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靖鈺看得太嚴了,她一個人根本跑不遠。◎

淳載帝帶著妻妾臣子一路南行, 最後遷都會稽郡,占據長江天險,做為陪都的天然屏障。

蜀地原本趁亂而起, 卻不料被蕭靖鈺渾水摸魚, 隻得暫時退回蜀中, 觀望局勢。

直到定都會稽郡, 淳載帝才接受已經亡國的事實,就連他最器重的太子也被人擄走, 不知生死。

也直到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在百姓和朝臣心中早已成了驕奢**逸, 荒**無度的昏君, 所謂帝王威儀早已被他耗得一幹二淨。

他沉浸在極度的悲慟中,一夜之間似乎老了十歲,剛開始時悔不當初, 後來又怨恨竊國奪權的亂臣賊子。

他被一群朝臣推著修建陪都,重振朝綱, 明明每日都忙得不可開交, 卻越發覺得有心無力, 每每在深夜心悸而醒。

皇後則每日大悲大痛, 蕭楷多日的音訊全無讓她變得焦躁不安, 見到淳載帝也不再溫柔賢惠, 而是哭鬧著要他去向蕭靖鈺贖人。

淳載帝嚐試與蕭靖鈺接觸, 文書卻從未遞到蕭靖鈺手上過, 他顧及天子顏麵便也不再去問, 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不過兩歲的蕭澤身上, 同時開始考慮改立儲君之事。

會稽郡像是蒙了一層灰, 阻擋了所有陽光, 到處都死氣沉沉的,明明是春末夏初,卻無一點生機可言。

——直到蕭楷的歸來。

蕭楷是被人丟在破船上,飄到江這岸的,他身上傷痕累累,卻都是舊傷,由於未能得到及時處理而潰爛腐臭。

看清了船上的人後,幾名守衛手忙腳亂地將人抬上岸,又去稟告淳載帝。

室內,太醫正在為蕭楷處理傷口,一簾之隔,淳載帝端坐在太師椅上,皇後則掩著手帕低聲啜泣。

不一會,一名太醫捧出一張帶血的絹帛:“陛下,娘娘,這是在殿下衣服內找到的。”

淳載帝伸手拿過,打開看了看,上麵的墨色字跡清晰可見,最右側的是三個大字——和離書。

“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注]

落款是蕭楷和傅瑤。

皇後不明就裏,接過去看了半晌,才罵道:“傅瑤和蕭靖鈺早有奸情,如今蕭靖鈺剛起事她就迫不及待與太子和離,真真是一對奸/夫**/婦!”

淳載帝則道:“她與太子成婚四年,卻未誕下一兒半女,和離了也好。”

“陛下所言甚是,”皇後道,“依臣妾看,不若立徐氏為正妃,也可名正言順地封澤兒為皇太孫,以安國本。”

淳載帝微微頷首:“那便如此吧。”

蕭楷是在三日後醒來的,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問傅瑤。

正在侍奉他的徐春宜抿唇不語,坐在一旁的皇後則陰陽怪氣道:“自是尋她那奸夫去了,你又何必再提她?”

蕭楷悶咳一聲,撐起上半身道:“母後,瑤瑤從未負我,她是為了我才回去的,我不能拋下她不管。”

皇後冷哼一聲:“拿給他看看。”

徐春宜在一旁求情道:“母後,殿下身上還有傷,您別刺激他。”

“你心疼他,他心疼你嗎?!”皇後冷聲道,“當初本宮定的太子妃便是徐家的女兒,是她傅瑤與蕭靖鈺勾結,才讓本宮看走了眼,轉而要了她傅瑤為太子妃,誰知她竟如此浪/**不堪……”

蕭楷虛弱地叫了她一聲:“母後……”

“怎麽?不信?”皇後道,“把和離書拿出來,讓我們的太子殿下好生看看!”

徐春宜沉默地站在一旁,無聲抵抗著。

皇後怒斥:“還不快去?!”

