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涼, 喬姝擁著被子從**坐起來。

回憶至此,她忍不住彎了彎眼睛。

這個人,好像從她初識他的時候, 他就好自戀。

那時候她就應該能想到的, 一個會做服裝,能說出所有奢侈品牌的創業史, 講一口流利的英文。

不止,還有法語, 意大利語。

以及一些別的, 喬姝聽都聽不出來是哪國的言語。

——這樣的人, 怎麽會真的隻單純是一個在小城裏做零時工的普通青年。

喬姝按了按眉心,記憶裏的驚惶褪去, 所有的恐懼、不安,全部都在他最後那一個並不算溫柔的擁抱裏,盡數被化去了。

喬姝眨了眨眼,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自嘲道:“這麽多年過去, 還以為自己早就免疫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住被角。

陳德容是在2006年初去世的。

她那時還在京市參加比賽, 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這件事。

直到比賽結束以後她才知道。

是她回蘇城以後的事情了,那段時間她正在為江知野的失蹤狂亂不已。

有一天從外麵回來時,在卻之路的路口, 突然看到沈冬儀。

她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穿白色碎花的短袖套裝。

西裝領, 頭上別了一枚黑色的蝴蝶結。

她長得是好看的。

即便年紀不輕, 但往那裏一站, 仍有人頻頻駐目看她。

喬姝目光亦頓了一瞬, 本想假裝沒看見,直接走過去。

沈冬儀卻叫住了她。

“陳德容去世了。”她說。

語氣冷淡得好像是在說一個同她完全不相關的人。

喬姝抬眼看向她。

很奇怪,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的心情竟然未起一絲波瀾。

“哦。”她麵色平靜地點了點頭。

沈冬儀說:“你可以回家了。”

直到她說出這句,喬姝才真正從心底發出冷笑來。

她擰起眉,看怪物一樣看向沈冬儀。

她說:“你怎麽會以為,我隻是惡心他一個人。”

她甚至不願再叫她“媽媽”,沈冬儀深看她一眼,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她說:“以後,你就當從沒有過這個家吧。”

她說完,就轉身走了。

喬姝在路口站了很久,點了根煙,看著她的背影。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沈冬儀。

喬姝吸了吸鼻子,低喃:“……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是這麽沒用。”

她有些苦澀地笑了笑,轉頭,就見江知野低著眼,神色裏透出幾分冷淡。

“是很沒用。”他說,“你讓我以為,我那一年做的所有事情,都白做了。”

他很少主動提起從前,喬姝眨了眨眼,目光再次望向房屋裏的裝飾。

鐵皮屋被拆掉了,換成了磚砌的小房子。

房子外麵她也看過,上一次回蘇城的時候,偶遇到的工人同她講,這一片本來是要拆掉的,後來有個從港城來的富商,將這一整個區域都承包了下來。

記得,那一次她不經意的一瞥裏,望見樓上屋前的晾衣繩上,掛了一件白襯衫。

在煙塵滿天的環境裏,幹淨澄澈得好似蜃景。

喬姝咬住唇,有什麽猜測在她的心底破土而出。

她轉頭,仰看向江知野。

男人應該正在處理工作,說完那句話後,背倚在桌沿上,就一直在手機上回複消息。

一隻手撐著桌麵,另隻手單手拿著手機。

垂下的眉眼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異常溫柔。

喬姝張了張嘴,放在床頭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陳墨打來的,問她怎麽去了那麽久還沒回。

喬姝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九點半。

她剛剛從樓上下來後,就直接暈了過去,一覺睡到現在。

她從**下來,匆匆忙忙去穿鞋。

江知野郵件回到一半,抬目,皺眉,詢問地看著她。

喬姝還以為自己打擾到他回郵件了,解釋:“我忘記給我弟拿東西了……”

這下,江知野眉頭皺得更深。

“什麽弟弟?”他問。

喬姝抿起唇。

關於她的事情,江知野幾乎就沒有不知道的,他可能從心底壓根兒就沒把沈冬儀一家當成是喬姝的家人過,因此才這樣問。

喬姝頓了兩秒:“陳墨。”

江知野輕嘖了聲,收起手機,挑眉看著她:“你剛剛去那邊,就是為了給他拿東西?”

“……是的。”喬姝莫名心虛。

江知野沉默片刻,定定地注視了她片刻,倏爾朝她伸出一隻手來:“拿來。”

語氣略顯不耐。

喬姝愣了愣,低頭望向那隻手。

他手心朝上,手上紋路很深,但是紋路很少。

以前和他一起去爬山,有那種“大師”抓著他要給他看手相。

說他這種手相的人,人情淡薄,親朋很少。

但是,喜歡上一個人,就會特別死心眼,一條道走到黑,也不知是福是禍。

喬姝心跳微頓,不知江知野是什麽意思。

就……說著說著,為什麽要突然牽手啊?

喬姝咬了下自己的內唇,抬腕,手指剛要搭上去。

男人卻似等不及般,不耐煩地又“嘖”了聲,出聲提醒:“鑰匙,拿來。”

“……”喬姝噢了聲。

原來他是要鑰匙。

喬姝手指猛然縮回,臉有點發燙,手忙腳亂把陳家的鑰匙遞給他。

小小的兩枚金屬環,上麵還被陳墨很幼稚地掛了個籃球形狀的鑰匙扣。

欲蓋彌彰地問他:“你……是要去幫我拿嗎?”

