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天明之後,燕思空得到消息,張榕將軍遭伏之後當場戰死,封家軍在太原一戰折兵一萬五千,被俘三千,傷者近萬。

這是封野自起兵以來遭遇的最大敗仗,若不將初攻茂仁而不破的試探進攻算在內,這也是封野的第一次敗仗,亦是他燕思空的。

燕思空看著尚在昏迷中的封野,輕輕用浸了酒的布巾擦拭他的額頭,指尖輕觸那正在發熱的皮膚,隻覺得滾燙。他已經守了一夜,他要守到封野睜開眼睛為止。

他燕思空這一生,勝了很多,也敗了很多,對了很多,也錯了很多,他從不認為他和封野能百戰百勝,即便是看上去再寡眾懸殊的戰鬥,在生死沙場上都有無數的可能,隻是這一敗,敗得他格外悔恨與不甘。

他們不僅僅是敗於自大和輕敵,他敢確定,他們已經成功挑撥了羅若辛和汪昧,這兩人都不是省油的燈,絕不會在那樣的情形下還同仇敵愾,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局外之人識破了這離間之計,並將計就計給他們設下陷阱。

封野在昏迷前說,太原城內有高人,不錯,那個高人,恐怕正好姓沈。

若他們僅僅是遭伏,那麽至多是他們被接連的勝仗衝昏了頭,輕視了羅若辛和汪昧,讓他們懷疑太原有“高人”的,是撤退之後的那兩番追兵。

撤退,是行軍打仗中至關重要的一環,與進攻一樣需要嚴明的軍紀和有序的陣型,英明的將領,無論遭遇怎樣的情形需要撤兵,哪怕是逃跑,都會用重兵殿後,就是為了防止追兵。

兵法雲“歸師勿遏,窮寇勿迫”,都是這個道理,但也並非所有的歸師、窮寇都不能追,假使對方是慘敗之下潰不成軍、落荒而逃,豈有不追上去一網打盡的道理。

封野將名滿天下,羅若辛不會想不到封野會有禦後軍應戰追兵,但此人好大喜功,好不容易一雪前恥,打敗了神勇無比的封家軍,還射傷了狼王,他自然覺得此時的封家軍是喪家之犬,必須追上去給予痛擊,所以他派出來的追兵與封野的精銳騎兵匯戰,能在平地上打敗威震四海的封狼騎的隊伍,至少當世是不存在的,他們果然一絲一毫沒討著好,悻悻而歸。

此戰若到此為止,還屬尋常,但太原派出來的第二番追兵,才是封野說出“太原有高人”的原因。

第一番追兵敗去後,他們自然不會想到羅若辛還會派人再追,便將封狼騎調去中路軍抵禦路上的伏兵,恐怕連羅若辛自己也不會想到,他還會再派追兵,追擊此時已經沒有重兵禦後的封家軍,造成第二次追擊傷亡慘重。

第一次追兵不該追,追則兩敗俱傷,但羅若辛執意追,這說明太原城內的高人攔不住羅若辛,第二次追兵是神來之筆,絕不是羅若辛想得出來的,定是有人指點。

燕思空想來想去,隻能想到一個人——沈鶴軒。

朝廷定是無人可用了,才想到這唯一曾經攔住過封野的人,雖然此人口無遮攔,剛直倔強,連皇帝也敢麵斥,但恐怕是這世上僅有的,能與他燕思空分庭抗禮的智者。

燕思空悔恨的,是他多次有除掉沈鶴軒的機會,卻一直沒有舍得下手,甚至親手放走了這個勁敵,才使得他們在太原遭此慘敗。

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可他最不願的,就是讓封野代他承受。

看著病榻上昏迷不醒的封野,燕思空默默執起他的手,貼著自己的麵頰,心中惟願封野能盡快康複,正如封野所言,他們失去的,一定會加倍討回來。

受傷加高熱不退,封野足足昏睡了兩天,體溫才降了下去,人也幽幽轉醒。

他一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燕思空憔悴的麵容和擔憂的眼神,他渾身無力,胸腔劇痛,但還是勉強朝著燕思空伸出手。

燕思空握住了他的手,如釋重負:“你總算醒了。”

“我……睡了多久。”封野一張嘴,發現自己聲音沙啞不堪,喉嚨更是燒得幹痛。

燕思空給他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頭,喂他喝了下去,並道:“兩天,你發熱了。”

“許久不曾生病了。”封野低聲道。

“你受傷了,身體自然會弱一些。”燕思空撫摸著封野的臉,柔聲道,“箭沒有傷到要害,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封野扯了扯嘴角:“我少時受過更重的傷,這算不了什麽。”

燕思空沉默了,封野身上有多少傷痕,他最清楚不過。

封野深吸一口氣,眼神黯然:“我軍損傷多少?”

