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的兩人都是精英人士,自然不會對他這句話做出什麽過大的反應。

喬姝渾身都緊繃,人在極度緊張的時候,是做不出什麽正確反應的。

江知野的指腹在掛在手肘上的衣襟上輕輕一摩挲,喜怒全都不在臉上,他低下眼,禮貌性朝阮廷頤點了點頭,就徑直下了樓。

阮廷玉從他後麵跟過去,客廳的大門在他們麵前被闔上。

七月中的港城,夜晚空氣涼下來,偌大的房子裏還殘留著一些冷氣的餘韻,喬姝揉搓了一下自己露在外麵的手臂,忽然覺得冷。

第二日,喬姝就回了容城。

臨走時,阮廷頤送她到機場,勾著她的行李箱問:“你真的就打算這樣放棄Yee,不爭取了?”

小西在自助取票機那邊取票,隔著一段距離同她對視。

喬姝從包裏掏出一副墨鏡戴上。

她臉長得小,隻有巴掌大,戴上墨鏡後,仿佛整張麵孔都被遮擋住。

“不是呀。”喬姝剝了顆糖塞進嘴裏,荔枝味兒的甜意瞬間在她的舌尖蔓延開來,她的嗓音偏綿軟,故意模仿粵語的腔調講話,“我還要混這行,無論如何都要努力爭取是不是,怎麽能夠遇難就退?那不是我的性格。”

她又不是小孩子,一朝情場失意,便什麽都顧不上了,工作不要了,前途也不要了——那是十八歲的小女孩才會做的事。

成年人做事,會權衡利弊,計較得失,失掉愛情,那一定要在別處贏回,這樣才能在這浮華的人世間獲得一點最重要卻也最不值錢的安全感。

一個人,總不能慘到什麽都失去。

她點了點自己的手機,讓阮廷頤放心:“我已打聽好,Yee也是今日回容城。”

縱然已經知曉他的真實姓名,但喬姝還是執著地稱呼他為Yee,好像這樣就能將他同自己記憶裏那個人剝離開。

阮廷頤轉動著手裏一枚打火機,深看了喬姝一眼,無奈道:“Ok,我也勸不動你,你要是遇到什麽麻煩,可以來找我,阮家雖不涉足時尚圈,但也還是能說上一兩句話的。”

喬姝的手指停留在自己衣襟一枚紐扣上,抬頭朝阮廷頤笑笑:“好呀,我何時同你客氣過。”

她今日穿的是由法國獨立設計師設計的一件長袖衫,白衣泛起珠光,紐扣全是巴洛克風格的。

繁複花紋的金屬扣中央鑲嵌一枚色澤瑩潤的珍珠,清冷中透出幾分隱秘的華麗。

這些知識最初還是江知野科普給她的。

那時她隻當他是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臨時工,被他按在腿上被迫看他畫圖。

淺色鉛筆在白色稿紙上緩緩流動,很快一位高挑女郎就躍然紙上。

那時她還沒見過服裝設計圖的手稿,隻覺他筆下的人物比例都好奇怪,像踩了竹竿的假人,又細又長。

於是抿著嘴笑他技術不行,不知是在哪裏偷學的本領,到底沒有經過老師指點,因此走歪了路。

他似是被她的評價噎到,幾乎笑出了氣音來,攫著她的下頜,將人調了個位置跨坐在他腿上,垂眼低睨著她,瀲灩的眼尾裏漾起幾分淺淡笑意。

“你啊——”他長長歎氣,帶著寵溺和無可奈何。

喬姝也未覺自己被嘲諷了,下頜順勢搭他肩上去看他身後的電視。

電視機是房東太太留給他們的,分不清是21寸還是24寸,他們兩個對這方麵都不是很擅長。

隻曉得那台電視好難搞,又小,能搜到的電視台也很少,一到刮風下雨,就沒了信號,屏幕上全是閃動的雪花。

她那陣子在追一部tvb的電視劇,正看到緊張的地方,急得不行,指使他出門去搖天線。

外麵好大雨,誰敢搖?

烏雲滾過來,天色暗下來,燈沒開,電視機忽明忽暗閃著光,整個房間都變得昏寐起來。

他故意找茬,捏著她腰間一塊軟肉,質問她是不是想他被閃電劈死?

