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問你這個了。”林太醫也打開水囊喝了下去,還小口小口地舍不得一下子喝完,臨了還是留了一小部分倒在自己隨身的指節大小的竹筒裏。

他自然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畢竟這恐怕不是凡間能有的東西,自然不敢奢望,但是讓他更為重視的則是之前從守衛那裏聽來的話。

民間愚夫愚婦每逢遇上什麽天災大疫,總以為是因為觸怒了上天,才降下了如此懲罰,一個個便求神拜佛,渴望求得鬼神諒解寬容,發下慈悲收了神通。

甚至遭了瘟疫,也覺得或許是觸怒了哪路瘟神疫鬼,忙不迭為其供奉香火,獻上祭品,期望能用這些使他們不再發怒,帶著瘟疫離去。

不過醫者畢竟見多識廣,林德早從搜集來的前人著作裏見過某名大醫所言,認為疫癘病“其病與時氣、溫、熱等病相類,皆有一歲之內,節氣不和,寒暑乖候,或有暴風疾雨,霧露不散,則民多疾疫。

“此病皆因歲時不和,溫涼失節,人感乖戾之氣而生病,則病氣轉相染易,乃至滅門,延及外人,故須預服藥及為法術以防之。”①

這也是如今醫者間較為認同的一種說法,覺得疫病並非鬼神所為,乃是由於陰陽失位,寒暑錯時”所致。

因而這也能解釋,為什麽每當遇上旱災洪災之後,往往都會爆發疫情,或許便是由於時令失序,連綿的洪水或是旱災導致天下寒暑錯位,才致頓生疫病。

然而林太醫這一脈卻有不同的見解,他們這一類醫者,在民間頗有盛名,各類雜病都有所涉獵,林德少時也曾隨師父走街串巷,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疾病。

而師父年輕時曾也見過某地的瘟疫,在前往那處進行一番治療診治後,卻有了不同於以往的結論。

師父在自己的醫書裏寫著,認為“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

並且還認為人心中存有正氣,若是“本氣充滿,邪不易入,本氣適逢虧欠,呼吸之間,外邪因而乘之”。②認定人體感受戾氣之後,是否致病則決定於戾氣的量、毒力與人體心中所存的正氣。

師父的醫書裏還寫了自己對於那些病患的觀察,若是某人染上疫病程度較淺,並且體內正氣充盈,疫氣而不勝正,便不會頓發,但若是這人正氣稍衰,便會觸之即病。

這樣的結論實在是與之前被廣泛認同的時節失序,招致疫病的結論大不相同,林德自然是相信自己師父的說法的,隻是自己成名之後便被招到了宮中,成日裏隻研究大小方脈,為達官貴人治些富貴病,也並沒有機會再去驗證師父的說法。

然而這次疫病卻讓他看見了希望,說不定這次青州之行,帶給他的驚喜會更勝以往,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收獲。

或許,他不僅能驗證探求師父的理論,還能得到更深的,更廣闊,或許是他窮極一生都無法尋求到的東西。

……

另一邊,跟著韓統領一同出行,如今正騎在馬背上的狄羅,也捏著那個水囊,隻看了兩眼,便毫不猶豫地全部飲下。

“嗯,是甜的?”

他還有些困惑,原來天上的仙水都是這樣甜滋滋的嘛?好像在喝蜜水一樣。

啊,是啊,因為是提供給星際世界兒童的治療藥水嘛,是甜的應該也不奇怪吧,薑虞聽見車窗外的嘀咕聲,自己在心裏暗想著。

車馬行得很快,為了趕路幾日功夫便到了離青州不遠處的地方,此處已不再是之前路途上見到的那些雖不太繁榮,但起碼還有人煙的樣子,一片寂寥。

青州原本是一處比較繁華的州府,畢竟離京城不遠,本就是出京的必經之路,沿路客商來來往往,往日裏總是熱鬧的很,如今卻走上半天都很難見到人影。

大部分人都被困在了城裏,畢竟許多人都沒想到會突然遭了瘟疫,整座城在短短的時間裏就空了一大半。

一些沒有家累負擔的人見勢不妙便立馬撒丫子跑人了,更多的還是由於家人得病,留下照料的,或是自己的產業家財都在青州,根本不可能拋下所有跑到別處去的人,連前路都未可知,就算離開也不知該去往何方。

這一日,他們找不到可以停留暫住的客棧或是驛站,隻能露宿荒野。此時臨近黃昏,眾人開始升起火造飯,這幾日飲水也不再喝生水。

自從薑虞第一次見到他們取用路旁的河水,便告誡他們不要直接飲用取來的生水,還是應當盡可能將水煮開之後再飲用,眾人自當聽從,奉為金口玉言。

甚至問都沒有問上一句,倒是一旁的林太醫實在是按捺不住,稟報了林統領,想要拜見國師。

待薑虞同意之後,便恭敬地站在馬車外,隔著車簾對著她行禮,繼而開口,“叨擾國師了,還望國師勿怪。”

“未曾打擾,林醫可是有話要問?”薑虞的聲音從馬車裏幽幽傳來。

然而林德並不為這空靈的聲音而心神動搖,反而神色略帶些急促,卻強忍鎮定地開口,“國師之前說不可飲用生水,需得煮沸之後才可,隻是恕在下愚魯,不知其中緣由,國師可否告知個中道理?”

