萬大軍啊。”

“梁將軍還記得我爹嗎。”

梁慧勇有些激動地說:“元將軍的功業我如何敢忘。”

燕思空心想,很多人已經忘了,哪怕他在京師為元卯平了反,對於廣寧人來說,恐怕也是無足輕重的,但他無法怪百姓記性不好,百姓困苦已久,活著都不易,還能奢求什麽?他道:“二十年前,咱們在我爹的帶領下守住了廣寧,那時候我們連一萬兵馬都沒有,卻三拒卓勒泰十萬大軍,今時今日,我們也一定能守住廣寧,守住遼東。”

梁慧勇定定地望著燕思空:“思空,你、你可是為了廣寧而來?”

“正是。”

梁慧勇用力握了握燕思空的手,輕聲道:“你知道嗎?哪怕天下人皆謗你、罵你,但我心裏知道你定不是那樣的人,你從小就是個好孩子,你是為了給元將軍報仇,是為了鏟奸除惡,你一手覆滅了為禍江山幾十年的閹黨,你為元將軍平了反,若你但凡有半點私欲,早已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又何至如此。”

燕思空眼眶一熱,他啞聲道:“梁將軍一番話,思空心中甚慰。”

付湛清在一旁忍不住道:“百姓可不這麽想呢。”

沈鶴軒輕咳了一聲,付湛清低下了頭去。

梁慧勇這才想起來沈鶴軒,他忙走了過去,拱手道:“沈大人,請贖梁某失禮。”

“梁副總兵客氣了。”沈鶴軒拱手道,“在下腿腳不便,就不起身回禮了。”

“不必不必。”梁慧勇道,“來人,看茶。”

幾人圍坐屋內,商議起如今的形勢。

卓勒泰度過潢水後,並未著急進攻,而是先安營紮寨,據聞卓勒泰花重金從羅刹國買了許多火器大炮,專用來對付漢人的城牆火炮。

曾經的女真大皇子卓勒泰,已經成了王,他一生之恥,便是二十年前在廣寧城下被區區幾千殘兵打退了十萬大軍,這些年他韜光養晦、厲兵秣馬,對遼東乃至整個肥沃中原的覬覦之心從未消減,他等了這麽久,終於等來中原內亂,而自己兵強馬壯、蓄勢待發,這恐怕是一生一次的時機,他絕不可能錯過。

自失去遼北七州,二十幾年來,金人常年派出成隊的騎兵,流竄於遼東各城鄉村縣,所到之處,燒殺搶奪、jian——yin、、、擄掠,無惡不作,一旦派出兵馬追擊,他們馬上就跑得無影無蹤,如此反反複複,遼東軍民無不日夜生活在至深地恐懼之中。

好不容易盼來一個真正能鎮守遼東的英明將帥,剛剛得見曙光,卻又再度被投入黑暗。

反觀金人,這些年卻是養得兵強馬壯,對中原虎視眈眈,士氣之盛更甚當年。

在這樣的形勢下,還沒打,軍心已經敗了。

今日不比二十年前,奇跡之所以被稱為奇跡,便是因為萬中僅有一。

他們或許能擋卓勒泰一時,但此次卓勒泰來勢洶洶,顯然已是做好了久戰的準備,久戰之下,他們的兵力、糧草、士氣必將不濟。

眼下能救遼東的,隻有一人——封野。

隻有封野發兵,方能救遼東於危難。

梁慧勇道:“我已向朝廷送去多封求援信,聽聞狼王正在想辦法調兵,但他……”他看了燕思空一眼,“此時楚王與各諸侯正伺機而動,他遲遲不願意派出封家軍。”

“他自然是不願意的。”沈鶴軒道,“其實他現在便跟當年的朝廷陷入了一樣的困境——無法兼顧多條戰線。”

付湛清頷首:“是啊,若非如此,又怎會讓他輕易得了天下。”他說完之後,頓覺不妥,悄悄睨了燕思空一眼。

畢竟封野能入主京師,燕思空在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天下人皆知。

但燕思空麵上卻是波瀾不驚。

梁慧勇道:“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想辦法讓狼王出兵,思空,你……”

燕思空淡道:“梁將軍,我本被沈大人所擒,要送給楚王的,但沈大人深明大義,以為遼東關乎社稷存亡,應先解遼東之危,而我本已隱居鄉野,再次露麵,也是為了遼東。我必為家鄉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梁慧勇大為感動:“思空,你不愧為元將軍的養子,你承繼他的衣缽,必將完成他未完之事,將金賊徹底殲滅!”

