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瑤,給你,都給你。”◎

遂縣隻是一個小縣城, 算不上富庶,也沒什麽可依賴的鹽鐵織造產業,但坐落在一個四通八達的位置, 又和上京離得不遠不近, 漸漸成了江湖人聚集之處。

三年前, 一名姓許的大夫在這裏落腳, 開了一家許氏醫館,並自稱曾是皇上親用的禦醫。是不是禦醫不清楚, 當地人隻知道他的醫術確實是一絕,在江湖上更有個響當當的名號——神醫鬼手。

這位許大夫還是個心善之人, 收留了很多無處可去之人。其中有一名傅姓女子, 據說是受了情傷,初時連人都不認得,在許大夫的醫館養了兩年, 轉好後就開了一家酒樓,還取了個很有意思的名字——花間賦。

自此之後, 許氏醫館負責治病救人, 花間賦則為這些無家可歸之人提供容身之所, 整個遂縣都見不到流民和乞討者了。

傅姑娘雖然什麽人都肯收留, 卻一點也不耽誤這酒樓的生意, 不過短短數月就成了遠近聞名的酒樓, 就連去年的武林大會都是在這花間賦辦的。

這位傅姓姑娘也漸漸成了外地人口中的花老板。

初春的清晨, 遂縣街衢上早早擺滿了小攤, 各種吃食冒著熱氣, 一眼望去, 全是人間的煙火氣息。

傅瑤頭戴帷帽, 輕紗籠罩了大半個身子。她還是有些不適應別人灼熱的目光, 尤其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對著那一雙雙注視著自己的眼睛,總會頭暈目眩,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傅瑤去了常去的那幾家鋪子,買了些糕點清粥,正準備去找許雁秋一同吃早飯時忽聽到一陣嘈雜聲。

她往前走了走,就見一群人圍在那裏,正對著什麽指指點點,更有幾個年輕人商量著要一同抬了人去找許神醫和傅老板。

遂縣平日裏很寧靜,一般有了從外地來的乞丐流民,見到的就會把人抬到許氏醫館或者花間賦,久而久之,人人都養出了一副古道熱腸。

傅瑤擠到前麵,隻見牆角正倚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那男人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蓬亂的長發擋住了半張臉,衣衫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破破爛爛掛在瘦骨嶙峋的身軀上,露出胸膛上縱橫交錯的傷疤。

一名婦人在傅瑤身後憐憫道:“連雙草鞋都沒有,兩隻腳都爛成這樣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唉……”

在一片議論聲中,幾個年輕人已經把男人抬起來了,傅瑤正欲上前幫忙,卻見蓬亂的長發落下,露出一張瘦削的、布滿汙垢的臉。

傅瑤怔愣在原地,耳邊似有什麽東西在嗡鳴作響。

那張臉如此熟悉,以至於她隻是看了一眼,就認出了蕭靖鈺——三個月前已經戰死在蜀地、被當今聖上追封、以衣冠塚入葬皇陵的靖王。

蕭靖鈺被抬走了,聚集在這裏看熱鬧的人也都散了,隻剩下傅瑤一個人孤零零站著,還是有人提醒才想起離開。

她一路踉踉蹌蹌地走回花間賦,那些不堪的過往不斷在腦海中回**,三年來的平靜生活就此被打斷。

傅瑤回到花間賦後就躺到了床榻上,在一陣頭昏腦漲中睡了過去。

許氏醫館,許雁秋看著被抬進來的人,這幅狼狽樣子,也不知道都經曆了些什麽。

他給那人把了脈,又扒開亂糟糟的頭發檢查,結果被嚇了一大跳。

許雁秋連連後退:“這這這……這是人是鬼啊?”

啞童上前去查看,摸了摸蕭靖鈺的脈搏,又衝許雁秋打手勢:“是人。”

足足過了一刻鍾,許雁秋才接受蕭靖鈺還活著這個事實。

他替蕭靖鈺檢查傷口,發現身上那些傷都已經結痂了,除了瘦得皮包骨沒什麽大毛病。

可許雁秋把脈時又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往蕭靖鈺後腦勺摸去,果然在那裏摸到好厚的一塊疤。

也不知道人傻了沒有,許雁秋滿腹憂愁地想著,隻能先等人醒來再說了。

就在這時,花間賦的一個夥計找了過來:“許神醫,許神醫,你快去看看,我家老板病倒啦!”

許雁秋隻好放下手頭的事,提著藥箱一路小跑過去。

他答應了蕭靖鈺要照顧好傅瑤的,雖然人也沒死,還自己跑回來了,但他還是應該踐行承諾。

許雁秋到了花間賦時,見傅瑤正縮在被子裏,頭上出了一層冷汗。

他把傅瑤的手拽出來,按住脈搏切了會脈,對啞童道:“取銀針來。”

傅瑤這是受了刺激,三個月前蕭靖鈺戰死,她走到大街上時聽到有人提了蕭靖鈺名諱,回來就病了。

不過那次之後,傅瑤反而漸漸聽得了蕭靖鈺這三個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此人已死的緣故。

在許雁秋的針灸下,傅瑤緩緩睜開了不甚清明的眸子,迷濛地盯著床幔上的流蘇。

許雁秋問她:“你是不是見到……呃,那個誰了?”

