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C市的第三天下午, 江澈可算是進到了劇組裏。這會是下午,還沒正式開拍,大家夥都各司其職的忙碌著, 除了一個人……

“嗯?來的正好, 過來一起看看易本他們的對戲。”卞新知正悠哉的品著茶,監視器裏一片漆黑,看來是還沒正式開始拍。

杜勢帶著江澈走近前來。

江澈微微躬身,禮貌道:“卞導好。”

“小杜先去幫我找一下我那個小筆記本,江澈你就不用太拘束了,隨便坐, 咱們倆聊聊。”卞新知指使開杜勢,放下了茶杯, 樂嗬嗬的朝江澈一笑。

這一下, 像是又回到了當時在華表晚會上第一次見麵的情景。

江澈不太理解為什麽每個人都叫他不要拘束拘謹, 其實他沒多緊張, 隻是不太能把握麵對陌生人的尺度,就隻能盡量往禮貌客氣上靠。

“這幾天,感受角色感受的怎麽樣?”劇本遞到江澈手上也有小半個星期了。

“我……”江澈欲言又止, 但想了想還是如實告知了:“這個角色年代久遠,許多事情都是模糊不清的。尤其是很重要的性格細節方麵, 這些地方我是拿不準應該怎麽樣去表現的, 因為這個角色身上的爭議是有點大的。”

“是要按我自己的理解嗎?”他畢竟拍戲不久,又不是科班出身, 這樣迷茫是很正常的事情。

“這個答案嘛,我不好說。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你才是飾演者, 你要自己去把控。我這個當導演的, 也不過是個從旁協助的。”卞新知開始胡說八道,遙遙指了指正在對戲的場中央:“不妨看看他們是怎麽樣演繹一個曆史中真正存在的角色的。”

江澈受教,凝眸去看。

幾位大佬穿著略顯臃腫的戲服,正在爭論什麽。隔得遠,江澈聽不太清,但是這樣遠遠觀望——看著那裏搭建出來的明明是假的布景,卻因為這幾個人的存在,一下子真的就沉浸入千年前的曆史中去了。

那一處和周圍現代設施林立的世界截然不同。

江澈無法叫出他們所飾演的角色的名字,自然也就無法判斷他們是如何演繹的。他不解的回望卞新知,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現在臉上一臉的求知欲。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見你第一眼就邀請你嗎?”

卞新知絮叨起來,從頭開始短話長說:“我看你演的第一個角色,那個叫金珠兒的名伶。並非是被什麽男扮女裝驚豔到之類的,而是更深一點的。本質上,這兩個人是趨同的。”

“我問你,你覺得為什麽金珠兒是一個悲劇色彩濃厚的角色?她不同樣也是曆史人物嗎?隻是距今近了那麽一些,可這隻是個小人物罷了,史料同樣不全。”

“那為什麽你能重現她,卻對扶蘇不知所措。”

“你其實並不是迷茫自己應該怎麽去表現扶蘇吧……”

重現金珠兒?江澈總不能說是金珠兒自己本人出演的吧?不過這個問題還是要好好考慮一下的,他沉吟片刻。

卞新知繼續逼問:“同樣是曆史角色,他們也同樣是悲劇式人物,有何不同?”

江澈答複道:“金珠兒是時代和世道賦予的悲劇色彩,生活在那樣的世界裏,她那樣的漂亮,不啻於稚子懷千金於鬧市之上。”

“那麽扶蘇呢?”卞新知循循善誘。

江澈出乎意料的搖頭:“我並不覺得扶蘇是個悲劇式的人物,我知道卞導您的意思大概是扶蘇身上的悲劇色彩是由他身在其位性格卻不與之匹配所帶來的。”

這就是他一直猶疑的點——“但是在我看來,他並非悲劇結尾。”和目前主流的觀點截然不同。

“人生自古誰無死?隻是死的方式、時間、地點和人不同而已。一個人的悲劇結尾不該由旁人來決定,他將自己決定自己的結局應該是什麽樣子的。不管時下環境有多麽被動,身處其中,情感總能是可以主動的。”

“他隻是選擇了犧牲,”選擇了相信中央朝局的那一派人。隻可惜那一幫人也辜負了扶蘇的信任。

“你走了一條很難走的路啊,你知道你是一個演員的吧。而且演的是一個配角,而非主角。你的任務就是讓觀眾觀看你,而非讓觀眾成為你,切身體會你所扮演的角色情感的。”

“這是一部曆史類電影,我們需要的是客觀。”

卞新知避重就輕,有意抹去了部分概念,誤導江澈:“你又如何能夠讓觀眾去體驗這種個人團圓式結局,而叫他們放開對整個曆史的縱觀。”

“但也需要人文吧,曆史這樣富有人物情感的領域。”

卞新知像是被噎住了一樣,下一秒哈哈大笑起來,他伸手去拍江澈的肩膀:“你是個很有天賦的演員,李導當時是這麽和我介紹你的。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優秀,那麽現在最關鍵的觀念問題解決了,我期待你能帶來讓我驚豔的演繹。”一如初見時那樣耿直的孩子。

杜勢在一旁,默默圍觀了這一整場的辯論。

卞導拍戲這麽多年了,資曆越深成就越高,就越沒有演員會和他逆著來。江澈算是這七八年裏頭一個敢這樣的,大概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無知者無畏。

他杜勢做了卞導的副導演這麽多年,怎麽會看不出來剛剛卞新知有意引導的一係列操作。江澈隻是問“我該如何把控演繹扶蘇的這個度”,要是一般人,估摸著卞新知也就是隨口給個結論,哪裏會這樣一點一點的帶著來。

江澈說的對,曆史不僅僅需要觀眾對大勢上的感知。

卞新知也沒說錯,這是一部曆史電影,最需要的就是客觀。

在最開始籌備劇本選角的時候,卞導就有談過共鳴這件事情,但是因為一直沒有確定這樣的合適的選擇——該是選擇哪個角色?哪個角色最能代表這段波瀾起伏壯闊的曆史的尾聲?