徐春宜依舊不為所動,蕭楷就道:“別怕,去拿來吧。”

徐春宜這才躬身行禮,而後去一旁的架子後捧回一隻匣子,送到蕭楷麵前:“殿下,這是太醫在您身上找到的。”

蕭楷皺眉看著那封血跡斑斑的絹帛,而後伸出手拿到麵前打開。

他不動聲色地將上麵的字一一看了,道:“當時我重傷昏迷,根本不知道別人拿著我的手寫了什麽,瑤瑤也是被逼迫的,甚至這落款處的名字也根本不是她寫的,這封和離書做不得數。”

皇後真是恨鐵不成鋼,她氣得胸膛劇烈起伏,沉聲道:“都下去。”

徐春宜不放心地看向蕭楷,蕭楷對她點點頭,她就和所有人一同退了出去,又將門從外麵關上。

“起來,”皇後對蕭楷道,“你可知我們如今是何處境?”

蕭楷不顧身上的傷口,忍著疼痛下了床,在地板上端端正正跪好。

皇後如他兒時一樣訓斥道:“蕭靖鈺謀朝篡位,你我偏居一隅,說好聽了是遷都,實則是亡國。”

“你可知朝臣對你抱有多少期望?又有多少子民翹首以待,多少人在對當今聖上失望之後,心心念念地盯著你這個太子!”

“你若肯爭氣,我朝遲早清剿亂臣,重回上京,可你若依舊沉溺於情情愛愛,我朝何必再去爭這些無用的意氣,一群烏合之眾趁早散了就是!”

蕭楷慚愧地低下了頭。

皇後語重心長道:“母後自小就教你,身為天家子弟,享受百姓的愛戴與供養,是因為你承擔了該承擔的責任。如今內憂外患,你身上承載了多少人的希望你想過嗎?”

蕭楷跪在那裏一言不發。

“太子,自你成年後我便不再喚過你的乳名,不是與你生了嫌隙,而是告訴你,天家之人,從來生不由己。你是嫡子,也是太子,這條命,自出生時便不是你的,而是大靖的。”

蕭楷嘴唇蒼白:“兒臣謹遵母後教誨。”

“床榻上太過鬆軟,容易讓人心生安逸,這地板冷硬,剛好便於提神醒腦,你就跪在這裏好生想想,何時想明白了何時再起來。”皇後說完拂袖而去。

蕭楷不緊不慢地叩首:“是,母後。”

那天,蕭楷在地上跪了一夜,而後聽從淳載帝和皇後的安排,冊立良娣徐氏為正妃,蕭澤也隨之被立為皇太孫。

淳載帝每日消沉度日,他便開始真正接手朝政,宵衣旰食以安天下。

·

傅瑤時常會產生一種割裂感,明明一直都是這個人,卻給她很多斷裂感。

有奸詐無情的蕭靖鈺,利用了她再殺了她;也有陰冷強勢的蕭靖鈺,讓她避無可避;還有陰鷙瘋狂的蕭靖鈺,讓她恐懼顫栗。

如今在她麵前的蕭靖鈺又是溫柔繾綣的,會開心地大笑,會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會趴在她肚子上去和她腹中的胎兒說話……

可這樣的蕭靖鈺是不真切的,像是粉飾出的太平,隻要輕輕一戳,就會露出下麵的瘋狂和猙獰。

蕭靖鈺對她越好,對這個孩子越期待,她就越害怕那粉飾過的太平之下的波濤洶湧……

“瑤兒,睡不著嗎?是這小家夥在鬧你嗎?”蕭靖鈺撫摸著她的腹部問。

“沒有。”傅瑤道,“隻是這些日子總做噩夢……”

蕭靖鈺霍然起身:“我去找許雁秋。”

“夜深了,明日再讓他來吧,”傅瑤拉住他,“我想每月都去寺廟裏住上三五日,為孩子祈福,也算散散心,可以嗎?”

“可以,我明日就陪你去,”蕭靖鈺躺回來,把被角給她掖好,“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傅瑤輕輕應了一聲,就閉著眼睛睡去了。

翌日,傅瑤剛起身許雁秋就跑來診脈。

他盯著倆大黑眼圈:“你能讓他克製點不,我已經好久沒睡個完整覺了。才寅時,寅時啊,他就跑過來敲我的門,他要上朝,我又不上朝,為何我也要跟著早起?簡直喪心病狂!”

傅瑤尷尬地抵了抵唇角:“許大夫,實在對不住。”

許雁秋歎息一聲:“伸手,我給你把脈。”

傅瑤乖乖伸出手,他摸到脈搏後就明白了,隻是憂慮過多。

許雁秋收回手,一甩袖子,而後往外間的軟塌上一躺:“姓蕭的回來了叫我,我先眯一會。”

反正蕭靖鈺還要再找他問一遍,他幹脆在這等著得了。

等蕭靖鈺下朝回來,就許雁秋四仰八叉地躺在軟塌上,呼嚕聲震天,還不時砸吧砸吧嘴,簡直嘈雜至極。

蕭靖鈺眉頭微蹙,往他腿上踢了一腳:“皇宮這麽大,還睡不下你了?”

