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下子就讓林太醫氣得眼前發黑, 他是真沒想到這人一點廉恥都不顧,連自己已經去世的親娘都能拉出來賣慘。

真是無恥之尤。

見他似乎還想裝瘋賣傻, 在門前撒潑打滾, 單敦立馬上前幾步,想把這人捉住,誰料這人跟泥鰍似的, 靠著常年被人追債練出來的身手,一下子就躲了過去, 見勢不妙,似乎還想嚎些什麽。

下一秒他卻感覺自己好似撞到了一堵牆, 還沒等來得及回頭看, 便被身後之人死死壓在地上,臉上也被沙礫刮出了幾道血痕。

“國師特派我等前來恭祝太醫令, 覓得佳徒。”

大門不遠處, 韓楚清笑著出聲道,看也不看被自己的手下抓到一旁的林才, 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對著林太醫露出溫和的笑來。

林太醫也十分老練,似乎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帶著感激的笑意,回了一禮, “多謝國師, 也多謝統領大人親自前來, 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說著,便抬手準備親自將人迎進去。

“不必了, 您先處理要緊事吧, 讓這位領我們進去就是。”他指了指對方的三徒弟明彬。

“哎, 真是讓您見笑了。”

林太醫笑了笑,揮手示意明彬上前,將客人領進去。

周圍還未進去的賓客卻是將注意力一下子轉移到了韓楚清這一行人身上,心裏暗自思索著,沒想到太醫令竟與國師也有幾分交情,連一個拜師宴都能派人前來送禮,看來他們對於林德的重視程度還得高上幾分才是。

這消息很快便傳了開來,許多賓客還在自己的賀禮又添了幾樣東西上去。

看熱鬧的那些人也不繼續看了,反正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左不過一些雞毛蒜皮的家事,與他們其實也沒什麽幹係。

現在最要緊的倒是眼前這幾位,韓楚清本就是韓將軍之子,一向名氣不低,進了摘星樓做了國師的侍衛首領之後,想與他拉關係的就更多了,隻不過平日裏他們也沒什麽機會能見到對方,如今豈不正是一個天賜良機?

然而眾人卻見到對方跟在一個十分陌生的年輕男子身後,神色恭謹,一下子看得眾人有些迷惑不解。

這一位是什麽來頭?怎麽就能走在韓楚清前麵,應該不是那位國師,難道是某位他們不認識的皇子王爺?

一些消息靈通,見過京城中大部分勳貴的人,卻是很肯定,這的確不是他們認識的任何一位皇親子弟,也不是到底是個什麽身份?

然而,韓楚清卻並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

他也不知道國師這次出來為什麽換了一副麵容,或許是不想那麽高調,惹人注意,反正,國師願意如何便如何,這也不是他能管的,他隻需要聽令行事就好。

進門前,薑虞看了看林太醫和鄭喬,她如今的樣貌這些人都認不出來,但是看到韓統領恭敬的樣子,他們也有樣學樣,低著頭並不看向她。

待人進門之後,其餘人也如夢初醒一般,將賀禮給了門房之後,便急忙跟了上去,似乎想要找機會,看看能不能和韓楚清說上幾句話,套套近乎也好。

幾乎沒什麽再注意到角落處的那家夥,林太醫轉過身來,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對著林才輕聲說著。

“好,往日是我看在你娘的份上,對你還留了半分餘地。今日便叫你知道,從此我林德與你,再無半分幹係。”

“你不再是我的兒子,以後你是死是活,都與我沒關係了。”

“你惦記的那些家業,到時候我會留給他們四個,你一分都別想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語氣裏的鄭重和堅決,很容易便能聽得出來。

“你今日還敢繼續撒潑造謠,那便是對我還是心生怨懟,也是我之前還是太過心軟了。”

“你當初害死親母,我當時便該叫人捉了你下獄的,如今看來也為時不晚。”

古代對於孝道一向是極為看重的,謀殺、毆打父母及祖父母,都歸屬於“十惡”中的“惡逆”之罪,一般來說都是死刑,而且“常赦不免,決不待時”,也就是說即使遇上大赦天下,也屬於不能赦免的類型。

即便是像他這種非主觀意願,過失害死父母的人,也要流放三千裏。這其實也算變相的死刑了,畢竟大部分要流放這麽遠的人,其實都撐不到抵達流放地點,就已經死在路上了。

即使僥幸沒死,一路的奔波勞累,也都他費了半條命了。

原本林太醫是想過把他送進官府的,隻是妻子死前最終還是心軟了,不希望他親自將兒子送去判死,不想他們父子相殘。

如今他也不在意這些了,這樣的家夥,合該蹲大牢去,便讓他流放到別處去,是死是活他也不管了。

林太醫朝著幾位侍衛行了禮,“多謝二位出手相助,不知可否將他縛住,待會兒便叫人押他去官衙。”

他說出口之後,身上倒是一下子輕快了不少,一時半會也不著急了,反正今日最重要的還是拜師宴,等結束之後,他自然會徹底做個了斷。

兩名侍衛十分熱心地將人牢牢綁住,纏了好幾圈,捆得死死地,勒得地上這家夥大聲叫痛。

他們雖然隻聽到了這幾句話,但是心裏也有了大致猜測,自然對這家夥鄙夷得很,還假作不小心地踹了對方一腳。

林才卻顧不上喊痛,反倒是一臉驚駭,他實在沒想到,今日這一遭沒要到好處不說,反把自己送進了大牢,而且說不定還要送了命。

他一下子慌了,忍不住向林太醫告饒,“是我錯了,是我糊塗了,不該來搗亂,我立馬就走,再也不出現在您麵前了。”

