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元南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站在一間樸素的宅院內,院裏有一棵高高的銀杏樹,待到秋日時,鋪撒下一地金黃。

青年夫妻依偎在樹下談天,他們身邊,一對少男少女正在舞劍,銀杏樹上有一個簡陋的樹屋,兩個孩童在那樹幹爬上爬下,靈活的就像兩隻猴子,他們的笑鬧聲回**在院內,久久不衰,但元南聿就是看不清所有人的臉。

元南聿想要湊近一些,甚至想要爬到樹上去看看,可他剛走過去,眼前的景象瞬間變換,他已然站在了城頭之上,黑壓壓的蠻夷大軍正在逼近,殘暴的殺氣彌漫在空氣之中,令他的心肺都被揪緊了。當萬千箭矢朝他飛來時,他發現自己根本一動也無法動彈,隻能驚恐地閉上了眼睛。

預想中萬箭穿身的痛苦卻沒有降臨,他睜開了雙眸,眼前出現了一條長長地、望不到盡頭地路,四周都是戴著鐐銬,衣衫襤褸的犯人,他們被官兵押解著,一步一步,頹喪地往前走,其中有一個幹瘦的少年,他的背影是那麽地熟悉。

元南聿追了上去,一把擒住那少年的肩膀,扳過了他的身體。

少年抬起頭來,他麵容俊秀,眼睛清亮,可左額上卻有一塊猙獰的、血淋淋的“囚”字,被燙焦的皮肉已然潰爛,正淌著發臭的膿血。

那張熟悉的臉,讓元南聿手足無措。

下一瞬,地麵龜裂開一道深壑,他足下一空,身體狠狠地墜落,那株巨大的銀杏樹開始飄落萬千金黃的樹葉,每一片都化作一副熟悉的畫麵,他自有記憶以來的一切,一股腦地隨著天地的崩塌而從頭頂雨落,那些畫麵、那些聲音、那些快樂與痛苦,紛遝至裏,徹底將他淹沒在了深淵。

“啊——”元南聿發出一聲慘叫,身體在床榻上狠狠抽搐起來。

守著他的太醫和下人嚇了一跳。

太醫忙道:“快,快按住將軍!”

眾人全都撲上了上去,想要壓住元南聿的四肢,可他力氣奇大,狠狠將一個壯實的男仆甩到了地上,眾人見他在夢中狀若瘋狂的大吼大叫,都嚇壞了。

太醫舉著銀針,輕輕刺入了元南聿的橋弓穴和百會穴,元南聿的狂躁這才逐漸有所平複。

聞聲趕來的封野推門而入:“將軍怎麽樣了?”

太醫抹了抹額上的汗:“將軍夢魘了,應該是快醒來了。”

元南聿果然不再大叫和抽搐,他的眼皮不住地輕顫,像是真的要醒來了。

太醫連忙拔出了兩穴的銀針。

封野揮揮手:“退下吧。”他坐到了床邊,皺眉看著元南聿。

沒過多久,元南聿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從茫然到清明,再從清明到幽森,最後,他的眼神裏布滿了痛苦地掙紮,以致變得空洞無物。

封野道:“你醒了,你隻是輕傷,應該……”

元南聿微微偏過頭,怔怔地看著封野,突然,毫無預兆地,眼中淌下了淚水。

封野不解道:“你怎麽了?”他張嘴就要喊太醫,卻被元南聿一把抓住了手腕,死死地、用力地抓著,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他腕骨捏碎一般。

“我想起來了。”元南聿失神地望著封野,聲音中滿是痛苦,“什麽都……想起來了。”

封野震驚地瞪著元南聿:“你……你說什麽……”

元南聿淚流滿麵,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我全都……想起來了……他是……他是我二哥……”

他想起了一切,他想起了他是元家的幺子,他想起了九歲那年被他爹從街上撿回來的他的二哥,他想起了倆人一起長大,想起他爹被冤殺,想起他為二哥頂罪流放……

從過去到現在,所有的一切,他全都想起來了。

封野如遭雷擊,一時甚至忘了呼吸。

元南聿掙紮著從榻上爬了起來,一把揪住了封野的衣領,帶著哭腔吼著:“他是我二哥,他是燕思空!他是燕思空啊!”