許雁秋迷迷糊糊睜開眼:“哦,你回來了,尊夫人隻是憂慮過多,並無大礙。別問我怎麽辦,我隻是大夫隻管治病不治心,你自己想辦法哄。”

蕭靖鈺和他並排坐下:“她晚上總是做噩夢,還盜汗。”

許雁秋腦子還沒醒,嘴一禿嚕就道:“有孕的婦人夜間盜汗很正常,至於總做噩夢真的不至於,肯定是她騙你的……”

蕭靖鈺:“騙我什麽?”

“哦,那個我瞎說的,”許雁秋腦子登時清醒了,“她會做噩夢是因為憂慮過多,憂慮過多是因為你還不能讓她真的放心托付。”

蕭靖鈺虛心求教:“是我哪裏做得還不夠好嗎?我已經在想盡辦法對她好了。”

“那一定是還不夠好,或者不是她想要的那種好。”

蕭靖鈺眉頭微蹙:“那……”

許雁秋起身拍拍衣服:“言盡於此,你自己琢磨吧。”說完腳下一抹油就跑了。

蕭靖鈺聽進了他的話,就皺著眉,認真思忖起來,還沒來得及想出個所以然來,一抬頭就看到了傅瑤。

他起身去扶傅瑤:“瑤兒,我方才已經命人去套馬車了,你先吃些東西,一會就好。”

傅瑤點點頭,沒表示什麽。

蕭靖鈺的手趁她不注意就又摸上了她的肚子,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眸色柔和得像是微漾的春水,能將一切戾氣消融其中:“瑤兒,我們終於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好激動。”

根本不消說,闔宮上下誰不知陛下如今日日激動,幾乎是每日都在搓著手傻笑,等著迎接他的第一個孩子。

之後,蕭靖鈺果真每隔一段時日就陪傅瑤到寺廟裏小住,還為此專門命人修了山道。也不知砸了多少錢進去,竟比上京城裏的街道還要平穩。

與此同時,蕭靖鈺一有閑暇就在紙上寫寫畫畫,神態認真得像是在批複機要奏章一樣。

傅瑤心生好奇,好幾次靠近都被他搶先一步拿東西擋住了,並笑出一口白牙:“瑤兒,我還未寫好,寫好再給你看。”

傅瑤為了表示自己對比並不感興趣,隻得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

這樣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將近兩個月,傅瑤的肚子已經隆起得很明顯了,行動都有些不方便,蕭靖鈺就把她的衣食住行全包了,每日幫她穿衣洗漱。

可便是在這時,傅瑤突然不見了。

那天蕭靖鈺如同往常一樣帶傅瑤去了寺廟,他和主持商議捐贈之事,就讓傅瑤一個人去了後院。

誰知等再找去時,傅瑤就不見了,隻留下半掩的門扉。

蕭靖鈺腦海中“嗡”地一聲響,他想,縱然他做了那麽多,傅瑤還是要離開他。

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溫存和信任原來如此脆弱不堪,隻消輕輕一碰就塌了。

他立刻命人封鎖山頭,而後四處尋找。

此時是夏季,蕭靖鈺跑出了一身熱汗,衣衫全被汗水澆透了,依舊有汗珠順著臉頰滾落下去。

然後,他看到了傅瑤,就在林間小道上站著,和不遠處一隻受傷的小白兔四目相對。

蕭靖鈺抬手命其他人停下,一個人信步走了過去。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瑤兒,怎麽跑到這來了?”

