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從獄中出來後,燕思空托病在家休養了幾天,一是了解他入獄期間發生的事,好掌握局勢,二是安排好他離京之後的事。

阿力要求與他一起去河套,因西北蠻荒,窮山惡水,此去路途上不知道有多少凶險,但他不讓阿力跟著。

他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把謝忠仁安插在府內的眼線趙全和幾個家丁侍女全趕走了,但家中不能一個頂事的人都沒有,阿力雖然不會說話,貴在忠實可靠,把偌大的燕府交給萬陽,他是斷無法放心的,由阿力在,至少能防府中還有內鬼,利用萬陽對付自己。待幾個月後,萬陽到了該“產子”的時候,也需要阿力來處理。

佘準也秘密地與燕思空在府內又見了一麵。謝忠仁入獄待審,佘準亦是大仇得報,麵上真正有了神采,不似之前,用玩世不恭來掩飾心中的擔憂。

不過,當他聽到燕思空要去河套的時候,還是緊緊蹙起了眉:“你要去找封野?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也不與我商量一下。”

“我心中早有此打算,一切都照我的計劃走,如今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做晟軍的說客,在晟軍與封野之間周旋。”

“‘周旋’?南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佘準口氣轉冷,“你若說你當真想勸封野投降,我斷不會信。”

燕思空直視著佘準,憂心衝衝地說道:“佘準,如今大晟外有蠻夷,內有昏君,連年大災屑不斷,靠削藩和江南海稅充盈起來的國庫,這樣折騰也支撐不了幾年。就算現在殲滅了閹黨,我朝要恢複生機,至少需五載,可如今內憂外患,哪裏有如此富餘的時間?舉國望去,可用之將寥寥無幾,有心之臣回天乏力。長此以往,金國可能吞並遼東,直下京師,瓦剌可能東山再起,侵擾西北,百姓悲苦難耐,揭竿造反者比比皆是,早晚,反的不再隻是川蜀,到時若四方諸侯趁亂並起,這天下就完了。”

佘準怔了怔:“可是,眼下地方的造反都不成氣候,朝廷也在賑災,遼東有趙傅義擋著,瓦剌尚沒有從四五年前的戰敗中複原。”

“你是否覺得我在危言聳聽?”燕思空沉聲道,“現在看來,雖算不上承平之世,但還不至病入膏肓,藥石無靈,據聞去年的國庫,尚是貫朽粟陳,十分富裕,但若我告訴你,明年、最多後年,國庫將無銀可用呢?”

佘準一驚:“……怎麽可能?”

燕思空不疾不徐地說道:“年初賑災,用掉了白銀八十萬兩,這其中有大半進了個人的口袋,遼東一戰,短短數月已經花了一百三十萬紋銀,而且還要持續不斷地狠狠地吃銀子,如今為了抵禦封野,預計百萬兩的軍費是少不了的,你可知國庫每年收盈是多少?”

“鼎盛時期,不算皇帝的私庫,約有七八百萬吧。”

“不錯,明武之治的大晟,萬邦來朝、威服四海的大晟,最鼎盛時期,加上皇帝的私庫,一年收銀接近千萬兩。但從昭武帝開始……不,從他爹開始,國庫最豐盈的就是前兩年,通過削藩和江南海稅增加的大筆入賬,達到了近六百萬兩。可如今,削藩已過去多年,無處可削,逐漸可以不計,而江南海稅,馬上就要收不上來了。”

佘準瞪直了眼睛:“因為閹黨倒了!”

燕思空凝重道:“對,閹黨一倒,士族崛起,逐漸又會回到顏子廉在世時,江南官員稱霸一方的時代,江南海稅會因為他們而逐漸減少,明年,國庫至少要少收兩百萬兩,而明年,戰禍絕不會息止,假使這時再有用銀之地,比如天降災患……”

佘準終於懂了燕思空的憂慮,確實不是威嚴聳聽,千百年來,這片土地上的朝代更迭,追根究底,大多是因為貧苦,倘若國庫充盈,則代表百姓安居樂業、男耕女織,才能收得上稅銀,有了足夠的稅銀,則代表軍備強大、政通人和,外邦夷狄不敢進犯。

沒了銀子,如何強盛的王朝都將搖搖欲墜。

佘準道:“你已經看得這麽遠了。”

“並非我看得遠,而是看得多,史書之上,這樣的前車之鑒比比皆是,也不止我一人看得見,朝中時有官員上書表達憂慮,但那狗皇帝根本不在乎。”燕思空正色道,“佘準,若等你發現國祚岌岌可危時,多半已經無可挽回了。”

佘準頓了頓:“即便如此,這和你要去見封野有什麽關係?”

