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陳霂依約釋放了元南聿。

與當初押解燕思空和元少胥時不同,元南聿沒有被關在囚車裏,陳霂給了他一匹馬,他一身輕甲,立於高頭大馬之上,恍然間又找回了大將軍的英雄氣概。

隻是他的臉無遮無擋地暴露在了所有人麵前,僅用幾縷碎發遮掩著額上的刺字。

封野派來接他的一隊人馬早早已經等在大營之外。

陳霂和燕思空站在營內,望著元南聿的背影,各有所思。

突然,陳霂朝手下示意,那人抱著一個木盒子,走到了元南聿馬下,打開來,雙手奉了上去。

元南聿瞥了一眼,便伸手將盒子裏的東西拿了出來,高高舉起在眼前。

那是一枚麵具,與他曾經戴的略有不同,看得出是竭力去仿製了。

初晨的陽光漏過麵具上兩眼的孔洞,灑在了元南聿的臉上,那貫穿晨光的黃金之瞳光在這一刻猶如擁有了佛性,莊重而悲憫,俯瞰眾生之苦。

元南聿著了魔一般與那黃金瞳對視,直至雙目難以承受那份灼熱。

他閉上了眼睛,恍然間,有所頓悟,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撒開手,任那麵具落在了地上。他勒動韁繩,馬兒的鐵蹄狠狠將那麵具踏了個粉碎——他曾經無比依賴、以為一生都難以脫下來的麵具。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朝著營門奔去。

燕思空嘴唇輕啟,卻是最終也沒能叫出口,隻是小聲囁嚅著:“聿兒,保重。”

陳霂麵色鐵青,甚至沒等元南聿的馬駛出營門,就轉身走了。

燕思空卻一直目送著元南聿與封家軍匯合,因為他知道看一眼,便是少一眼,他就那麽看著、看著,直至元南聿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燕思空心中已無喜無悲,更多的是“結束”,他一直背負著的某個任務,終於,終於完成了。

終於了無牽掛了。

燕思空想要返回營帳,卻被帶到了陳霂的中軍帳。

陳霂給燕思空賜了座,揮退了左右,神色如常地說:“先生,我言而有信,放回了闕忘,先生可還滿意?”

燕思空冷冷道:“多謝殿下。”

陳霂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猜,封野會拿什麽換你呢?”

“這換來換去的把戲,殿下還沒玩兒夠嗎?”燕思空嗤笑道,“不如像個男人一樣去攻城吧。”

陳霂不為所動:“我倒希望封野像個男人一樣出城與我會戰,而不是偷偷摸摸的去襲營,結果什麽好處也沒撈到。”

“那殿下便拿我去叫陣吧。”燕思空滿臉嘲弄,“總歸殿下不會天真的以為,封野會拿江山來換我吧。”

陳霂凝望著燕思空:“封野不會,因為他知道,我舍不得殺你。”

燕思空不動聲色地看著陳霂。

陳霂湊近了燕思空,輕輕抬起了他的下巴:“可……若我舍得呢?”

燕思空盯著陳霂的眼睛,倆人的目光在暗中較著勁兒。

陳霂俯首吻住了燕思空的唇,輕柔地、毫無敵意地吻著,不似從前那般充滿了進攻的殺氣。

燕思空眼睛都沒眨一下。

陳霂淺嚐輒止,他舔了舔嘴角,低笑道:“怎麽,你不相信是嗎。”

“我相信。”燕思空淡道,“但我信不信不重要,要封野信。”

“是啊,先生說的極是。”陳霂用指尖描繪著燕思空的麵頰,突然話鋒一轉,“你知道嗎,我在東宮的那幾年,最開心的日子,就是你來給我上課的時候。”

燕思空回想起在東宮講學的歲月,心中亦是唏噓。

“我日夜盼著見到你,起初,是因為你講的課極有趣味,不像其他老師那般刻板嚴肅,我愛聽,後來,我愈發依賴你,將你的話奉若真義,深信不疑。母妃死後,你成了這世上唯一會叫我霂兒的人,我把你當做親人、更當做……”陳霂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我想要你,就跟我想要太子之位,甚至是皇位。其實我早就知道,若我不是大晟的長皇子,你是不會對我好的,可我還是不願意相信,你對我從頭至尾隻有利用,沒有一絲一毫的真情。”

燕思空平靜地說:“殿下此言差矣,殿下對我有孺慕之情,我對殿下,亦有過師生之義,我曾想讓你做皇帝,想輔佐你左右,絕無虛假,隻是後來物是人非,你我終究是走到了這般境地。”

“那該怪誰呢?怪我嗎,還是怪你?”

“……都是命吧。”

“命,好一個都是命。”陳霂低笑,“別人的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當皇帝,若非如此,老天爺早把我摁死在泥潭裏了,可我爬起來了一次又一次。”

“或許吧。”

“先生曾經希望我當皇帝,如今呢?如今恨上我了嗎?”

燕思空道:“你我之間,談不上恨。”

“若我說,我與先生的恩怨一筆勾銷……”陳霂靜靜地看著燕思空,“先生願不願意重新來助我?”