沒想到會是初出茅廬的江澈奪得魁首。

扶蘇嗎?兩個小時的電影裏隻占了不到6分鍾的時長,會不會太過短了一點?杜勢這樣問。

卞新知摸著胡子,搖頭晃腦:“與曆史的共鳴,最巧妙的就是隻在打動的那一瞬間。何必糾結鏡頭的事情,反而是越短越好,驚鴻一眼即可。”

杜勢皺眉,看著已經站到朝堂上去的江澈若有所思。

玄色的衣裳在現代看來並不能算是華麗,甚至是有些普通的,在朝臣中全然不惹眼。

驚鴻一眼嗎?淺薄些的話,大概也能理解,畢竟這樣一張臉擺在那裏了,還是放在一堆樣貌不那樣出眾的人裏,怎麽看都是十分出挑的程度。

在了解曆史的時候,有一件事情是很有趣的——在研究曆史的時候,客體出於永恒缺席的狀態。這也就留給了後人解讀的空間,沒有人可以指定哪一種解釋就是正解。

扶蘇身上的爭議大抵如此。他如果真的起兵造反,秦朝會不會延續多幾朝?

世人對“賢人政治”總是十分向往的,也正因如此才對扶蘇之死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要按江澈自己的理解來出演,觀眾真的能透過這些哀怒感受到所謂的犧牲成全大局之策麽?又能從這樣一個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角色中,產生共鳴?

杜勢暫且無從得知,但是看卞導成竹在胸的模樣,也隻能靜候佳音了。

本段拍攝的劇情是補拍“扶蘇直諫反對焚書坑儒一事”,江澈來劇組的時間是比較晚的,大部分的戲都是已經拍完的狀態,已經在後期剪輯了。

因為事關高光角色,所以導演組慎重了些。扶蘇一共就三場戲,一是上述,二是在塞北的監軍生活,三就是殺青戲。

為了提高拍攝效率,三場戲全在塞北拍攝,至於第一場,自然就隻能由道具組和場務完成布景了。

監視器裏,最初青年是混跡於朝臣中,叫人幾乎找不清他在哪。直到他出列——

“陛下。”青年位雖略低一二,身形卻毫不卑微,脊背直挺。隻眼微垂著,沒有直視聖顏。

語氣從容自若。

“今天下剛剛安定,邊遠百姓尚未歸附,沐浴秦化。儒生們全誦讀並效仿孔子的言論,而陛下卻用嚴厲的刑罰處置他們,臣……”青年聲音鏘鏘有力:“擔心天下動亂,還望陛下明察。”

皇帝與太子政見不合?嬴政幾乎可以看見背後的投機者張開的謀算。此刻鏡頭才轉到正前方,從上位者的視角,俯瞰朝局。

扶蘇立於台下,麵龐尚有青蔥的稚氣,如同一隻羽翼未豐的玄鳥,在替自己的子民哀鳴。

羽翼未豐……

卞新知感歎了一句:“這孩子,影帝之資啊……假以時日就是影史留名。”李居沒誇的過火。

從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來看的話,這一鏡的一開始,整個朝堂都是由嬴政本人的氣場全場把控住的,易本畢竟是老演員了,帶著全體演員在一個時空裏是很輕鬆的事情。

然後等到扶蘇出言,這種全局範圍內的場被打破,誕生出了另一個屬於江澈的氣場,一大一小互不謙讓的對峙著,無疑是把氣氛拉到最飽滿的一個頂點。

過猶不及,嬴政摔竹簡的那一刹,這個被撐到極致的泡泡破開了,以扶蘇進諫失敗告終。

和一窩的老戲骨對戲,絲毫不落下風,甚至還隱隱帶偏了幾個朝臣演員。

一遍過,而且是那種最高完成度一遍過的。

卞新知興致起來了,怎麽能就這樣放過呢?反正《大秦》的經費還剩一堆,再多拍幾遍,讓他後期的時候有更多選擇的餘地好了。

“江澈不錯啊,你好,我是易本,容易的易。”中場休息的時候,飾演嬴政的易本過來搭話,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他找到先前和老戲骨們飆戲的快感,不由就先生了三分好感。

“剛剛那場拍的很好,有沒有考慮過用更加劍拔弩張的假聲勢?”

“易老師好,您過譽了。”江澈自謙道,旋即就開始思考易本口中的“劍拔弩張的假聲勢”該是什麽樣子的。

他沒什麽拍戲的經驗,但也能感覺到剛剛那一場戲和之前在民俗劇組裏對戲是截然不同的體驗,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氣場張力被完全拉開了一樣。

不由自主的就更加投入進去了。

“看卞導那個樣子,估計還要再拍個幾遍,咱們好好繼續優化優化。”和卞新知新知也算是共事過好幾部電影了,易本看卞新知那樣子就知道事情還沒結束。

他一臉躍躍欲試的模樣,也激起了江澈的鬥誌。

棋逢對手,不得好好練練?

作者有話說:

明天換榜單了,許願一個好榜單。

明天的榜單應該是最後一次的連載榜了,下一回上就是完結榜了。

啊啊啊啊許願許願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