說完,他又慌忙補上一句,“若是不便告知,那便算了,是在下冒犯了。”

聽著林太醫如此真誠的語氣,從車窗看了一眼他恭敬站在原地,神色謙遜的模樣,薑虞有些不好意思,還有點無措。

畢竟不喝生水是現代人的共識了,大家也知道生水裏會有寄生蟲或者看不見的細菌,容易生病。

可是古代人是不太會特意將水燒開喝的,畢竟這樣一來比較麻煩,而且柴火不夠,許多山林都不允許隨意砍伐,他們不會浪費珍貴的柴火隻為了燒熱水的。

不過即便是這樣,若是能讓人知道喝生水對人不好,有條件的盡量把水燒開了喝,那也是一件好事了,說不定就能救上幾個人。

見薑虞在馬車內沉默不語,林德還以為是自己貿然前來詢問冒犯了對方,心下還有些惴惴不安。

殊不知,馬車裏正在組織措辭的薑虞終於在對方忍不住開口道歉之前,輕聲回複。

“並無不便,不過是這些水之中,其實藏著肉眼難以察覺到的蟲,若是體質虛弱之人,那蟲便會趁虛而入,人或許因此便生了傷寒或是痢疾。”

因為實在是不好解釋細菌到底是什麽,畢竟她自己也不是學生物的,也不太能解釋清楚,隻能粗暴地將之歸類於“蟲”這樣的東西。

但即便是這樣,也已經聽得周圍人倒吸一口冷氣,正埋鍋造飯的士兵看著水勺裏分明清澈的河水,實在是很難想象其中居然還遊著自己根本看不見的蟲子,若是真的喝下,那蟲豈不是要在自己的肚子裏鑽來鑽去?

他舀水的動作一下子都停住了,甚至還有些不適,便停在那裏豎著耳朵聽著國師接下來的說法。

薑虞再次開口,“不過不必太過擔憂,隻需將水燒開至沸騰,足夠的溫度便能殺盡其中的蟲,令其消失。”

當然,她也知道細菌被高溫殺菌之後其實沒有消失,隻是失活,不會再造成影響而已,但是她這回畢竟是用蟲來比喻,總不能說殺死之後蟲的屍體還留在水裏吧。

果然,聽得這話之後,周圍的人也暗暗放下心來,不再那麽提心吊膽,林德神色也是一臉奇異,暗自記下然後便像是想起什麽一樣,開口問道。

“在下年輕時在南方做過遊醫,曾見過農人無由腹痛痢疾,查不出病因,如此蠱痢,不知是否也是因食用了生水?③”

馬車裏的薑虞有些懵,我真的不是醫生啊,我也不知道你說的這種到底是什麽病啊!

不過幸好林太醫又說了幾句話,“此地中人也多患水腫,腹大四肢細,腹堅如石,民間多喚之為大肚病。”

兩人說話間,周圍的醫師士兵都很想近前來仔細聽聽,卻不敢造次,隻能放輕手腳,悄悄聽著。

聽得這話,一些從小長在京城裏的士兵官吏還顯得有些驚異,畢竟他們還從未聽聞過這樣神奇的病狀。

倒是幾位出身偏遠的小吏和一些見多識廣的醫師暗暗點了點頭,他們確實也見過這樣的病人。

聽得林德補充的話,薑虞這才放下心來,還好是她知道的病。

“蠱痢?此病與蠱倒是沒什麽幹係。”

“此病應名血吸蟲病,與之前所說生水中的蟲並非一類,不過確實也是因人沾染觸碰了那些含有蟲卵的汙水,才致血吸蟲在體內寄生,蟲卵堆積體內才顯得如此腹脹如鼓。”

這話甚至比剛剛說的那幾句話還來得嚇人,一些聯想能力強的人都被自己腦子裏的畫麵驚得不寒而栗。

林德同樣也是驚異,這病竟非巫蠱之類的緣由才致,而是水中那些看不見的蟲造成的,果真奇異,聽得國師說得如此篤定,他甚至都想立馬去找人驗證這一說法了。

不過不等他開口,便聽得薑虞突然開口,伸出纖纖細手掀開簾帳,指著某個方向,“韓統領,那處可是有什麽動靜?”

其實也在悄悄聽著的韓楚清有些微窘羞,肅了肅神色便帶了人去了指著的那個方向。

馬車裏的薑虞這才暗自鬆了口氣,還好轉移了話題,關於血吸蟲病她還是小時候看過科普紀錄片,對那樣的病人實在是印象深刻,但是再多的她真的不知道了,再問就要露餡了。

作者有話說:

①出自隋朝巢元方的《諸病源候論·疫癘病諸候》

②出自明朝醫家吳又可的《溫疫論》

《溫疫論》是我國醫學文獻中論述急性傳染病的一部劃時代著作,仍可用來指導臨床,具有重要的曆史意義與現實意義。

③關於血吸蟲病,古代對此其實沒有正確的認知,連名稱都沒有統一,有各種稱呼,比如蠱脹、蠱毒、膨脹、蠱痢、石水、水毒等等,並不知道其明確的成因,這種病例還是近代醫生在病人體內發現了成蟲,才正式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