傅瑤把食指放到唇前,對他“噓”了一聲。

蕭靖鈺便不再說話,同時放緩了腳步,盡量不嚇到那隻受驚的兔子。

那胖乎乎的小兔子看看傅瑤,又看看蕭靖鈺,大概是確認他們真的不是壞人,這才放鬆了警惕,聲音微弱地吱了一聲。

傅瑤想要上前,蕭靖鈺搶先了一步:“我來。”

她挺著肚子確實不方便彎腰,就看著蕭靖鈺一點一點靠近,而後一把拽住那兔子的兩隻耳朵拎了起來。

兔子受到驚嚇,兩條後腿在空中一陣亂蹬。

傅瑤立刻提醒:“別拽它的耳朵。”

蕭靖鈺心黑手狠慣了,一聽到傅瑤提醒立刻就手忙腳亂地換姿勢,卻不料直接被傅瑤接了過去。

那胖兔子就縮到傅瑤懷裏,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又似乎在向傅瑤控訴蕭靖鈺。

蕭靖鈺沒心思和一隻兔子爭風吃醋,他看到傅瑤抱著兔子就緊張起來,伸出手想要去接過來:“瑤兒,這兔子是野生的,身上髒得很,那毛看著白亮,下麵指不定鑽了多少小蟲子,還是我來抱著吧。”

傅瑤把兔子抱緊了:“不要。”

蕭靖鈺隻能哄:“瑤兒,我保證不揪耳朵了,把它懷裏好好抱著,給我吧,乖。”

“不要。”傅瑤還是這兩個字,並側過了身。

之後的一路上,傅瑤抱著兔子慢慢地走,蕭靖鈺就緊張兮兮地看著。

傅瑤用手捋了捋兔毛,蕭靖鈺就道:“瑤兒,當心它抓你,那爪子裏麵都是泥。”

傅瑤再撓撓兔子的下巴,蕭靖鈺就又道:“瑤兒,兔子看著乖,可是會咬人的。”

傅瑤抱不動了,想換個姿勢,蕭靖鈺就上手去接:“瑤兒,給我吧,它太沉了,會累著你的。”

“……”

這一路蕭靖鈺就沒放鬆過,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地回了寺廟。

然後,許雁秋看著麵前的肥兔子,有些無奈地道:“我又不是獸醫,你們這是對一個大夫的侮辱。”

蕭靖鈺一邊給傅瑤擦手,一邊道:“這是瑤兒撿的兔子,不算侮辱。”

“……”許雁秋:“所以我該感恩戴德了?”

蕭靖鈺沒說話,隻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明顯是“不應該嗎?”

許雁秋:“……”他發現蕭靖鈺越來越有當昏君的潛質了。

最後,在某人的逼迫下,許雁秋隻能捏著鼻子去看那兔子,然後頗為稀奇地道:“這兔子肚子裏竟有一窩小兔子!”

蕭靖鈺和傅瑤都好奇地看過來,隻見那兔子趴在桌子上,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們。

蕭靖鈺笑道:“瑤兒真厲害,居然撿到一隻有身孕的小兔子。”

傅瑤就伸出手,那兔子很上道,立刻就往傅瑤手下鑽。

蕭靖鈺看得心裏一慌,連忙拉住傅瑤,又對許雁秋道:“沒看到小兔子都受傷了嗎?快帶它去包紮,哦對,順便再給它洗個澡。”

許雁秋真真是無語了,隻能抱著兔子先走了。

傅瑤看著兔子被抱走,覺得無聊,就又往內室走。

蕭靖鈺連忙跟上:“瑤兒,你今日怎的一個人跑出去了?害得我好擔心,下次告訴我一聲可好?”

傅瑤一個眼刀看向他:“你怕我跑?”

蕭靖鈺立刻笑起來:“沒有,當然不是!我隻是擔心你……瑤兒?”

傅瑤卻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困了,要去睡會,別跟著我。”

蕭靖鈺知道她這是生氣了,怕她氣壞了身子,再想跟也隻能站在原地巴巴看著。

傅瑤則站在屏風後想,蕭靖鈺看得太嚴了,她一個人根本跑不遠。

……

這兩個月的時間,蕭楷也在傅琛的輔佐下重整朝綱,帶著滿朝文武在會稽郡徹底安定下來,正式形成長江南北和西南蜀地三方對峙的格局。

也是在這時,傅琛向他請旨:“陛下,臣妹尚在賊人手中,還請殿下借臣兵馬,允臣渡江,暗中搜尋臣妹下落。”

這是卡在在他們兩人心中的一根刺,也是這段時日支撐著他們的信念。

蕭楷直接給了他令牌:“要多少人自己去調,傅卿,替我帶瑤瑤回來,我會在這裏安定後方,等著你們歸家。”

傅琛雙手捧過令牌:“謝殿下。”

作者有話說:

注:取自唐朝和離書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