“我要阻止這一切。”燕思空拔高了音量,“這腐朽的王朝死了便死了,但若它死了,苦的是中原百姓,既然我有機會阻止這一切,又怎能無所作為?”

“你想怎麽做?”

燕思空抿了抿唇,他看著佘準,一雙眼眸中燃燒著熊熊地欲望之火:“我要助封野兵臨紫禁城,迎陳霂登基,則大權盡歸我二人手。”

佘準身體微顫,隻覺一陣寒意襲來,他頭皮幾乎要炸開,他顫聲道:“你好大的野心啊,當年你和封野想在春獵逼宮,結果卻是一敗塗地,沒想到你還沒放棄。”

燕思空冷笑一聲:“我說上一句話,別人聽來像狗叫,若不能執掌大權,談什麽修齊治平,談什麽救國救民,隻要我尚有一口氣在,絕不會放棄。”

佘準冷道:“你是真的想救國救民,還是對權力上了癮?”

“我若說,兩者皆是呢。”

佘準眯起眼睛:“南玉,你是很聰明,許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但這世間之事,不能盡如你料,你想做的事,比鬥倒謝忠仁要凶險千百倍。”

“哪又如何?人皆有一死,身為男兒,若沒有建功立業的大誌,豈不是白活一場。”

佘準沉默了。

“佘準,我不信你甘於一輩子流浪江湖,你就不信俯仰天下、青史留名嗎?”

遲疑了片刻,佘準道:“我自在慣了,功名利祿對我來說反是負累,但你若是真心為百姓,我會幫你。”

“佘準,你我相識十數年,心知我對榮華富貴、錢財酒色毫無興趣,對奸猾誤國、屍位素餐的官員恨之入骨,我想要權,是因為有了權,才能做我想做的,這一點,你要相信我。”

佘準點點頭,嘲弄道:“但封野可未必相信你,倘若封野……想做皇帝呢?”

燕思空眉心一皺:“依我對他的了解,他受不了那樣的束縛。”

“如你所言,身為男兒,哪個不想建功立業,哪個沒做過君臨天下、坐擁江山的大夢?你怎麽就知道他不想。”

燕思空沉默了片刻,道:“他是帥才,非帝才,再者,這是陳家的江山,陳霂登基則名正言順,他若稱帝,四方諸侯必反,天下必亂,他不會的。”他眯起眼睛,“倘若他真的想,我會阻止他。”

“南玉,你這是鋌而走險。”

“我走的哪一步不險。”燕思空淡淡一笑,“哪怕刀山火海,我義無反顧,我燕思空,生來就要顛覆天下。”

佘準歎道:“我願你能得償所願,不管誰當皇帝,我看都比現在這個狗皇帝要強,經你一言,我感覺滅頂之災就在不遠處了。”

“確實如此,絕非危言聳聽。”燕思空道,“佘準,我走後,一切就交給你和阿力了,你要將朝中情況盡數無遺地告訴我,你要保護好萬陽,尤其別讓孩子的事情敗露了。”

“我會的。”

“等我的消息。”

“南玉……”佘準欲言又止。

“說吧。”

“你可有想過,你見到封野,會如何?”

燕思空怔了一怔。他想嗎?也許是想過的,在無所事事的牢獄之中,他反複斟酌自己的計劃是否能成,他是否能見到封野,可唯獨每次想到與封野重逢的場景時,他就會避免再想下去。

當年他迎娶萬陽,拒絕放下一切跟封野走,倆人已恩斷義絕,後來他倒戈閹黨,臭名遠播,如今再相見,封野會如何看他?

他真的不敢想下去,他終有一天要麵對封野,想一千遍一萬遍,也無濟於事,隻是徒增憂愁。

但心底很深處,他懷抱著希望,他希望謝忠仁的下場,能令二人冰釋前嫌,封野曾經對他情真意切,倆人也曾甜蜜歡喜,封野會……會諒解他嗎?

佘準搖了搖頭,一語戳破了他:“你是不敢想,對嗎。”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想有什麽用,庸人自擾罷了,等我見到他再說吧。”

佘準站起身,正色道:“南玉,此去西北路途遙遠,不知有多少艱險在等著你,你要保重。”

燕思空鄭重地點點頭:“我會回來的,帶著遮天蔽日的大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