燕思空眯起眼睛:“殿下還敢信我?這世上沒人敢信我。”

“因為我不舍得傷了你。”陳霂的大手撫摸著燕思空的臉蛋,“先生如此聰明,難道聽不出來嗎,我在給你一個機會。”

燕思空心下了然,陳霂確實對他動殺心了。

陳霂說得對,不下重注,如何能引得封野入局,若他是陳霂,便該真的切下他一隻耳朵給封野送去。

陳霂見他不說話,又道:“這帝王之路,是注定孤獨的,否則怎叫‘孤家寡人’,可我仍然希望陪我走到最後的那個人,是先生。”

燕思空道:“即便我答應了,殿下會相信我嗎?”

陳霂凝視著燕思空,沒有回答。

他無法回答,因為答案呼之欲出。

燕思空已經一語道破,這些年他反反複複背叛了多少人,這世上,不可能有人敢信他燕思空。

燕思空想,陳霂隻不過是在掙紮猶豫罷了,但最終,對皇位的渴望將戰勝一切。

陳霂喜歡他嗎,這麽多年求而不得,定然是喜歡的。

可那又如何呢。

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如封野那般……那般……

想到封野,燕思空心中一片蒼茫。

陳霂將燕思空抱進了懷裏:“這世上再無如先生這般的人,可卻偏偏不屬於我。”

燕思空沒有回應。

“但……”陳霂的目光突然變得陰毒萬分,“我注定是要得到這天地間的一切的,你也不能成為例外。”

被陳霂抱著,就像在被毒蛇纏繞,燕思空隻覺背脊發寒。

他心裏清楚,隻要有足夠的代價,這個口口聲聲說著愛他敬他、他一手帶大的學生,甚至可以不給他留一具全屍。

為了不引起**,給元南聿留些臉麵,一行人秘密地進入了紫禁城,直奔靖遠王府。

見到封野的那一刻,元南聿翻身下馬,重重跪在了地上,狠狠磕下頭去。

封野臉色蒼白如紙,短短三日,已經削瘦了一大圈,他緩步走到元南聿麵前,低聲道:“闕忘,你受苦了,起來吧。”

元南聿顫聲道:“屬下罪孽深重,求狼王降罪。”

“起來吧,現在不是治你罪的時候,我要你將功折罪。”

元南聿緩緩抬起了頭來,雙目赤紅,滿臉悔恨。

封野一手將元南聿扶了起來,目光在那張臉上仔細逡巡,越看,麵色越是痛苦。

元南聿看著封野幽深的眼神,便知道封野看的不是他,而是在透過這張神似的臉,“看”著另外一個人,哪怕他如今已經沒有了麵具。

他就知道會這樣。

他曾告訴燕思空,不,他告訴所有人,他不願意摘下麵具,是因為那墨刑。起初確實如此,他常年敷藥,隻為了讓那刺字變得淺淡,再過上幾年,大約就模糊得看不出來了,他一直在盼著那一天,盼著不用背負恥辱的烙印、以真麵目示人的那一天。

可燕思空出現了,他便知道他這輩子都摘不下這麵具了,因為這張臉,已經被一個天下聞名的人“占有”,所有看著這張臉的人,想的都不會是他,他有著一張盡管附著在自己的骨肉之上、卻不屬於自己的麵皮。

他既沒有自己的記憶,也不擁有自己的臉,他仿佛是為了另外一個人而生,他仿佛隻是那個人的影子、替身。

怨嗎?

如何能不怨。

可他寧願去怨命,也不想去怨燕思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

封野看著元南聿的臉,眼前模糊浮現的,都是燕思空,他隻覺肝腸寸斷,他搖著頭,喃喃道:“你們……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元南聿苦笑道:“可惜,並非人人都能認出來。”

“他怎麽樣了?”封野將一手背在背後,緊握成拳,“陳霂有沒有為難他?”

元南聿搖頭:“我不清楚。”

封野咬緊了後槽牙:“我要把他搶回來,無論多少次,無論他從我身邊逃走多少次,我都要把他搶回來。”

“他說他給自己留了後路。”元南聿道,“他有辦法逃走。”

封野眼前一亮:“當真?”

“他是這樣說的,但……”元南聿猶豫道,“如他所言,他那般聰明,不會毫無準備就隻身赴敵營吧。”

“早在雲南時,他在陳霂軍中就安插了人。”

“對,那人還曾經給我送過信,隻是為了隱蔽,極難聯絡上。”

“他應該有辦法……”封野皺眉道,“他一定、他一定有辦法。”

元南聿點點頭:“我們一麵等他消息,一麵也要做好開戰的準備。”

“闕忘。”封野拍了拍元南聿的肩膀,“我封家軍前鋒大將軍的位置,始終為你留著,你既然回來了,就把在陳霂營中發生的一切都忘了吧。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你要忍辱負重,為自己、為將士們報仇,更要一雪前恥,以功補過。”他沉聲道,“助我打敗陳霂!”

元南聿的目光變成堅毅而冷酷,他麵上閃過一絲猙獰:“屬下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好!”封野低聲道,“你先去修養一下身體,明日,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何人?”

“元少胥。”

元南聿臉色一變,目光閃爍著,他不知道封野打算如何處置元少胥,若軍法從事,元少胥可以死上一百回。他想求情,卻恥於開口,畢竟就連他自己,都是戴罪之身。

封野冷酷道:“我要你親自為我審訊他。”

“狼王,他確實有罪,我……”

“我要你審的,不是他假傳軍令。”封野定定地望著元南聿,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才敢說出口,“我要你審出,他對你和燕思空的身份,究竟有沒有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