沈鶴軒看著燕思空,麵無表情道:“你究竟有何良策?”

“我們一麵要防備卓勒泰的進攻,加固城防,籌運糧草,鼓舞士氣,一麵要逼封野出兵。”

“如何逼封野出兵?”

燕思空微微蹙起眉。

從他出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他還需與封野打交道,盡管那是他這輩子最不願意做的事,可他別無他法,要救遼東,他們的力量太單薄了,如今整個朝廷和中原最強盛的兵馬,都在封野一人手中,封野不救遼東,便無人可救。

隻是,他還記得他與封野的最後一麵,封野用那充滿怨憤的眼神,親口對他說“恨他”。怨也罷,恨也罷,死過一次,他早已不在乎了,但封野會不會為了他,冒著被陳霂趁虛而入的風險出兵,他心裏其實根本沒有底。

可哪怕有萬一,他也要試試,他可以為遼東粉身碎骨,麵對一個他此生不願相見的人,又有什麽不能的。

他深吸一口氣:“我給封野寫一封信。”

幾人都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封野與燕思空的恩怨情仇,亦是傳得天下皆知,盡管有些聽來實在荒誕,但無風不起浪,封野翻遍天下地找燕思空,卻是屬實的。

“你打算寫什麽?”

“狼王!狼王!”

正在挑燈批閱奏章的封野,忽聽得侍衛焦急來報,不僅皺起了眉。最近政務纏身,他又因為一個人而日夜難以成眠,聽得這樣的叫嚷,隻感到頭痛欲裂。

侍衛衝進了書房,噗通跪倒在地,還未等封野斥責,便大聲道:“狼王,有、有燕太傅的消息。”

封野渾身一抖,手中的狼毫掉在了紙上,墨漬暈髒了半張紙。他的心髒猛地被揪緊了,他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大半年來,他一直苦求燕思空的消息而不得,起初尋訪附近鄉鎮,還略有相近之人的行跡,但最終都一一斷了,他知道下麵的人若非真有可靠消息,是絕不敢妄言的。

侍衛激動地說:“前些日子我們的暗探在太原發現了疑似沈鶴軒的蹤跡,而後沈鶴軒離開太原,探子便一路跟隨。然後,然後他……”

“然後如何!”封野急道。

“然後他跟到了霸州,親曆一個馬場的馬兒染了疫病,召集了許多江湖人士前去診馬,幾日之後,沈鶴軒便帶走了一個人。那人的體型,據說與燕太傅十分相似。”

封野重重擊案,眼睛都紅了,他低吼道:“為何現在才來稟報!”

“闕將軍不準啊,將軍說,不得確切消息,不得驚擾狼王,怕、怕您空歡喜一場,如今又得探子回報,說他們一行人直奔遼東,將軍這才命我速速前來稟報狼王。”

封野騰地站起了身,他臉色蒼白如紙,雙拳緊握,心髒跳得太快,仿佛下一瞬就要蹦出嗓子眼兒。

是你嗎,思空,是你嗎!

診馬,遼東,這兩樣,均與燕思空有著聯係,且是沈鶴軒親自帶走的人,或許,或許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無論如何,隻要有一點希望便足夠,隻要能得見一絲天光,千山萬水,他都會奮不顧身地去追尋,否則他將被黑暗徹底吞噬,他將永遠活在痛失所愛的悔恨與恐懼中,不得生,不得死,不得救贖。

求求你了,空兒,讓我找到你,讓我再見你一麵,讓我有機會彌補過去的一切。

哪怕是死,讓我隨你一道去。

下章,可以見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