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燕思空和元南聿當初在雲南為陳霂招兵練兵的時候,暗中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但後來大多不是見風使舵,就是身死戰場,亦或被陳霂發現端倪暗中處理掉了,如今可用且能夠信任的隻剩下一個,此人名叫曲言。

曲言原是被他們詔安的一個小山匪頭目,當時元南聿救了他的家人和他的兄弟,他一直感念在心。

這人本事不大,如今也隻是個小小的百戶,但十分懂得低調行事,從未引起過陳霂的懷疑,所以才能保全至今。當初燕思空在陳霂軍中給元南聿寫的那封信,就是通過他送出去的。

安全起見,他們平日素無聯絡,也不碰麵,燕思空隻需將信藏在便器裏,自有伺候他的侍衛把便器送去專處理營中泄物的土門,曲言的一個身有殘疾的親信,會將信取出來交給曲言。

這次的計劃大膽而危險,且無論成與不成,曲言都不能繼續留在楚營,但隻要他去投奔封野,必得大大的提拔重用。

白天送走了元南聿,當夜,燕思空就對著陳霂命人送來的酒菜,飽食了一頓,他自來到楚營,已有三日滴水未進,元南聿安全了,他才放肆地大吃大喝,不僅將一壺酒喝了個幹淨,還另外要了三壺。

午夜時分,他突然在帳內大吐了起來,幹嘔聲連賬外的守衛都聽得一清二楚。

兩名侍衛走了進來,見燕思空吐出的泄物將床榻、地上都弄髒了,帳內更是臭氣熏天,他們皺了皺鼻子:“燕大人,您沒事兒吧,要不要叫大夫來給您瞧瞧?”

燕思空抹了抹嘴角,抬起頭,臉色蒼白虛弱,雙眼滿是醉意:“不、不必,給我……”他指了指自己吐出來的一地汙穢,又指了指其中一個身量與自己相仿的侍衛,“你,給我收拾……幹淨。”說完就噗咚一聲仰倒在了一邊,難受地哼哼著。

另一個侍衛幸災樂禍地出去了,被指定的那個雖是不情不願,也隻得蹲下身,去收拾那些醃臢之物。

當他背過身時,原本醉得東倒西歪的燕思空突然睜開了眼睛,雙目精光乍現,他猛地起身,一記手刀狠狠劈在那侍衛的後頸,那人哼也沒哼一聲,就暈了過去。

燕思空快速與其換了衣服,把人搬到榻上,蓋好了被子。

然後將帳內的燈油、和那三壺他雖然要來,卻並未動過的酒,都撒滿了帷帳上。

做完這一切,他將燭台扔在了帷帳上,然後端起裝著臭烘烘地嘔吐物的夜壺,走了出去。

他用布帕捂住口鼻,將那夜壺誇張地舉得老遠,還故意往其他守衛身上湊,那些守衛紛紛捂著鼻子避讓,加之夜晚昏暗,都沒有發現進去的和出來的,已經不是一個人。

營內有往來巡視的守衛,見著燕思空端著尿壺往土門的方向走,都未起意。他直走出去了老遠,才聽著他帳篷的方向傳來一陣**,帳內火光盈盈,在黑暗中猶為顯眼。

巡邏的人都朝著著火的帳篷跑去,燕思空將夜壺一摔,大吼道:“不好了,敵軍偷營了——”

幾日前封野剛偷了寧王世子的大營,雖未造成很大的損失,但弄得人心惶惶,陳霂也特別增加了一倍的巡邏,就是為了防患於未然,如今聽著這一聲吼,加上遠處帳篷著火,根本無人懷疑,都以為封野真的來了。

將士們紛紛從帳篷裏衝了出來,大多連衣服也顧不上穿,手持兵器,就朝著著火的帳篷跑去。

燕思空混在人群中喊著“偷營”,不少人紛紛效仿,與他齊喊來提醒他人,大營頓時亂了。

燕思空心下冷笑。說起這領兵治軍之道,陳霂差了封野不是一星半點。

封野布營,每隔百米一處篝火,篝火呈塊狀分布,將大營化成一個個區域,名為“分界島”,一旦敵軍來襲,將士們首先要做的絕不是提上武器一窩蜂地在營內亂竄尋找敵軍,而是先在自己的島內整軍列陣,如此一來,哪處齊整哪處亂,在高處的崗哨一眼就能瞧見,令偷營者無所遁形,確定了敵軍在何處,再群起圍剿,方能快速殲敵。

這種布營之法,乃封劍平首創,封野沿用至今,封家軍在外征戰多年,除去為了誘敵故意為之,就從來沒被敵軍偷過營。

封家軍的布營之法並不是秘密,許多人想學,但若沒有主帥平素的治軍嚴明、令行禁止做築基,一旦發生變故,根本難以掌控那麽多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欲盡其能,必先得其法,兵書人人會讀,兵法人人會背,但如封野那般既會磨劍、又會使劍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一代神將。