江知野脊背微躬,動作散漫地接過,撩起眼皮,目光上上下下在她身上停了片刻。

喬姝身子繃緊。

不知他是不是看出了她剛剛的心理活動。

她舔了舔唇,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自己的頭發。

屋子裏空氣寂靜。

須臾,江知野收回視線,站直身體,又從桌上撈起自己的車鑰匙,才攏起掌心,語氣淡淡倒:“嗯。”

喬姝想了想,說:“我跟你一起吧,正好,直接從那邊就去醫院了。”

聞言,江知野腳步驀地一停,站在門口,側頭看向她。

門前燈火縈紆,昏黃的光線細細碎碎落在他眼底,將他瞳孔的顏色照成了淺棕色。

他低下眼,似乎是思索了片刻,聲音聽起來有些懶怠:“你確定?”

喬姝說:“我……不進去,我在外麵等你。”

……

半塘巷子深且窄,車子開不進去,江知野將車子停在路口,下車走過去。

喬姝今晚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心情比第一次複雜很多。

她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先前在她腦海裏不斷縈繞的那些事情。

但盡管不去想,有些東西還是如小羽毛一般,見縫插針地往她思緒裏鑽。

她深吸了口氣,那種如影隨形的窒息感差一點就將她吞沒時。

前麵突然亮起一束光來。

江知野手裏拿著自己的手機,那束光正是從他手機裏傳出來的。

他的腳步停下來,回頭看向喬姝,似乎是嫌這暗巷太黑了,頓了一頓,將手機遞到喬姝手裏。

“拿著。”

喬姝疑惑地看他。

江知野說:“站在這裏,照著樓梯,別動。”

“……噢。”估計是怕上樓看不清路,所以要她幫他照亮。

喬姝點點頭。

帶著他體溫的手機被遞到她手裏。

和她花裏胡哨的手機不同,他的手機上麵沒有套任何的手機殼,就隻是最原始的黑色機身,薄薄一片握在她手裏。

江知野將手機遞給她以後,又抬眼看了她一眼,確定她神情還算正常,才跨步往樓上走去。

上去後,才意識到他拿鑰匙過來的行為有些多此一舉了。

方才喬姝跌跌撞撞走出來,門半敞著,次臥微弱的燈光照下來,昏黃的一盞,根本還沒來得及關上。

江知野重新將鑰匙揣回兜裏,按照喬姝給他的描述,找到門旁的開關,摁開燈。

屋裏一瞬間亮起。

江知野徑直往次臥的方向走。

路過客廳時,他的餘光往旁邊一瞥,忽地看見擺在堂屋正中央的,陳德容和沈冬儀的照片。

照片做得很大,外麵是一圈黑色的包邊。

照片前擺著果盤,裏麵的水果像是放了很久了,已經有些腐爛。

江知野的腳步頓了片刻。

他眉一低,屋裏暗沉的光讓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晦暗不明。

隻兩秒,就抬起腳,朝照片的方向走去。

他垂下眼,麵無表情將陳德容那張照片從桌上拿起來,手臂向上揚。

然後,很用力地,砸在了另一端的牆麵上。

屋子裏發出一陣劇烈的震響。

喬姝手一顫,心底生出不安來,在樓下喚:“江知野?”

她問:“你怎麽了?”

男人低下頭,目光在陳德容那張碎裂的臉上停留片刻,走過去,高檔的皮質鞋底用力碾上去。

聽見樓下人的問話。

他眼睫半抬,嗓音輕軟,帶著幾分低沉的笑。

“沒事,不小心碰到桌子了。”

“哦。”喬姝放心心來,“你小心一點,這房子太小了,很容易就碰到自己。”

“放心。”江知野收回腳,說話的聲音很低,也不知喬姝有沒有聽見。

他說完,又抬目看了看沈冬儀那張照片。

照片裏女人笑得溫柔,神色間依稀能看到幾分喬姝的影子。

心頭的暴戾在眉間湧動片刻,到底顧及她生下喬姝,沒有像方才對待陳德容的照片那樣粗暴。

他抻出食指,按按眉心,唇線漫不經心往兩邊一扯,忽地抬起腳,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

用力地朝桌角踢了一下。

照片應聲倒下來。

桌上那幾隻腐爛的水果,在猛烈的撞擊之下,發出更加難聞的——肮髒的、腐朽的、難以見光的氣息。

港城人迷信。

江知野很小的時候,江毓明就找過很多所謂的大師給他算命。

耳濡目染。

他小的時候,也迷信了好一陣子。

栓紅繩,戴金玉,每次路過什麽道觀寺廟,必定要走進去,三跪九叩地虔誠叩拜。

香火錢眼也不眨地大把往裏灑。

後來他長大一些,受了些文明的教育。

不那麽相信鬼神的存在。

但到底從小的觀念根深蒂固,他還是從心底裏敬畏的。

他現在也敬畏。

不但敬畏,他是真心希望這個世界上存在鬼神,存在因果業力。

就這樣簡單的死去,太便宜陳德容了。

他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依然生生世世受盡懲罰,不得平靜。

至於他自己麽。

江知野低頭笑了笑。

是善是惡,該受什麽樣的懲罰,那都是他死後的事情了。

他活著,他主他心。

他要讓那些傷害,欺辱她的人,都受到應盡的懲罰。

他要讓她兩隻手幹幹淨淨,肩上沒有任何負重地去活。

他要讓她自由,豐盈。

被萬人仰望。

至於他如何。

百年之後的事情,誰又在乎?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沒有肥起來的甜嚶嚶~

謝謝你們鴨,明天努力肥肥!