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秀對她微微頷首,以示友好。

他生得很好看,確切地說,裴家人都生得很好看。那種美,不同於夏綾上輩子的驚豔,而是一種精雕細琢又內斂的感覺,乍看之下並不覺得有多出色,可若細細端詳,就會發現每個角度都完美無瑕。那是隻有累世門庭、鍾鼎之家不知經過多少代的優勝劣汰,才能擁有的卓越基因。

然而,夏綾沒有放太多的心思在這個俊秀的年輕人身上,還是憤怒地瞪著裴子衡:“你為什麽躲著我?!”

裴子衡並不答話,隻對裴秀說:“你先出去。”

穿著鐵灰色西裝的年輕人朝他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有些破舊的病房門被關上,裴子衡問夏綾:“你覺得他怎麽樣?”

夏綾皺眉:“什麽怎麽樣?”

裴子衡卻輕描淡寫地轉移了話題:“今天天氣不錯,上午我去小花園裏走了走,有雛菊開了。我記得有一年你采了很多雛菊泡茶,結果差點把整個廚房都淹了,最後還是周媽收拾了好久,才恢複正常。”

思及往事,他黯淡的臉上帶了一絲笑意。

夏綾的心中卻隱隱浮上一片陰霾:“裴子衡,你為什麽住進這麽偏僻不惹眼的醫院,為什麽叫了裴秀來?你……你是在安排後事,對不對?”

他低聲說:“沒有,別胡思亂想。”

“你騙人!”夏綾憤怒起來,“你這次生病根本就是保密的!楚琛和周媽都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別泄露風聲!就連鳳琨他們都不知道,可是你呢?竟然在病房裏會見裴秀!裴子衡……你是在安排接班人,對麽。”

他微怔,神色中有一絲絲的感慨,還有不易察覺的哀傷:“笨丫頭,兩輩子看你都大大咧咧的,怎麽這時候想這麽多了?”

她鼻子發酸,以前對這些事不敏感,是因為有他和厲雷在,根本就不需要她操心。況且她也不在乎什麽權勢名利。但現在不一樣了,事關他的生死,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輕易撥動她敏感的神經。

她一步步走到床邊,半跪下來,抓住他冰涼的手。

“你不準找接班人,不準死。”

他垂眸望她,神色柔和:“好,我不死。”

“你發誓!”

“我發誓。”

她不信任地看著他:“你發的誓太簡單了,重新發。”

他就很寵溺地笑,時光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她變成了記憶中那個任性的小女孩,而他,還是她的神祗,她永恒的英雄和靠山。裴子衡伸出手去,輕輕地替她把鬢邊有些散亂的發絲拂到耳後,輕聲說:“我發誓,不會死。如果有違這個誓言,就叫我……就叫小綾長命百歲,幸福一輩子。”

“裴子衡!你!”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這算什麽誓言?!這算什麽狗屁誓言?!

“這不算!不算!”她哭著,用手去捶打他,“你無賴!你騙人!你是故意耍我的才發這樣的誓!裴子衡……裴子衡……”

她哭得肝腸寸斷,氣力不繼。

裴子衡長久地凝視著她,眼角也有淚光滲出,試探著,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入懷裏。“小綾……”他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對不起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不能看著你的孩子誕生,不能再和厲雷爭什麽……對不起。”

她搖著頭:“我不要、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要你好起來,聽到沒有?”

他把她抱得更緊,不說話,也不放手。

如果能夠好起來,誰不想好起來?可是,得了癌症,就等於死神下達了通知書,又有幾個人能逃脫?他們都明白,發了誓又如何?在命運麵前,所有的語言都蒼白無力。懷中的女孩哭得人都要昏厥過去,他搜腸刮肚,好不容易才重新想到安慰她的台詞:“小綾,別擔心,醫生說還有機會手術的。”

她的哭聲停住了,抬起一張淚痕遍布的小臉,問:“真的?”

他說:“嗯。”其實,手術的風險很大,像他這樣的肺癌中晚期並不適合,傷元氣不說,甚至很有可能手術無效,加速死亡。

做與不做,結局都早已注定。

夏綾很無措,內心深處她明白,如果事情真的有那麽簡單,他就不會瞞著所有人偷偷召集了裴秀,交代後事。可她心裏又多麽想相信他的話,如果他能活下去,該有多好。矛盾之下,她喃喃地問了出來:“為什麽要召見裴秀?”

裴子衡說:“隻是以防萬一。如果我真的……出了事,總要找個穩妥可靠的人執掌家業,還有,好好待你。”能撐起裴家的人選其實有好幾個,最終,他圈定裴秀,隻不過是因為在所有候選人中,他是唯一的一個對她沒偏見的人。

裴家很多族人自詡名門,在小綾的鳳凰身份沒揭露前,百般看不起——裴子衡不能讓一個看不起她的人繼承家主之位。隻有裴秀這種把天下眾生都一視同仁的人,才能在他死後繼續照顧她,當她的靠山。

就算有厲家,還有夏家。

但她的靠山,總歸是越多越好的。

裴子衡珍惜地撫摸著懷中女孩的長發,告訴她:“我還有些錢和不動產,是留給你的,已經找律師立了遺囑,不多,但能保你這輩子平安富庶。”

她的一顆心直往下沉,他已經把一切都考慮周到。

“裴子衡,你不準死……”千言萬語,也隻能化作這一句蒼白的言辭。

她開始陪伴他,每隔幾天就去探望他一次,有時候在醫院,有時候在那幢紅牆纏繞著常青藤的別墅裏。他的病情惡化得很快,咳嗽著咳嗽著,常常就吐出一口血來,但他依然馬不停蹄處理公務,甚至比以前更忙碌。

夏綾心中撕扯般地疼痛,快看不下去了。

這天,見他又在整理財報,突然,她劈手奪過那些厚厚的文件:“裴子衡你不要命了?!身體重要還是公務重要?!你就不能好好休養!”

她是唯一的一個敢從他手上奪走公文的人。

他望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卻不生氣,隻耐著性子對她說:“小綾,把文件還給我,乖。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要趁著還能做這些的時候,把事情都……”

“你答應過我不準死的!”她打斷他,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