燕思空頓了頓,將傷亡情形如實匯報。

封野的臉色愈發蒼白,嘴唇都在微微顫抖,明顯在隱忍著怒火,這是名震天下的狼王的第一次失利,憤怒,羞辱,不甘,來得比身體的傷痛還要猛烈。

“是我們自大輕敵了。”燕思空小聲說。

“我看不止。”封野冷道。

就在這時,侍衛走進了營帳:“燕大人,太原總兵……”他見封野已經醒了,忙跪在地上,喜道,“狼王您醒了。”

封野沉聲道:“太原總兵怎麽了?”

“呃……”侍衛手中托著一個木箱,“太原總兵派人……送來這個。”他越說聲音越小,這木箱的尺寸,很容易讓人想到裏麵裝著的是什麽,他知道不該給受傷的封野看,卻沒想到封野已經醒了。

燕思空斥道:“你先下去,沒看到狼王累了嗎。”

“是。”

“站住。”封野撐著床榻要坐起來。

“封野,你別亂動,會牽動傷口。”燕思空想要按住他,卻不敢使力,見他執意要起來,隻好將他扶起來,在他背後墊上軟枕。

封野用顫抖地手指著那木箱:“打開。”

“封野……”

“打開!”

侍衛無奈,隻得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木箱。

箱子裏放的,正是張榕的人頭。

封野氣血攻心,滿麵猙獰,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封野。”燕思空將他的臉掰了過來,衝著自己,“張榕將軍戰死沙場,走得忠貞英勇,你要為他報仇,為封家軍報仇,不要中了他們的計。”

封野用力喘息著,痛心疾首:“張榕,從蜀地便追隨我,忠勇雙全,屢立戰功……”

“我知道,我會代你撫恤他的家眷。”燕思空朝他侍衛道,“下去,令內務營籌辦張將軍的喪禮。”

“等等……”封野深吸一口氣,勉力平複下心緒,沉聲道:“那裏有封信,給我。”

箱子裏果然有一封信,侍衛遞了上來,才默默退下。

燕思空緩緩攤開了信箋,上麵隻有短短一首詩:

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

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

治亂撫危兮,從吾所誌。

道不相同兮,不相為謀。

落款是——沈鶴軒。

封野一字一字咬牙切齒道:“果、然、是、他!”

燕思空隻覺急怒攻心,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幹幹淨淨。

沈鶴軒,我因為惜才,一次次放過你,你非但不感恩,還設計害我,害封野,早晚有一天,我會讓你帶著你的愚忠重新投胎!

封野一把團起信,扔到了燕思空臉上,怒道:“這就是你婦人之仁的下場!”

燕思空垂下眼簾,沉聲道:“是我的錯,我後悔沒有殺了他。”

“你……”封野劇烈咳嗽了起來。

“封野!”燕思空擔憂地扶住他,生怕他牽動傷口,可已經晚了,他分明看到肩上的白紗滲出了血來,燕思空鼻頭酸澀,他用力咬住了嘴唇,仿佛隻有疼痛能稍微減輕他對自己的憤恨。

封野咳了半天,才平複下來,他抬頭看著燕思空,見他將自己的嘴唇咬得滲出了血來,頓時不忍,他伸出手,輕輕掰開了燕思空的牙關。

燕思空紅著眼圈看著他。

封野輕聲道:“難得見你認錯,難得見你後悔。”

燕思空看著封野慘白的臉色,心裏難受到了極點。

封野單手將他擁入懷中:“你聽著,我封野不怕敗,不怕輸,所有擋在我麵前的敵人,我早晚會一一斬於馬下。太原也好,京師也罷,都將是我的囊中之物,這等恩將仇報的小人,攔不住我的封家軍!”

燕思空點了點頭:“沒錯,沒有人阻得了封家軍。”他目光堅毅而冰冷,“封野,我一定會為你拿下太原。”

封野將臉埋入燕思空的頸窩,閉上了眼睛,那狹小的一點溫暖,能令他暫時忘卻傷痛和挫敗,羞憤和失意,這世上再無一個人,能給予他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