傅瑤看上去很平靜:“你也見到他了?也是,他現在應該就在你的醫館裏。”說不定隨時就會找上門來。

許雁秋知道她的擔憂,就道:“他現在很虛弱,後腦勺上還有一塊很厚的疤痕,我估摸著是在戰場上傷到腦子了,隻是人還沒醒,也不知究竟傷成什麽樣了。”

傅瑤沉默半晌,突然道:“我若現在走,定是還來得及。”

許雁秋認為傅瑤如今的情況,越躲避越不是件好事,就像她剛開始時聽不得蕭靖鈺的名字,後來不也能坦然處之了嗎?

許雁秋寬慰道:“他現在不如從前了,隻有孤身一人,還虛弱成那樣,傻沒傻都不好說,不會再傷害你的。你若擔心,我將他鎖在我院子裏便是。”

傅瑤想了想自己的花間賦,她在這裏待了三年,好不容易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今就要因為這個人的再次出現,放棄這裏的一切嗎?

傅瑤決定不走了,她要先觀望一下。

當晚,許雁秋就讓人傳來消息,蕭靖鈺果真傷了腦子,如今已經失憶,並且變得癡傻了。

傅瑤便更放心了,她在這裏安心待下去,但從那之後再也沒去過許雁秋的醫館。

許雁秋也沒敢讓人把蕭靖鈺送走,隻每日關在後院裏,防止他跑丟了。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許雁秋試了好多法子,也沒能治好蕭靖鈺,他捏著蕭靖鈺的臉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對吧?”

蕭靖鈺對他撇了撇嘴,將他的手打落,又跑去了院子裏。

許雁秋看著他走到院門後,彎腰研究鎖著的門,看了一會見打不開,就逐漸暴躁起來,開始用肩膀往門上撞。

啞童對許雁秋打手勢:“他似乎想出去。”

許雁秋眸色沉了沉,這個人從戰場上死裏逃生,渾身是傷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是赤足走了三個月,一直走到了這裏,如果不是惦念著什麽人,如何能走得過來?

許雁秋吩咐道:“把門關好了,千萬不能讓他跑出去。”

啞童不明所以,隻能做了個是的手勢。

又過了三五日,正是夤夜,許雁秋突然聽到外麵有人拍門。

他披上衣服起身,啞童已經開門將人放進來。

原來是有戶人家走水,一家人全燒傷了,正被咽嗆得昏迷不醒,再不救就來不及了。

許雁秋衣服都沒穿就出了門,啞童收拾了東西跟在後麵,還不忘將院門牢牢鎖上。

在他們都走了之後,廂房裏的蕭靖鈺睜開了眼,他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後才出來。

蕭靖鈺先去了灶房,拿起晚飯時剩的糕點塞進懷裏,又在一片漆黑中遛進了儲物間。

他摸索了一會,就抱了一隻梯子出來。

蕭靖鈺將梯子架上牆頭,而後就學著啞童上房頂修屋子的模樣爬了上去。

·

遂縣算不上寬敞的街道上,一輛馬車正在緩緩行駛。

傅瑤坐在馬車裏麵,在靜謐的夜晚聽著車輪的轆轆聲,正有些昏昏欲睡。

她這次出門是回京看望家人,在那裏一共待了三天三夜,便又趕了回來。

她還是更喜歡遂縣,讓她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每次來到這裏,從身到心都會變得特別寧靜。

蕭靖鈺出現後,傅瑤剛開始特別驚慌,可當她慢慢發現蕭靖鈺已經忘了她,而且不會再來找她後,就慢慢地適應了。

適應蕭靖鈺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即便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蕭靖鈺……

馬車猛地一停,傅瑤被晃得險些摔倒,還好衣子橖及時扶住了她。

“誰啊?大半夜還在外麵瞎跑!”車夫有些煩躁地吼了一聲,而後提著風燈下了馬車查看。

隻見地上正坐著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他雙手護著懷裏,裏麵鼓囊囊的,也不知是裝了什麽奇珍異寶。

車夫提燈去照男人,男人便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眸子裏露出幾分狡黠——可還是掩蓋不了癡傻的事實。

車夫打量他一會,就像傅瑤回話:“傅老板,是個傻子!”

傅瑤邊起身下車邊道:“你讓開些,別嚇著他。”

車夫就往一旁退了退,若不出意外,傅老板會將這傻子撿回花間賦。

傅瑤在晦暗的光線中蹲下身去,柔聲道:“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傅瑤剛說完這句話就愣住了,眼前的人不是蕭靖鈺還能是誰?!

她當即就要起身離開,奈何蕭靖鈺已經看到了她,就要伸手去抓:“阿瑤!”

衣子橖眼疾手快,把傅瑤擋在了身後,和蕭靖鈺對視著。

此時的蕭靖鈺再也做不出陰鷙冰冷的神色,隻如稚童一樣氣呼呼地瞪著衣子橖。

在幾人的注視之下,蕭靖鈺把手伸進了懷裏,摸出幾塊已經裂開的鳳梨酥,半跪在地上捧給傅瑤:“阿瑤,給你,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