林太醫卻是一臉堅決,絲毫沒有改口的意思,一旁的人見他吵鬧,捆上的同時還把他的嘴也堵上了。

“您老還是進去吧,賓客們也快齊了,可別耽誤了時辰。”

侍衛們看著他笑笑,“這裏您別擔心,我倆會看著的。”

林太醫感激地看著他們,還不忘讓人將點心瓜果什麽的,都送來幾份給他們,還想塞些銀子,卻被他們拒絕了。

一旁的林妻看著這一副急轉直下的場景,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拉著兒子的手,見林太醫似乎想走,自己也不自覺上前兩步。

林德似乎才發覺她的存在,眼神不再是之前那般溫和,反倒是看陌生人一般,“林才我是一定要除家譜的,你們二人自然也是。日後你是願意隨他流放,還是帶著孩子改嫁,我都不管了。”

“等我死了,還有這麽幾個徒弟呢,不缺給我摔盆打幡的人。”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隻留下林妻茫然地站在原地。

她握著兒子的手,甚至不自覺力氣加重,把兒子捏痛了才反應過來。

公爹不僅不要丈夫了,還要把丈夫送進官府判罪,這下子,他們娘倆可怎麽辦才好啊?

她看著一臉狼狽被綁起來的丈夫,回想起方才公爹那番語氣堅決的話,忽然一個激靈,才反應過來對方是真的連兒子孫子都不要了。

然後她甚至都沒顧上丈夫,急忙拉著兒子回家了。若真是如此,她自然是要找娘家商量改嫁的事情的,總不能真的跟丈夫流放受苦去吧,她可還有個兒子呢。

林才便眼睜睜看著父親帶著人離開之後,妻子也帶著兒子走了,他一時又氣憤又害怕,身子都忍不住抖了起來。

……

而宅子裏,坐在裏間的薑虞,聽著底下侍衛一五一十的匯報之後,麵上不顯,心裏也暗自感歎著,林太醫這種做到太醫令,還上了年紀的人,家中也有這麽糟心的事,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而改換了身形之後,雖然這些人知道這依然是國師,但是他們心裏卻少了些尊崇,多了幾分親近之感。

若是以往,他們見到的是國師那副仙人模樣,自然是沒有人敢把這些爛七八糟的事放到明麵上說給她聽的,不想汙了她的耳朵。

如今倒是覺得國師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更入世了些,也不知這是否也是對方的一種修行,要體會人間百態,世間萬物。

之後的宴席倒是一切順利,拜醫聖以及祖師尊位,燃香點燈,然後對師傅行跪拜禮,奉上敬茶,如此禮成。

即便有人心裏對女子拜師略有微詞,但是沒有人敢在麵上顯露出來,畢竟這次拜師宴可是有國師專門派了人前來送禮,若是出聲質疑,豈不是憑白得罪了太醫令和國師,自然沒有人會做出這麽愚蠢的事情來。

並且,林太醫還在宴席上特意告知了眾人一番,言說自己子孫緣薄,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卻沒想到上天憐憫,讓他能得一個貼心的孫輩。

在眾人的見證下,將鄭喬收作了自己的孫女,以後便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孫輩,是自己真正的家人了。

賓客們自然是拍手稱是,一番祝賀,整個場景顯得其樂融融。

宴席過後,眾人才聽聞了林太醫將自己的兒子告上公堂,告其害死親母的罪狀,這樣一樁大事自然引起了京中無數人的關注。

一些當日赴宴的賓客,也不由得暗自感慨起來,怪不得太醫令要說自己子孫緣薄,這麽一個狼心狗肺的兒子,確實還不如沒有的好。

這麽一樁案子鬧得沸沸揚揚,最終以林才流放三千裏為結局,才終於落下帷幕。

關於鄭喬的幾句流言,也在他判罰之後煙消雲散了,畢竟這可是那個害死親母的家夥說的,必定是空口造謠出的消息,根本沒什麽可信度。

反倒是這樁案子,占據了百姓好長一段時間的話題,直到幾年後還有人時不時提起這個家夥,用來教育家中子弟。

作者有話說:

懲處法令來自《唐律疏議》

古代對於不孝的懲罰是非常重的,謀殺、毆打、辱罵、詛咒父母或祖父母之類的情況,看輕重程度,判處斬刑絞刑,或者流放、徒刑。

謀殺、毆打是不孝罪裏麵最嚴重的一種,也就是被稱作“十惡”裏的“惡逆”,遇上皇帝生日或者其它時候大赦天下,都不會被赦免,十惡不赦就是這麽來的。

因此由於判罪非常重,一般來說其實父母都不會輕易告兒女不孝,而且就算之後後悔了想要撤回訴訟,也不一定能撤回。

關於這個詛咒的量刑標準,還有個挺有意思的就是,如果詛咒的動機是憎惡,想讓他們死或受疾苦的話,那麽都是按謀殺罪論處的,處斬刑,但如果是為了得到父母的寵愛而詛咒他們,則是按不孝罪論處,流二千裏。

“即於祖父母、父母及主,直求愛媚而厭祝者,流二千裏。”

感覺,無論是這個動機,還是這個判處,都挺神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