這話不知怎麽戳到了喬姝的笑點,令她想到了電視劇裏那些愛出軌的男人們的錚錚誓言,咬著唇吃吃的笑。

他眼神黯下來,眉眼壓低,躬身握住她腳踝,將她推到麵前的書桌上。

他放在桌上的稿紙被撞得散落在地上,HB的鉛筆足夠堅硬,落在地上,鉛芯或許能夠完好無損。

她的思緒被撞碎,腳踝上那兩隻手逐漸變得滾燙。

沒一會兒,那片熱意便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整張臉整顆心都熱透了。

混混沌沌中,桌上那台電視不知怎麽又自己好了。

可惜她喜愛看的那部tvb劇集已經播完,電視裏在重播前幾日在巴黎舉辦的一場時裝秀。

他托著她將她抱到窗台邊,窗台的舊窗栓已鏽跡斑斑,淅淅瀝瀝的雨水中,她的白襯衣碰上去,沾上了紅色的鏽斑。

她不滿地嘟嘴,隨手往電視裏一指,嗓音好嗲好嗲地朝他撒嬌:“你弄髒了我的衣服,要賠我那件才可以。”

不過是情到濃時的驕縱之語,她根本沒記在心上。

他堅硬的指骨捏著她的膝彎,另隻手夾著根燃到一半的煙,猩紅的火星子閃爍,銀色的煙灰在昏寐的光線裏緩緩掉落。

他聞聲掀起眼皮,目光在電視裏的女模身上輕微一定,舌尖抵住上顎漫不經心一笑。

那笑有幾分張狂和自傲,喬姝鮮少見他這一麵。

“這衣服不適合你。”他毫無敬畏之意地點評,“C牌這些年愈發倒退了,來來去去還是這些款,看得人眼疲。”

“非要選一件,我倒是更欣賞Mr. Givenchy的設計理念,衣服設計出來是給普通人穿的,不是擺在櫥窗和秀場當擺設的。”

“不過——”他低頭看向她,手指曲起探進她嘴裏,指骨壓著她的舌尖,眼底好似黏了蜜。

“那件衣服倘若你來穿,應當比那位外模好看。”

……

最後一句話入耳,喬姝倏然從回憶中抽神。

先前總無法將她記憶中的江知野同Yee聯係在一起,此時這段回憶驀然回湧,她才恍然意識到,其實過去,也不是全無端倪的。

他麵對那些她連名字也叫不上的牌子時的熟稔與不屑,就不像一個普通人麵對所謂的“上層生活”的態度。

她當時隻當他是無知者無畏,並沒有想太多,如今看來,卻是她天真了。

.

傍晚,喬姝飛機一落地,就接到了Alice的電話。

每年的九月刊,都是各大雜誌與品牌的爭鋒之戰,大家都會提前好久準備。

喬姝和G牌這個事情已經僵持許久,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Alice這些天同喬姝聊得不錯,從心底想要交她這個朋友,語氣為難地同她交底:“主編那邊已下了最後通牒,三日後你還是不能說服Yee,我們就要跟G牌那邊聯係換人了。”

確實已經耽誤了太久。

其實《女士法則》那邊已經自己執行了plan B,作為國內“五大”之一,他們是萬不會令自己鬧出九月刊開天窗這樣的笑話的。

Alice沒說透的這些話,喬姝也聽懂了,她推著行李箱坐上接駁車,被人群擠著靠在車廂上,沒過腦子地抱怨一句:“Yee是你們老板,你們能不能幫我說說好話呀?”

話音才落,就聽到Alice那邊一陣笑:“要是能幫你,我們肯定早就幫了,畢竟拖著對我們來講也是麻煩事。”

喬姝握住頭頂拉環,已經曉得Alice接下來要說什麽。

果然,那邊說:“但是我們不敢觸大老板黴頭呀!他不拍你那句話,雖然沒有對外傳,但圈子裏有些渠道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聽說,不然你以為G牌那邊為何要拿這個作為條件為難你?”

她講到這裏,忍不住再一次問:“喬喬,你不如仔細想想,你到底怎麽得罪他了?”

……

接駁車到站,喬姝提著行李箱走出航站樓,小西先前在電話裏預約的車子已經等在門口。

司機幫她們把行李箱放到後備箱,喬姝與小西並排坐在後座。

正是晚高峰的時間,從機場往市區去的一路,堵車一段比一段嚴重。

喬姝本就有些低血糖,加上這一天都沒怎麽好好吃飯,車子走走停停,她的胃裏又泛起惡心來。

小西瞧出她狀態不好,從包裏又掏出一顆荔枝糖來,遞給她。

喬姝剝開糖紙塞進嘴裏,轉頭往外看。

華燈初上,整個城市由白晝轉入黑夜,仿佛進入了另一個神秘又喧囂的世界裏。

喬姝的手指在窗戶上輕輕敲擊兩下,收到阮廷頤的微信。

【阮廷頤】:喬喬,你到了嗎?

喬姝手指將消息框往上拉,再往前,是阮廷頤從他大哥那裏打聽來的——江知野的行程表。

喬姝手指按在車門邊,目光落在其中幾個數字上,忽然說:“回去。”

“回去?回哪兒去?”小西疑惑。

喬姝閉了閉眼。

雖然過去很苦,但有的時候,她真的好想再回到2005年的夏天看一看啊。

那個有江知野的夏天。

作者有話說:

下章開始進入回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