封野臉色一片慘白,心口的地方像是被挖空了一樣地疼,滿腔地悔恨排山倒海地襲來,幾乎將他溺斃。

燕思空,燕思空,燕思空。

從始至終,那都是他的思空,他的……空兒。

其實他並非真的不知道,他心裏早有懷疑,或者說,對元少胥的話,從未真正相信過。

那個曾與自己青梅竹馬的少年,他的蓋世聰明,他的脾性,他的笑容,他的神態,與闕忘,沒有一絲一毫的契合,分明是與他朝夕相處的燕思空,更像“燕思空”。

隻是他不願意相信,他心裏溢滿了怨恨,他不願意那個工於心計、不擇手段、陰險狡詐的燕思空,那個背叛他、欺瞞他、拋棄他的燕思空,是他兒時的同伴,仿佛隻有燕思空不是“燕思空”,才能解釋令他痛苦的一切。

可那就是燕思空,他的眼睛、他的耳朵、甚至是他的大腦都在自己騙自己,獨獨他的心無法受到蒙蔽,他所屬意的、他所心悅的、他所迷戀的,天地間隻有那麽一個人,無論那人頭上按的,是誰的名字。

元南聿痛苦地抱住了腦袋:“大哥騙了我們……大哥為什麽要做下這樣的事……他是燕思空,他才是燕思空,是我自願為他頂罪的,他為了給爹報仇,忍辱負重了二十年,我卻誤會他、不相信他,為什麽……為什麽我沒能早點想起來!”

封野隻覺肝腸寸斷。

他都做了什麽?他強逼著燕思空否認自己的名字、否認自己的一切,他羞辱他、痛罵他、折磨他,他為自己的怨恨找到了宣泄的借口,他覺得自己在報複一個心機深沉、冷酷無情的騙子。

真正的騙子,是元少胥,是他顛倒黑白,互換了兩兄弟的身份,就連燕思空通敵那件事,事後看來,亦是蹊蹺,如燕思空所說,定也是元少胥搞的鬼。

封野痛苦地彎下了腰去,麵上不餘一絲血色。

他都幹了什麽?

燕思空沒有害封家,反而冒著殺頭的風險去劫獄救他們,他從未對自己的身份撒謊,也未對萬陽和孩子的事撒謊,甚至通敵一事,都是陳霂的離間之計。

燕思空從未背叛過他,反倒一直在幫他……

可自己都做了什麽?隻是一再地、一再地、一再地猜忌他、折辱他、利用他、傷害他,甚至還娶妻納妾……

燕思空沒有背叛過他們的感情,是他背叛了他們的感情。

是他。

封野感到自己的心要被揉碎了。他踉蹌著起身,雙腿卻幾乎難以支撐,險些跌坐在地,他緊緊抓住了床帳,語無倫次地說:“空……我的空兒……我……我要殺了元少胥,我要……”

元南聿含淚瞪著封野的倉皇的背影,哽咽道:“狼王最該怪的,難道不應該是你自己嗎!”

封野身形晃了晃。

元南聿咬牙道:“為什麽,與你朝夕相處之人,你會認不出來?為什麽,你對那心心念念的摯愛之人,卻沒有一點信任?”

一席話當如萬劍穿胸而過,幾乎將封野扯碎了。

元南聿哭道:“我也是、也是混蛋,二哥一心為我,我卻一直懷疑他、誤會他,還把他隻身一人留在敵營。他為了給爹報仇,才變得……渾身是刺,我卻嫌他不夠磊落正直……”

封野咬緊了牙關,含淚道:“我要去救他,無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救回他。”

他現在隻想把他的空兒緊緊抱在懷裏,告訴他自己有多少悔恨,多少歉疚,他一定會把人救回來,他現在什麽都有了,他可以給他的空兒一切,他們還可以重頭再來!

元南聿狠聲道:“狼王,讓我做前鋒,我要殺進楚軍的大營,我要救出我二哥,我要手刃陳霂!”

封野抹了一把臉,眼神糅雜著至深的痛苦與瘋狂的殺意,如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我等不及他有什麽脫身的招數了,我們這就整軍,連夜襲營,殺陳霂個片甲不留!”

元南聿翻身下床,披甲帶劍,一身肅殺的戾氣。

此時已是深夜,正值人熟寐之時,盡管有些倉促,但他們兵力倍於陳霂,大可放手一搏。

倆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就在這時,侍衛一路狂奔著進府,甚至顧不得此時是深夜的禮數,大喊道:“狼王,有捷報,有捷報——”

封野三步並做兩步地迎了上去,厲聲道:“什麽捷報,快快說來!”

莫非是燕思空逃回來了?

“楚軍、楚軍……”那侍衛激動得口齒不清,“糧草被燒了!”

封野與元南聿對視一眼,都想到這定是燕思空幹的。

“闕忘,帶三萬兵馬為前鋒,火速奔赴楚軍大營,我帶大軍隨後趕到!”

“是!”元南聿旋踵快速離去。

“來人,更衣!”封野在院中大吼一聲。

仆人托著厚重的鎧甲奔了過來,為狼王披甲戴盔。

封野握緊了雙拳,他目光堅毅,銳氣正盛,就像熊熊燃燒的火。

空兒,等等我,我這就去救你,我犯下的錯、造下的孽,我會傾盡所有去償還,我會好好待你,我們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