而陳霂顯然並沒有那樣的將才。

趁著混亂,燕思空將自己隱沒進了人群,朝著他的最終方向跑去——楚營糧倉。

到了糧倉時,曲言正帶著他的一幫山匪兄弟,與糧倉守衛廝殺。他們本就是楚軍,在對方不設防之下偷襲,打了守衛個措手不及,最重要的是,大軍都被“偷營”敵軍引了過去,此時糧倉防守薄弱。

燕思空加入了戰鬥,揮劍斬殺著敵軍,並在曲言的掩護下,將一桶一桶地燈油潑在了糧倉的帳篷上。

燕思空接過他人遞來的火把,從賬外看著裏麵那壘得小山般高的糧食,嘴角噙著一抹陰寒地笑。

陳霂,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便是不要與我燕思空為敵。

望你受用終生。

他毫不猶豫地扔出了火把。

元南聿稍事休整,坐立難安了大半天,到了晚上,便與封野一同去了靖遠王府的內牢,那裏正關著元少胥。

在進入內牢之前,封野突然頓住腳步,輕聲道:“闕忘,你覺得自己,究竟是元南聿,還是燕思空。”

元南聿怔住了,他沉默了許久,才道:“屬下……”

“我不要你的‘不知道’,我要你的直覺。”

元南聿輕歎一聲:“我覺得,他才是燕思空。”

封野閉上了眼睛。

“其實,究竟誰是燕思空,狼王心底該比我更……更有直覺,隻是……狼王不願意他是燕思空。”

封野倒吸了一口氣,慢慢步下了台階:“現在,我就要明確的答案。”

倆人將侍衛留在外麵,進入了內牢,內牢裏隻有一間囚室,元少胥正臥在角落裏。

聽得動靜,元少胥醒了,他轉過身來,看到來人的臉,登時瞪大了雙眼。

元少胥曾經也是個正值壯年、英武俊朗的將軍,但幾個月牢獄的折磨,如今的他骨瘦如柴、蓬頭垢麵,怕是連最親近之人,一時也不敢辨認。

元南聿看著他這幅模樣,心中是五味陳雜。他中伏被辱,元少胥是罪魁禍首,可這個人畢竟是他的兄弟。

元少胥突然連滾帶爬地撲到了鐵欄前,用力椅著鐵欄:“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聲音沙啞,形容癲狂。

元南聿歎道:“大哥——”

“燕思空!”元少胥指著元南聿,表情驚恐萬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畜生,你、你害我,你害我!”

封野皺起眉,看著元少胥的模樣,分明是有些不正常了,就連他嘴裏叫的燕思空,究竟是在叫誰,都根本無法分辨。

“大哥,你在叫誰?”元南聿沉聲道,“我是闕忘,你現在……”

“你害我!”元少胥指著元南聿的手直抖,麵容扭曲,“燕思空,你要殺我,你、你來殺我了,放、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猛地跪下朝封野磕頭,“狼王,放過小人吧,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啊!”

元南聿見著元少胥已被關押得失了智,心裏又怨又憐,難受不已,他朝著封野哀求道:“狼王,他如今變成這樣,根本無法審問,可否……先給他找個大夫瞧一瞧?”

封野滿臉陰沉地看著瘋子一般的元少胥,恨不能將其腦袋擰下來,他道:“那就叫個大夫來吧。”

侍衛去將府內的大夫請了來,但老大夫見著元少胥肮髒癲狂的樣子,一時有些不敢靠近。

封野命令道:“去把他綁起來。”

“我來吧。”元南聿接過了侍衛手裏的繩子。

侍衛打開牢門,元南聿走了進去,輕聲道:“大哥,別怕,狼王叫了大夫來給你瞧病,還不跪謝狼王恩典。”

元南聿一進入牢房,元少胥就驚恐地大叫:“別過來,燕思空,你別過來!”

“大哥,別怕,我不是燕思空,我是元南聿,你看,是我。”元南聿撩起自己的額發,露出那墨刑,“你別怕。”

元少胥定定地看著元南聿,眼前似乎有了幾分清明:“你……南聿?你是……南聿?”

“對,我是,我隻是沒有戴麵具,你別怕。”元南聿緩緩地走了過去,“你病了,大夫要給你治病。”

“治病……”元少胥喃喃道。

“對,治病,大哥,沒事的。”元南聿終於走到了元少胥麵前,並蹲了下去,輕聲道,“大哥,你別動,治完病你就好了。”說著將繩索繞過了元少胥的身體,悄悄地綁著。

元少胥僵直著身體,一動不動,雙眼一片空洞。

就在元少胥將繩索繞了兩圈時,元少胥突然渾身一顫,猛地抽出了手,一把抓起了什麽東西,狠狠砸向了元南聿。

元南聿盡管有所防備,但他離得太近,加之元少胥本就武功不俗,突然暴起,元南聿沒能躲開,被狠狠砸中了額角,他仰倒在了地上,大腦震**,眼前一片昏花。

元少胥手持著他吃飯用的石碗,再一次朝地上的元南聿砸去,口中瘋狂地喊著:“燕思空,我殺了你——”

元南聿忍著痛楚,翻身躲過,一腳將元少胥踢倒在地。

封野和侍衛一前一後衝進了牢房,封野狠狠一腳將元少胥踹了出去,侍衛上前將其製服,封野扶起了元南聿:“大夫!”

“不礙……不礙事……”元南聿隻感覺血流進了眼睛裏,一隻眼睛花白,一隻眼睛血紅,封野的臉在眼前晃動,幻化出了無數重影。

突然,數不清的熟悉又陌生的畫麵如海水倒灌一般瘋狂地湧入了他的腦中,顱內的劇痛完全超過了表皮的傷,他抱著腦袋,痛叫出聲,渾身蜷縮成了一團,痛苦地在地上翻滾。

“闕忘!”封野緊張地按著元南聿,“去、快去傳禦醫!”

元南聿終於抵擋不住那陣陣劇痛的侵襲,昏了過去。

火遇上燈油,轟地燃燒了起來,火龍順著燈油潑灑的地方一路遊走,轉瞬即成燎原之勢,瘋狂吞噬著軍帳。

“走水了——糧倉走水了——”

楚軍大喊。

那些守衛顧不得殺敵,紛紛去打水救火。

曲言跑到燕思空身邊:“大人,我們快走吧。”

燕思空道:“曲言,你帶著兄弟們走吧,趁亂從土門逃出去,去投奔狼王。”

“是啊,咱們趕緊走啊!”

燕思空平靜道:“如今隻是外帳篷著火,若被撲滅,便造不成太大的損傷,我要往糧倉裏麵再加一把火。”

曲言瞪大眼睛:“燕大人您瘋了,趕緊走吧!”

燕思空拿過他手裏的火把:“快走。”說著毫不猶豫地朝著著火的糧倉走去。

曲言上去就要拉燕思空:“燕大人你……”

燕思空猛地回身,森白利劍直抵在了曲言的心口,他雙眸犀利而冷毅,寒聲道:“走。”

曲言震驚地看著燕思空。

燕思空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已被大火吞沒的糧倉。

糧倉內已經熱得猶如人間煉獄,帳篷頂的爛布木梁不住地往下掉,危險萬分,但他義無反顧地往前走著。

他這一把火燒了陳霂四萬石糧草,徹底毀了陳霂的皇帝夢,若被抓住,陳霂大約會剮了他,所以他不會冒著被抓的風險逃跑,他不怕死,但他不想跟謝忠仁那狗賊一個下場。因而這裏,便是他燕思空的歸處。

隻有他死了,陳霂才無法拿他威脅封野。

他已為他親爹娘和養父報了仇、平了反,他已救出了他的弟弟,他已兌現了少時與封野的承諾,若說還有些遺憾,便是沒能手刃韓兆興,但他滅了韓兆興九族,倒也足夠。

這一生,他拚盡全力,不辜負曾經善待自己的人,如今算不上圓滿,倒還差強人意,所以,他何必再活下去,畢竟他已一無所有。

回顧這一生,他百般掙紮過,拚盡了渾身力氣與天命鬥,最終敗的一塌糊塗,家,人,聲名,理想,希望,他一無所有。

他曾用火奪走性命無數,隻望這把火能將他一身罪孽焚燒殆盡,若有來世,清清白白地投個胎,做個微不足道地小人物,平淡一生。

眼前火光彌漫,灼烤著他的皮膚生痛,眼睛亦是快要睜不開了,但他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也未動。

他扔掉長劍和火把,退下身上的鎧甲,然後從懷裏輕柔地、珍惜地摸出了一樣東西,一樣火紅的東西。

鋪展開來,那是一片四四方方的紅色喜帕。

他顛沛流離、輾轉多地,什麽金銀財寶、聲名清譽,都是身外之物,被他肆意丟棄,唯獨這樣東西,他始終貼身帶著,現在,更要陪著他上路了。

他凝望著那鮮紅的帕子,想起它被蓋在自己頭上的那一晚,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原來人之將死,什麽也都能放下了。

他將西帕貼在了臉上,輕輕摩挲著,他麵色平靜無波,唯獨眼角淌下了淚水。

封野啊,我不恨你,望你有一天,也能不再恨我,有一天想起我時,還是少年時那令你歡喜的模樣。

封野,我願你,成為一代天驕,千古名將。

但你的願望,我實現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